光影相逐,夏至雨来(程霈)全文浏览_光影相逐,夏至雨来全文浏览
同学会上,我得知了程霈的死讯。 “就咱们高中的学霸,程霈,年前的事儿,大街上被人捅了好几刀,还没到医院呢,人就没了。” “命不好,听说在事业上升期确诊的渐冻症,没办法辞职回来开补习班,本来还能再活两三年的,偏要去管那闲事,那天被人从轮椅上薅下来,根本跑不掉。” 他们嗑着瓜子,喝着酒,八卦里掺着些许惋惜。 有人突然问我:“你和他关系不挺好的吗?咋不说话?” 我摇头,只剩恍惚。 1 我没想过,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努力生活了三十年,留下的东西只有这么点。 一堆旧书,几件旧衣服,混着些零碎的小物件,装在一个纸箱里。 “好少。” 他留在这世间的东西好少。 “我和他舅可没贪他遗产哈!就剩这点东西!”程霈的舅妈站在巷口扯着嗓子喊,“我们家给他买墓地也花了不少钱呢!” 舅妈还在絮絮叨叨。 “本来得了那种病就活不长,补补课就算了,偏要学人家资助学生,这么多年一分钱没存下来,得了什么好没有嘛?乌泱泱来一堆人,就凑了一千多的礼金,提了点香烛纸钱。” “谁稀罕?” “也就是你,其他人我是真不想让他们来!” 我打断她,举起手中泛黄的诗集。 “这个,我可以留下吗?” 她眉头一皱。 我说:“我买。” 我又给了她一百块。 收废品的老板手脚麻利,将那堆书丢到秤上,说:“丫头你费那钱干啥?旧书就值八毛一斤,你丢进来,称完了我把这本送你不得了?” 他又评估着那几件旧衣的价值。 “旧衣服不收,给你家那位留着呗,去工地的时候穿正好。” 舅妈瞪着眼睛:“死人的东西留着干嘛?晦气!一会你顺路给拿去丢了!” 于是旧衣被高高抛起,又缓缓落到旧书上。 风翻得书页簌簌响,最后停留在某一页,上面有工整的笔记,页角画着两个火柴人。 我记起某一天程霈指着其中一个,说:“夏至你看,和你好像。” “给我吧,”我喊住收废品的老板,“这些都给我,我买。” 老板开着三轮车把程霈的遗物和我一起送回了家。 我家算得上隐秘,要先穿过一道狭长的巷子,然后在昏暗的楼梯间爬行,一直爬到顶楼。 靠着生锈的楼梯栏杆大口喘气的时候,会往肺里吸一口灰尘味。 门吱呀一声打开,带着潮气的陈旧味道扑面而来。 高中毕业那年,我爸深夜喝醉酒溺死在河边的小泥坑里,这里就再也没人住过。 我塞给老板一个小红包,他摆着手想推辞。 我说:“拿着吧,图个吉利。” 临走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节哀顺便。” 对于程霈的离世,我第一次有了实感。 像情绪终于落地,一株名为悲伤的藤蔓慢慢缠绕我的余生。 2 我第一次见到程霈是在高一开学不久后。 当时的我拎着一个啤酒瓶,追了两个小混混三条巷子。 “妈的,跟条疯狗一样!甩都甩不掉!” “谁不知道你妈跟人跑了啊?破鞋一只,难怪你爸天天打……” 不等他说完,我直接抡起了啤酒瓶。 该出手的时候就不要废话,这是我打架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我脸上虽结结实实捱了两拳,但啤酒瓶真的是很趁手的武器,不偏不倚砸向他们下身。 不到一分钟,那两个人便搀扶着狼狈逃走。 随手将啤酒瓶丢到墙角,正要开口放狠话,程霈出现在巷口。 他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臂弯里夹着本书,杵着拐杖,左腿的石膏在太阳底下有些晃眼睛。 巷口有一棵三人合抱的黄桷兰,昨晚一场暴雨,树叶被洗得发亮。 他停了下来,站在树荫下。 我随手扒拉了一下快遮住眼睛的刘海,冲他说道:“吓到你了?不好意思啊。” 说完,就觉得人中痒痒的,鼻血滴在了青石板上。 我仰着头走到程霈面前:“喂,有没有纸?” 他却抬手将我脑袋按下来:“流鼻血的时候别抬头,容易呛。” 我跟着程霈回到他家。 他家就在巷子尽头,屋外用彩条油纸搭了一个雨棚,存放着一些废品。 长满青苔的墙角摆着几个破旧的陶罐,长着几根野草。 我和程霈坐在低矮的房檐下, 程霈的外婆是个身子骨硬朗的老太太,她从墙上扯了两片白色的蜘蛛窝:“这个止血。” 程霈接过,悄悄换成纸巾递给我。 “你也是一中的吗?” 我穿着校服,开学时新发的,因为打架已经破了几个洞。 他人的嘲讽还历历在耳,都说我是靠抄进的一中。 我瞪大了眼睛:“怎么?有意见?我小学年年拿第一,考个一中怎么了?” “好厉害。” 他说这话时,嘴角弯弯,目光真诚,真的在夸赞我。 骂人的话被憋回肚子,我移开目光:“也……也就一般吧……随便考考而已。” 野草在夕阳下轻轻摇晃,空气里慢慢传来黄桷兰的香气,我使劲擦着脸上的脏污,程霈看着手里的书。 书名生僻绕口,我瞥一眼就失去兴趣。 3 原打算同学会结束就回春城,房子也没打扫。 擦窗户的时候,我习惯性望向不远处的小巷。 记忆里的彩条雨棚不知何时被拆除,巷口的黄桷兰却依旧繁茂,好像下一秒,会有熟悉的身影穿过树荫下,沾染一身馥郁。 而我会匆匆下楼,推着自行车吱呀吱呀远远跟在后面。 知了的叫声突然停下,程霈也突然停下。 吹着口哨,我若无其事从他身旁路过,吱呀声回荡在空荡的大街上。 “一起走吧。” 程霈弯腰拉住了车后座,有光从树叶间隙落下,照得他双眼亮亮的。 我和程霈做了个交易。 他的腿好之前,我载他上下学,他给我补课。 有同学实在想不通程霈为什么会和我做朋友,问我是不是对他比划过拳头。 才不是。 程霈是好人,我从不对好人动粗。 拿到月考成绩单的时候,外婆给我们一人煎了两颗鸡蛋,洒了葱花和辣椒面。 屋檐的钨丝灯很旧,里面被熏得黑黑的,几只蛾蚋围绕着,不知疲倦。 我俩就蹲在灯下面一起吃宵夜。 “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的问题很突兀,程霈被笼罩在暖黄色的光晕里,笑得狡黠。 “果然,拉着我补课,我都没时间去打架了。” 他指着我的成绩单:“果然,你认真起来,更厉害了。” 4 将成绩单叠得整整齐齐揣进兜里,我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一打开门,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 脊背条件反射般猛地绷紧,我打了个寒颤。 我爸回来了。 他躺在沙发上,发出短促的鼾声,垂落的手底下是满地的酒瓶。 鼾声戛然而止,他醒了。 昏暗的空间里,我甚至能听到他活动时的关节咯吱作响。 哐啷—— 他翻身下沙发,不小心踢倒脚下的酒瓶,踉跄着摔倒,地上的酒瓶哗啦啦地响。 “敢笑你老子?!” 灯光打开的一瞬间,我看见他因恼羞成怒而通红的双眼。 恐惧在脚下生根,我眼睁睁看着啤酒瓶朝我砸来。 就像曾经的我妈,恐惧却将她牢牢束缚在这个男人身边,沙包一样,不声不响承受着砸来的酒瓶。 “不能躲,躲只会挨更多的打。” “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妈把我护在身下的时候这样说过。 忍了十二年,她终于忍不下去了。 那是放暑假的前一天,我读初一,拿着成绩单回家。 她冲出昏暗的楼道,头破血流,不敢看我,拖着一条瘸腿奋力地逃。 我喊:“妈!” 夕阳下的背影只怔愣了一瞬,然后拼了命地逃。 我又喊:“妈!我又拿了第一!” 我还喊:“妈!等我考上北大就来找你!到时候不要忘了请我吃奇趣蛋!” 她的身影拐了个弯,消失在小巷尽头,她的哭声却被风吹回了这条狭长的小巷。 我在楼下徘徊至路灯亮起,终于鼓起勇气打开家门。 迎面而来的是啤酒瓶。 就像现在一样。 砰! 酒瓶在门上炸裂。 我躲开了。 不等他反应,我抄起酒瓶狠狠砸向他的膝盖。 颈侧有液体滑落,不知是冷汗还是被玻璃渣划出的血。 5 我淋着大雨逃了。 即使看不清前路,也不敢停下来。 “夏至!” 隔着雨幕,我看见黄桷兰树下的程霈。 他三两步跑来,人还没到我面前,伞已经撑到了我头顶。 程霈难得皱起眉头。 我喉咙发紧,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什么也没问,拉着我的手腕回了家。 外婆早早睡下,我换上她的花睡裙,沉默着坐在客厅里。 干爽的毛巾兜头落下,程霈又递给我一个创口贴。 “谢谢……” 程霈回我一个微笑,继续埋头做作业。 今天太得意了,连书包都忘了背回去。 程霈准备给我送过去,正好遇见我。 台灯能照亮的范围很小,程霈只能将我的练习册往他那边拖,我俩挤做一团。 屋外是狂风骤雨,屋内只有写字的沙沙声,偶尔掺杂外婆的一两句梦话。 数学题做得我昏昏欲睡,程霈突然戳了戳我。 他指着页角的打瞌睡的火柴人,说:“夏至你看,和你好像。” 声音压得低低的,气流拂过我耳朵,我清醒过来。 我添了一颗鼻尖痣:“这是你。” 程霈笑起来。 又在旁边画了一个,拿着剑,身披铠甲。 “那这个是你。” “人生中披荆斩棘的战士。” 6 整理好程霈的遗物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去看他。 还没到春天,地上都是枯黄的杂草。 但程霈的长眠之地簇拥着鲜花、糖果、成绩单。 我在墓前遇见一个高中生。 她穿着一中的校服,双手揣在裤兜,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脸上青青紫紫。 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只看了我一眼就收回目光。 直到我将一束雏菊放下,她才斜着给了我一个眼神:“我知道你。” 我也斜着回她一个眼神:“你是他的学生?” 她不答,轻哼一声,似乎不太喜欢我。 “祝晴?这次月考全班第十,全年级第二百一十一。” 几张成绩单在风里被吹得簌簌作响,祝晴的那张除了压着块小石头,还压着两根棒棒糖。 她猛地回头,咬牙道:“有意见?” 如果她是一只小猫,此刻早已炸了毛。 我一愣,笑了:“好厉害。” 她突然就没了气势。 “一般,”祝晴不自然地揉揉鼻子,语气无所谓,“我还没发挥正常水平。” 她连连看我几眼,又问:“你真觉得厉害?” 小县城的教育资源自然算不上顶尖,这个成绩可以上个双非本科,但比我遇见程霈前的成绩强。 “嗯,真觉得厉害,能发挥出正常水平肯定更厉害。” 她耳朵红红,和我一起沉默看向墓碑。 如今这张小小的黑白照上,程霈显得很稳重,却依旧能从他勾起的嘴角感受到熟悉的少年气。 不同的是,记忆里的他是暖色调的,照片里显得冰冷又单调。 我移开了目光。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半晌,祝晴憋不住问我。 我沉默片刻。 “为什么?” 7 “程老师有时候会对着一张照片,神神秘秘的,不给别人看。” “其实我看到过,你几乎没变。” 祝晴看我一眼:“就是头上少了个发夹。” “还有印象吗?” 我点头。 怎么可能忘记呢? 我甚至还记得,水钻发夹在昏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很耀眼。 还有程霈帮我戴上发夹时,夜空里绽开的焰火。 当时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外婆在屋里看春节联欢晚会。 程霈笑着看我。 “生日快乐。” 我常常说,我生得好,生在除夕夜,那可是举国同庆! 其实每年的这天,家里只有烂醉的爸爸和沉默的妈妈,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 没了长长的刘海替我遮掩发红的眼眶,我低下了头。 一时间,只剩下烟花和电视的声音。 “程霈!”将眼泪憋回去,我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以后我罩着你!” “不过你这么厉害,以后肯定能当大老板,到时候换你罩着我啊。” “我来给你打工,按大学生市场价,每个月给我开五千就好。” 程霈低声笑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插科打诨间,不属于生日和除夕的异样情绪消退,我突然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到时候我和别人合租,一个月房租八百;自己做饭,每天的伙食费十块钱左右,偶尔嘴馋买点零食,一个月的伙食费就算三百;水电气五十,话费八块。只要不进医院,每个月就能给我妈打两千块,还能存一千五百多呢!一年就是……一万八!好多钱呀我的天……” 我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个没完,程霈就在一旁安静听着。 电视里传来零点倒计时,千万朵焰火轰然绽放。 “夏至,闭眼。” “该许愿了。” 直到零点的钟声敲响,程霈睁开双眼,我匆忙将视线从他侧脸移开。 “夏至,新年快乐,祝我们的愿望都能实现。” 看着他的眼里倒映的焰火,我没告诉他,我光顾着看他,忘记许愿了。 我知道该怎么形容程霈了。 明亮。 即使是细碎的光也胜过万千焰火。 8 可当我站在他身边,光明里就有了阴影。 程霈唯一一次被记过是因为我。 高一下学期分班,托程霈的福,我从底楼搬到了三楼,程霈的教室在四楼。 在教室走廊往上看,偶尔能和趴在阳台上的程霈四目相对。 我开始期待下课,每次都要去走廊“透透气”。 我自认为这是个天衣无缝的理由,直到高二那年的夏至日,正是黄桷兰的盛花期,也是程霈的生日。 程霈坐在教室的角落,和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我叫他出来,迫不及待地将准备好的生日礼物给他。 一个黄桷兰金属书签。 “回礼。”我笑着指指头上的水钻发夹。 一个男生突然从中间穿过,将我撞得一个踉跄。 程霈稳住我,书签却落到地上被那个男生踩断。 “两个穷酸鬼的爱情。” 我跳起来把他打了。 程霈护着我,情急之下推了他一把,他就顺势倒下去了。 这件事以我和程霈周一在升旗仪式上做检讨结束。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程霈都是国旗下讲话的常客。 他在国旗下接受表扬,我在国旗下检讨。 检讨话术无非就那些,我背得滚瓜烂熟。 但上高中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和站在一旁的程霈对视上的时候,我卡壳了。 他拿着我给他写的检讨书对我笑,等我结束,就该他做人生中第一次检讨了。 我好像让明月蒙尘了。 那天放学我没等程霈。 第二天早上我特地起了个大早,程霈却如往常一样,等在黄桷兰树下。 我目不斜视路过,却又一次被他拉住车后座。 “昨天怎么不等我呀?” 听起来很委屈,但手上力气不小。 “你的脚已经好了,我们的交易就不作数了吧……” 程霈轻车熟路接管自行车:“现在才说?我都载了你快半年了。” 在自行车的吱呀声中,程霈让我掏他的书包侧袋。 书签被他修好了。 裂痕被一朵易拉罐皮剪的黄桷兰取代。 “我不擅长做这些,但应该不算难看。” 少年的衣角飞扬,我捏着书签,低头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嗯。” 我很自私。 我不想程霈被我拽进泥潭,可就因为这朵黄桷兰,我便轻而易举说服自己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程霈。” “嗯。” “咱们交易继续,你接着给我补课,我接着被你载,好不好?” 程霈就笑:“你这样定义交易吗?” 我问:“你不愿意吗?” 他答:“愿意。” 10 祝晴对此的评价是,程老师还是这么爱收学生。 他开补习班,收费公允,口碑极好。 对于家庭困难的学生,收上来的补习费又被他以各种理由奖励回去。 “所以你发奋图强了?” 我点头。 “当然。” 甚至在学校举办的成人礼上,我又一次和程霈站到了国旗下。 他接受表扬,我也接受表扬。 【超级进步之星】 我拿着逗幼儿园小朋友一样的奖状,和程霈相视一笑。 这一幕被宣传部的学妹用相机记录下来,成为我俩的第一张合照。 外婆坐在家长堆里乐呵呵地鼓掌。 催泪环节到了,我和程霈一左一右站在外婆身边。 主持人在台上说得声泪俱下:“"现在请拆开家长写给你们的信,注意到信纸的折痕了吗?这反复打开又合上的痕迹,叫做’沉默的爱’。" 【不知道写些啥啊,今天回家给你俩煎几颗鸡蛋吧。】 眼泪活生生憋了回去。 "十八年前,当你们在这个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时,有一双手接过这团柔软的生命;今天,再牵牵这已经布满皱纹的手吧……" 程霈还是哭了 程霈的父母在他年幼时就因意外离世,他舅舅一家原是准备将他抱给其他人养的。 在舅舅家养老的外婆差点和他们干起来。 她背着还在襁褓里的程霈,搬回了小巷里的老屋,用微薄的退休金将这棵种子培养成一棵笔直的小树苗。 11 我埋头刷题的时候,时间呼啸而过。 等到又一年黄桷兰的盛花期,我和程霈如愿收到录取通知书。 我爸后来对我的态度有所好转,甚至破天荒地要给我办升学宴。 他拟的宾客名单里,大半是小县城里离婚丧妻大龄未婚的大老板。 “你一个普本文科生,以后不好找工作,趁现在还鲜嫩,栓住个有钱的再说!” 他让我上学,是在赌。 若我有出息,就是他行走的提款机;若没出息,凭借高中生的文凭在小县城里也能卖个好价钱。 他攒了个酒局打听大老板们的联系方式,当晚就因为醉酒,溺死在河边的小泥坑里。 我辗转打听到我妈的去向,想告诉她家里已经干净了。 她脸颊丰润,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笑容温和。 直到我和她四目相对,她慌了,随意找了个借口,匆忙抱起小女孩,拉着身边的男人进了小区。 她仓皇的背影和过往重叠。 “孑然一身”这个词,有一天竟会用在我身上。 等她的背影彻底消失,我靠近了富丽堂皇的保安室:“刚刚那位……” 手指不自觉攥紧衣角,我把话咽进肚子里。 保安警惕地打量我一眼:“请问有什么事?” 我摇了摇头,试探道:“就是觉得那家人很幸福……” 他礼貌笑笑:“确实是小区的模范家庭。” 回程的高铁上,窗景急速后退,我假装看夕阳,一句话也没说。 列车穿过隧道,我猝不及防对上程霈的视线。 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我说:“我才不想她回来住老破小呢,她本来就该住大房子。” 手突然落入程霈干燥温暖的掌心。 他嘴唇微张,到底没说出话来。 列车冲出隧道,夕阳沉入地平线。 我回握住他的手。 12 去报到的前一天晚上,一封信突然从门缝里塞进来。 里面装着一张银行卡。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信息。 猛地打开门,也顾不上踢到什么东西,我汲着拖鞋就跑下了楼。 在楼梯口,我看见我妈仓皇逃离的背影。 我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苦了三十年,终于找到自己的幸福,但前提也许是她的另一半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背影拐了个弯,再一次消失在小巷尽头。 我转身上了楼。 一个奇趣蛋躺在门口。 它像我寻觅了十几年的宝箱,一半是巧克力球,一半是猛犸象塑料小模型。 打开它时,没有想象中欣喜若狂,大概是已经过了那个年纪。 巧克力球进了我的肚子,猛犸象挂在书包上,蛋壳丢进垃圾桶,它们都去了该去的地方,我也该收拾行李奔赴下一段旅程。 13 这次回来,我带的行李很少,收拾起来很快。 年假结束,我得回春城上班了。 祝晴哒哒哒爬上了楼。 “你要走了?” 她累得气喘吁吁,说话却依旧不客气。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不会舍不得我吧?” 她不屑地切一声。 “你和程老师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讲完了呀,我们在车站分别,奔赴各自的未来。”我低头叠着衣服,“非常适合做这个故事的结局。” 毕竟真实的结局仓促又遗憾。 “那你现在在哭什么?” 我说:“我舍不得你啊。” 14 我按住程霈的行李箱,好半天才红着脸说出这句话。 程霈的脸更红,半晌回我一句:“我也是。” 我俩坐在候车大厅,红得像两颗熟透了的番茄。 气血上涌,我像个豁出去的老实人。 “我会很想你的!” “我也是。” “我一会儿肯定会哭!” “我也是!” “我想亲你!” “……”程霈卡住了。 我捏住了程霈的衣领:“快说啊!说"我也是",你快说啊!” 其实我和他就上次牵了回手,剩下的假期,我俩成了锯嘴葫芦,谁也不敢提那天的事。 广播在通知程霈那趟车检票了。 我一咬牙一跺脚,把程霈往检票口推。 他就走了! 又突然折返,俯身在我脸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过了闸机,留给我一个耳朵通红的背影。 那天我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我和程霈的学校一南一北,只有寒暑假能见面。 即使是打几个小时的电话也很难抹去孤独感。 人一低落,就爱说些没营养的话。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啊?我都没为你付出过什么,高中同学甚至怀疑是我强迫你。”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程霈的笑声。 “感情哪来的因为所以啊。” “硬要说的话,因为你本身就很好。” 这对话可太有营养了! 让人满血复活。 “你也是!” 因为程霈本身就很好。 15 大学毕业后,我和程霈还是异地。 我留在春城,进了教培行业,第一个月到账工资有八千多。 程霈留在首都,进了大厂,工资到手后还给我转了五千。 我们商量好,先攒几年钱,就回老家省城定居。 工作稳定后,他把外婆接了过去。 半年后,我买了一辆车,放长假的时候就自驾带外婆出去旅游,程霈不加班就坐高铁来与我们汇合。 看着合照上三张明媚的笑脸,我以为人生的荆棘被悉数斩尽。 后来外婆在她九十岁生日后不久,永久沉睡。 不久后,程霈去国外跟项目。 临行前的一天,我照常和他视频。 我说:“我会舍不得你的。” 视频那边却沉默了。 半晌,他才开口。 “夏至。” “嗯。” 这样简短的对话重复了好几次。 我看着他红红的眼眶,忍不住笑。 “这么舍不得我吗?” “嗯。” 他絮絮叨叨交代了好多。 连天冷要加衣这种事情都要提醒我。 “搞得跟生离死别……呸呸呸!这句话你就当没听过!” “我等你回家哦。” 他没回应我,沉默了一会儿。 “夏至,你的剑和铠甲还没丢吧?” 当然没丢,程霈就是我的剑和铠甲。 16 我没等到程霈回国,他在国外和我提了分手,拉黑了我的联系方式。 猝不及防的,我和程霈的故事就走到了结局。 直到如今,困扰我的疑惑才解开。 程霈不想拖累我。 渐冻症的病程很快,他悄悄回到春城开了个补习班。 年前在街上遇见个壮汉打老婆孩子,程霈上前阻止,没曾想壮汉随身带了刀。 我把家里的钥匙给了祝晴。 “把这里当成你的秘密基地吧。” 至少逃走的时候有个避雨的地方。 离开之前,我又去了一趟墓地。 程霈的遗物我只带了那本诗集。 里面夹着黄桷兰书签,暗哑陈旧。 书名依旧拗口,我还得边看边上网查相关资料。 【光影相逐,夏至雨来,就这样在路旁守望是我的快乐。】 这句被他用彩色的笔小心翼翼勾画出来。 似乎还不够,那一页密密麻麻全是我的名字。 字迹从锋利劲瘦到飘忽无力,就像他逐渐衰落的身体。 “哇,这可是写给神明的诗,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啊?” 回答我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你也是。 沉甸甸的,拖着我的心往光明走去,即使光明已不在。 等等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