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丹青(纪唯芳丹青杜松原)最新推荐_最新推荐一夜丹青(纪唯芳丹青杜松原)
我和三师兄八字相同,命运却天差地别。 他出身侯府,被掌门师尊收为关门嫡子,注定仙途坦荡。 而我则是天煞孤星,还被断言是个短命鬼,活不过二十五岁。 我从不信命,直到在比武时被三师兄砍断双腿筋脉才认清现实。 后来我偷偷捡了个画妖当徒弟,好不容易供她成才。 不成想,她后来却告诉我:【师父,我好像心悦你三师兄了。】 怎么人人都爱三师兄,真是可笑。 可惜我的好徒弟不知道,连捡她回来都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1. 【五师兄,师父让我给你送饭。】 门外,小师弟松明又来给我送饭了。 等我推着轮椅,打开门,饭菜已凉,人早就跑没影了。 这种情形,十年来我早就习以为常。 十四岁那年,我与三师兄纪唯芳尊掌门之命比武。 我们年岁相仿,八字相同,就连修炼的天赋也不相上下。 但身为当朝丞相的嫡子,众星捧月,怎堪忍受有个无名小子与他抢风头。 于是一场原本点到为止的比武竟招招暗藏杀机。 直到我被他一剑砍断了双腿筋脉。 等我醒来的时候,只有捡我回来的师父红着一双眼,守在我床边。 【松原,认了吧,好歹捡回一条命。】 这是我醒后他说的唯一的话。 我看着他一夜变白的头发,再看看痛得几近麻木的双腿,点了点头。 双腿残废,苟延残喘,这就是我杜松原今后的人生,我认命了。 2. 用过饭后,我继续整理藏书阁的典籍经书。 那次比武过后,我身体孱弱只能独居静养,再不能习武修炼。 师尊便安排我看管书库。 我每日做的便是打扫除灰,整理书目,抄写破损的书页。 十年来每日不辍,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留下了我的笔迹。 唯一的乐趣就是闲时画画窗外的花鸟。 写到一半,墨干了,我索性丢了笔,拿起双拐,打算找个话本。 经过一只红木箱,木拐冷不丁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木箱也被打翻,里面的物品散落一地。 除了笔墨纸砚和几本杂书,还有一副卷轴。 这箱子东西是借书的师弟为还我人情从山下书商处淘换来的。 前几日送来,因为我着急抄录新到的一批经书便没打开。 卷轴展开了一小部分,应是一幅画,画上展露出一角女子的衣衫。 我好奇地打开才发现这是半张女子的画像,另一部分明显被人裁了去。 画中女子的脸早已破损,只余下一双凤眼,似有哀怨。 不知为何,一对上那双眼睛,我竟觉得画像在直勾勾盯着我,瞧得我心颤。 我慌忙收起这半幅残卷,连同其他东西一起锁进箱子。 3. 日子就这样又重复了几天。 我照旧晨起打扫、白日抄书,闲时画画。 可画卷中女人的眼睛总不时出现在我眼前。 她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搅得我心神不宁。 似乎有一股莫名的牵绊在引导我打开箱子。 当年初入门,最先教弟子的便是占卜起卦。 这些年每当我遇事不决,总会给自己算上一卦。 这一次我连卜三卦,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打开了箱子,取出了画卷,再次见到了那双眼睛。 这幅画年代久远,纸张早已破损不堪。 我依着经年修补旧书的经验,将残余的画揭了下来,铺在一张新纸上。 画中破损的地方,仿着原先的笔触一一补全。 只有那张女子的脸,让我迟迟下不了笔。 她就像空中月,镜中花,山中清风,水中波纹,看得见却摸不着。 最后我凭心而画,勾勒出她的轮廓。 直至为她唇间上色时,我才发现朱砂早已用完。 唇间无色,纵是美人也减了三分颜色。 我割破指尖,滴在墨盘上,用笔为她上了最后一抹朱红。 【这便是你的样子吗?】我对着画像喃喃自语。 深夜中,跃动的烛火让那对眼睛愈发像活了一般。 4. 睡梦中,我察觉一股妖气混合着恶念袭来。 凭借本能,我翻身下床,抽出剑迎面挡住了对方的攻势。 一团黑影被我一剑挡开,还想挣扎扑过来。 我默念口诀,抽出捆妖索将其捆了个结实。 当我拿着烛火凑近袭击我的恶妖时,一下子愣住了。 眼前妖孽的模样竟与我所画之人一模一样。 我猛然看向桌上的画卷,画中女子果然不见了。 我今夜竟然解封了一只画妖吗? 还未等我思虑清楚,那画妖竟然痛苦地挣扎起来。 【血,给我血,我好难受!】 许是看她的样子太痛苦,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 画妖瞅准时机,一口咬住了我的手臂。 我忍痛想将她一把推开,却不妨对上一双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 那对眼眸里混合着渴望、畏惧、祈求、无助,同时也混杂着对未知的迷茫。 那一刻,我放下手,任由她贪婪吮吸我手臂鲜血。 5. 【喂,我饿了。】 书架后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没有理会她,埋头抄写手中的经卷。 见我没有回应,那个声音又高了几分。 【我说我饿了,快要饿死了。】 我仍旧置若罔闻,连头也没抬一下。 身后传来一片重物倒地的声音,我不得不推着轮椅前去查看。 只见昨日刚理好的书架被撞翻,书散落一地。 画妖被绑在椅子上,昂着下巴,一脸挑衅地看着我。 我面无表情地转过轮椅,连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她。 【唉,你别走啊,我认输了,我错了!】 画妖见我始终没理会她,终于焦急地求饶。 我推着轮椅回到桌边,拿起笔准备继续抄录。 【你提的条件我都答应,三条也好,五条也罢,我全认了!】 我这才又回到她身前。 【把我的条件重复一遍。】 我支着头,瞧着画妖垂头丧气。 【不许危害世间,不许为非作歹,不许伤及无辜,我哪里伤人了?】 画妖不服气地争辩道。 我露出手臂上的一圈纱布,她立马闭口了。 【再加一条,只要你在这青城山一日,一切都得听我的。】 她双目圆睁: 【凭什么!】。 【三天前掌门师尊将一只千年大妖投了丹炉。】 【我会听话的。】她顿时老实得像一只鹌鹑。 目的达成,我收回捆妖绳,朝她伸出手。 【你我既要结契,好歹也该知道彼此姓甚名谁。我叫杜松原。】 她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握住了我的手: 【我叫丹青。】 6. 自与我结契后,丹青再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 整整一个月,除了饮血,其余时候,她都会回到画中。 我将画挂在藏书阁的顶楼,不知不觉与她划分了一条楚河汉界。 我的日子看似一成不变。 只有手臂上一条又一条的划痕提醒我这一切不是臆想。 我用自己的血,喂养了一只画妖。 这一日,我又将放好的血推至她面前。 她一饮而尽,转身就要回到顶楼。 藏书阁的门突然被推开,我与她皆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我连忙将她推入最后一排书架后面,顺手用一块尘布盖在她身上。 做好一切,我示意她噤声,她点点头害怕地捂住了嘴。 此时的丹青一点妖力也没有,刚入门的弟子都能轻易杀了她。 我将她藏好后,急忙推着轮椅出去查看。 来人是我师父杜铭。 7. 我微微松了口气,暗自将衣袖捋了捋。 自从十年前我与三师兄纪唯芳比武落败后,只有他待我如初。 他照例将我细细打量一番,见我无事才放下心来。 【师父,您怎么来了?】 他老人家叹了口气: 【松明说整一个月都未见你出门,为师过来看看。】 我给他倒了一杯茶,恭敬地递过去。 【上月掌门师尊命人送来一箱新的经书,弟子忙着抄录,忘了给师父请安。】 他接过茶水,放置在一旁:【你好好的,为师就放心了。】 寒暄几句,师父又与我说起今年秋后的山门祭典一事。 山门祭典又称天试,青城山每三百年才举办一次。 由掌门师尊选派弟子中一位天资最高者参加。 相传试炼通过者即可脱胎换骨,荣登仙门。 参与天试于青城山弟子不仅是声名的荣耀,更是能一跃成仙的捷径。 这些年门中弟子无不为此勤加修炼。 不过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毕竟我现在的身体哪里受得起八十一道天雷。 他起身就要走,突然顿住,似是闻到什么: 【哪里来的血腥味?】 我刚要解释,他又嗅到其他味道: 【好像还混杂着一股妖气?】 他循着味道就要往书架后去,脚边突然踢到一只沾血的碗。 那是我用来放血的瓷碗,我方才偷偷丢到他脚边的。 【松原,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指着碗中残留的血迹大惊失色。 我笑了笑,将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 【弟子作画的朱砂没了,一时兴起就用血上色了。】 【胡闹,你当为师糊涂了吗?】他一眼看见我衣袖中还在渗血的痕迹。 师父一把捉住我的手臂,将袖子推开,手臂上是这一个月来放血的伤口。 他老人家的眼睛霎时红了: 【松原,你心中还放不下那次比武?】 若这双腿没有在阴雨天就提醒我,若我还能如常人行走。 我兴许就能记不起来了。 我微微怔住,低下头,缓了几息方才开口。 【弟子只是一时糊涂,让您老人家挂心了。】 师父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记住师父的话。】 说完,他便起身离去。 8. 待师父走后,我回到书架后方,一把扯开尘布。 丹青捂着嘴缩在角落,害怕得几近窒息。 【可以出来了。】 她这才长舒一口气,身体彻底放松下来。 见她有所舒缓,我转身打算继续抄书。 【你等一下。】身后,丹青开口叫住了我。 我疑惑回头,只见她眼神闪烁,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 【多谢。】她声若蚊蚋。 我笑了笑:【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她骄傲地扬起下巴,又要与我泾渭分明。 但她走过我身边时,却轻轻将我推到案前,方才小跑回到楼上。 自那以后,我照旧每日看护书库,放血供丹青饮用。 我自小沉默寡言,但丹青的话却渐渐多了起来。 这日,她饮过血后,好奇地在书架中翻看起来。 在血液的供养下,她的身体已然康健不少,饮血的间隔也愈来愈长。 但是她的妖力却仍然不见起色。 我问她在被封印前,有无修炼的记忆,她茫然地摇了摇头,问我什么是修炼。 连修炼都不知道,妖力哪会凭空掉下来。 不知何时她开始背着我翻看藏书阁的经书,打算偷师。 我从不管她,故作不知,任由她当只偷灯油的小耗子。 毕竟,人间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看了也是白看。 9. 【杜松原!】 刚写好的一幅字被某妖毫不客气地撕成了两半,而我正满脸无辜地看她。 此时的丹青满脸挂着胡须,连头顶也冒出一对猫耳朵。 我盯着她这副模样,下一刻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许笑!】丹青生气地跺脚。 更像极一只炸毛的狸奴,笑得我连笔都握不住了。 【杜松原,我杀了你!】她气得朝我扑过来,要掐我的脖子。 我行动不便,只能任由她打我出气。 她打累了,我也笑够了,两个人最后都累得坐在地上。 【你快想办法,我都毁容了!】她哭丧着脸。 【谁让你照着书瞎猜,没走火入魔算运气好。】 【你怎么知道?你故意的!】丹青的胡须再一次竖了起来。 我强忍住笑意: 【不走正道,偏要翻窗?这是报应!】 我顺势在她额头又添了四笔。 于是我又被画妖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我翻了三天的书才找到方法将丹青的脸变了回去。 她再不敢胡乱修炼,老老实实拜师,跟着我从头学起。 做丹青的师父挺容易,随我修习一个月,她已经入门开窍。 三个月后,她已经掌握要诀,可以自行修炼,甚至不再需要我血液的供养。 不得不承认,身为一个凡人,真的很嫉妒妖的天赋。 当然,某一刻除外。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为,什么来着……】 她挠了挠头,一脸茫然地看我。 教了三天的我发誓,这一刻真的很想将她逐出师门。 10. 没有一只鸟喜欢待在笼子里,尤其是她已经学会飞翔的时候。 自从修炼有起色后,丹青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里。 一开始,她知道自己法力低微,怕出了门就被捉去炼丹。 后来她功力见长,离开的念头愈发强烈。 从她每日盯着窗外的眼神,我便能明白她内心的渴求。 只不过,她不说,我便也装作不知。 妖与人不同,在太阳下没有影子,凡人可能不会注意,修道者一看便知。 所以丹青总是趁我深夜熟睡时,试着悄悄溜出去。 第一次她在子时溜出去,一个时辰便回来了。 第二次她在亥时溜出去,待到丑时才回来。 第三次,刚入夜她就跑了出去,待到天快亮,才推开书库的门。 一进门,她看见坐在轮椅中的我,吓了一跳。 手边一盏快要熄灭的蜡烛,昭示这守了一夜的耐心快要告罄。 【你,你怎么醒了?】她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我没有开口,仍是静静地看她。 她变得更紧张了:【我只是出去看月亮,忘了时辰。】 端坐一夜,我自觉无尽的疲惫,腿上的旧伤也隐隐作痛。 此刻我就想推着轮椅回卧房蒙上头睡一觉。 丹青急得一把拉住我的轮椅:【你别走,我说实话还不成嘛,我——】 【丹青,你想走便走吧。】 我打断她的话,终于道破了长久以来彼此说不出口的话。 丹青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才走到我身前,蹲下身,死死盯着我的眼睛。 【你要我走?】 【对,你可以离开了。】 她眼睛里沁满了难以置信:【杜松原,你要赶我走?】。 我一字一句回应:【丹青,你迟早会连累我被逐出师门的。】 【那你一开始就该把我交出去!】她死死抓住我的手。 【权当我一时被美色所迷。】我自嘲地笑了笑,【但现在我清醒了。】 她缓缓站起身,那对好看的眼睛流露出最初看画时的哀怨。 【话已至此,杜松原,我走便是。】 说完,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而我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轮椅中,看着那盏蜡烛燃到了尽头。 11 丹青走了,我的生活又恢复成一口古井。。 我告诉自己,本就是一场萍水相逢,但我的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有关丹青的一切,我都锁进了那口红木箱中。 每日除了抄书,就是画画,偶尔还是会给自己算上一卦。 渐渐地,我应是已经将这段时日忘了个干净。 丹青,是谁来着?好熟悉的名字。 时间就这样从夏季步入了秋季。 直到—— 【快点过去看看,咱们山门好像有妖物闯入了!】 【真的?自青城山成立也有近千年了,还没碰见这么自不量力的!】 书库外陆续经过了好几个弟子,每个人口中都在念叨闯山门的妖怪。 【听说妖怪蛰伏在三师兄身边许久,昨夜露了马脚,被师叔当场撞破。】 【这究竟是什么妖怪,连三师兄都骗过了?】 【好像是只画妖,化形之术还不信手拈来。】 我本不欲理会,但在听到画妖二字时,心却被莫名揪住了。 我的耳边不住地回响着【画妖】,连笔下的字乱了都不知道。 最后我烦躁地关上窗,挡住外面一切杂乱的声音。 12. 众人循着画妖留下的血迹,一路追到了青城山的一处死角。 血迹到这里就断了,四处查找,没有再发现画妖的踪迹。 【是不是逃到后山了?】一个弟子指着墙上的脚印说道。 杜铭思考片刻,对着身后几个刚入门的弟子说道: 【松明,你和你几位师弟跟我去后山找,其余人继续在山门中搜!】 【唯芳,你留下。】 杜铭看着掌门师尊的这位得意门生,忍不住劝诫。 【师叔知道,你定能将她擒获,毕竟你肩上可是青城山的百年声望!】 纪唯芳这一路追捕,始终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杜铭冷笑一声,带着弟子离开往后山出发。 他走后,余下的弟子瞧着纪唯芳站定不动,互相推诿, 毕竟谁都不愿先触纪唯芳的霉头,毕竟他背后是权倾朝野的丞相纪晖。 【三师兄,我们现在还要继续搜吗?】最小小师弟踟蹰上前。 还未等纪唯芳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谁——】纪唯芳抽出剑厉声质问。 我在十年后再一次对上了纪唯芳的剑。 那把剑离我的脸只有几寸,我甚至能在剑身映照下看见我的眼睛。 【这是谁啊?】 【这是看守书库的五师兄。】 刚入门的弟子不少都没见过我,而认识我的,都面露异色。 毕竟受伤后的十年,我一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 如今一出现就与砍断我双腿的罪魁祸首撞上,实在是不巧的很。 13. 【杜—松—原—】纪唯芳见是我,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神更是冰冷。 我笑了笑,指尖移开剑尖:【三师兄,别来无恙。】 【你来这里做什么?】有好事的弟子上前隔开我与纪唯芳,不屑地问道。 【当然是来看热闹,难道——】我悠闲地支着头,嘴角挂着笑意,【还要我来捉妖吗?】 【你——】那个挑事精气得说不出话。 纪唯芳放下剑,恢复了几分理智。 他一把推开身前人,走到我跟前,弯下腰,对视上我的眼睛。 【杜松原,今日我不与你计较,十年前的账,你赖不掉!】 我更加无辜地看着他:【三师兄,你在说什么呢,师弟我听不懂啊?】 他一把拽起我的前襟,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你我心知肚明。】 说完,他把我扔回在轮椅上,转身要走。 【三师兄,我真的——】我似乎还要辩解,但纪唯芳却不愿再听。 【闭嘴——】他抽出剑,一阵剑气挥来,直奔我的面门。 我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剑气迎来。 顷刻间身后一人迅速拉过我的轮椅,一把拂尘替我挡住了伤害。 【掌门师尊!】众人惊呼。 【师父!】纪唯芳看着来人,惊诧不已。 我回过头,看着身后突然出现的掌门师尊林靖芝,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表情。 最后我只恭敬地行了一礼:【师尊。】 师尊大步上前,先是环顾一周,最后才看向纪唯芳。 【唯芳,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纪唯芳连忙收起剑,躬身听训。 【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还不向你师弟赔罪!】 闻言,纪唯芳不服气地抬头,一动不动。 【还不快去!师尊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压得其他人不敢动弹。 纪唯芳不情不愿地向我行了一礼:【得罪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余人也如鸟兽一般轰散。 14. 我一个人推着轮椅回到藏书阁,多数人还在忙着搜捕画妖。 此时这里比平日更加安静。 待将门窗仔细插好,我才从怀中拿出那副卷轴。 画轴展开,丹青从中跌落。 她已奄奄一息,虚弱地瘫倒在地上。 【是你啊。】从模糊的视线中看清是我,她大口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 看着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我的心恍若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 丹青抓住一旁的桌脚,挣扎地想要站起来。 我只得靠近她,将她死死按住,并迅速封住了她的穴道。 【你——】丹青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我将她抱到椅子上。 我转身去书库内室翻找丹药,回来时丹青已几近昏迷。 强行掰开她的嘴,我将几粒丹药塞了进去。 她伤得很重,普通的药只能勉强稳住她的伤势。 我再次划开手臂,将血喂给她喝下去。 许久,她的呼吸终于从急促转为平稳。 我将她抱到卧房,她已然昏睡过去。 这时,藏书阁的门被敲响。 来不及多想,我将床帐掩好,胡乱收拾一番就去开门。 门外竟然是掌门师尊。 【师尊,您怎么来了?】我不知他来意,只能恭敬请他进来。 【今日都没顾上与你说话,我便过来看一看。】 他一派慈祥,进门便要拉着我叙旧。 15. 师尊进门后,四下打量一番,关切道:【这几日天气转冷,记得添些衣物。】 【多谢师尊关心,弟子记下了。】 我随口应下,余光盯着卧房,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他喝着茶,又问道:【松原啊,你今日怎么出来了?】 【听闻有妖物闯入,弟子放心不下,想出份力。】 【你行动不便,还是要多加休养。今日没被伤着吧?】 我刚想说话,却不妨咳出一口血。 【还是伤着了?让我快看看!】师尊急忙为我把脉。 【气血翻涌,身体也亏损严重。】 师尊深叹口气,眼神中露出几分不忍。 【本以为多年静养你能恢复大半,却不想根基伤得这么重。】 我落寞地笑了笑,出言安慰他:【弟子福薄,正应了您当年的入门批语。】 当年我刚入门,便被他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 闻言,师尊更是表现得遗憾万分。 【你与唯芳天资相当,抛开出身,其实资质更胜他一筹。】 谈起往事,师尊感慨道:【若非当年唯芳冲动行事,按理今年的祭典,我更属意你。】 我的笑容中掺杂了几分苦涩与无奈。 【比武之事弟子已然释怀,若非山门收留,松原当命如浮萍,如今这番已经知足了。】 【松原啊,你还年轻,并非只能屈居于此,不如——。】 【师尊——】我出言打断。 【三师兄少年英才,门中上下无人不服,这天试的人选合该是他的!】 【何况弟子体弱多病,哪里禁得住天试的考验,自不会有妄念。】 师尊深深看了我一眼,似是判断我是否出自真心。 我自是无惧他的打量,坦然相迎。 【也罢,年轻人一时左性,也正常。】他不再多言,出门离去。 16. 待丹青醒来已是三日后的深夜。 我仍旧点着烛火在书室抄写经书。 这三日,除了给她放血疗伤,我一切如常,未被她影响分毫。 听到身后传来响动,我放下笔,沉默片刻,才转过身。 丹青倚靠在门边,静静地望着我,不知看了多久。 【你醒了。】想了半天我只能说上这么一句。 她点了点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区区三月,我与丹青之间已然被一条无形的鸿沟隔开。 我将案上的书册收拾好,方对丹青说道:【你身体不便,今晚还是继续住卧房。】 【那你呢?】她轻声问道。 我拿过桌边的双拐,挣扎站起:【我住楼上,等你伤好些,再换去静养。】 说完,我便拄着拐挪动到楼梯边,准备上楼。 【杜松原——】丹青突然开口叫住我,【你那时为什么会出现?】 我没有回头,只是将说给师尊的话,又讲给她听。 【自然是去捉妖。】 说完我只自顾自爬上楼去。 丹青伤势极重,哪怕我日日放血,将养了半月才有所好转。 她只在卧房住了一晚,便坚持回到顶楼的画卷之中疗伤。 我与她仿佛又回到最初相识之时,但一切似是而非。 我不想知道她走后三个月有何际遇,因何与纪唯芳相识,又是怎么被识破身份。 我只想她养好伤以后就此离开,这样我还能继续过我的日子。 却不想,她偏偏要讲给我听。 17. 【我与他是在一条画舫上相识的。】她趴在顶楼的窗边,遥看山下的景色。 我坐在她身后,静静看手中的书卷。 她并不在意我的反应,自顾自地讲述她与纪唯芳相知相伴的三个月。 她在广陵的一艘画舫中假扮侍女随波飘荡,只想一睹江河风景。 而纪唯芳奉命追捕朝中权贵豢养的杀手,千里追凶,误闯画舫。 她躲在慌乱的众人中,误打误撞帮纪唯芳躲过致命一击,自此结下缘分。 【他真是个好人。】丹青这样形容纪唯芳,【嫉恶如仇,又有悲悯之心。】 【我后来又跟他一起去赈灾,把克扣救济粮的恶人绳之以法,还劫富济贫。】 她说起这三个月与纪唯芳经历的每一件事,眼睛里流露出别样的光彩。 【我怕暴露妖的身份,只敢晚上出来与他结伴。】 提到她被识破的经过,丹青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 而这一段我从旁人的口述中早已拼凑出来。 纪唯芳与丹青相约山下小镇。 那日正好是盂兰节,两人在河边撞见了门中弟子。 不巧,我师父也在其中。 纵使丹青天资再高,她修炼不过半年有余,掩饰得再好也逃不过我师父的眼睛。 当场揭破她画妖的身份,纪唯芳还未反应,他老人家已经出手了。 然后便是一夜的追逃,直到丹青慌不择路逃入了山门之中。 可即便差点丢了命,丹青也没有埋怨过纪唯芳一句。 而我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两只眼睛死盯着书卷。 空荡荡的房间中只传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她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她忽然转过头,撂下一句话,也不管我如何反应,径自回了画中。 【杜松原,我好像,心悦于他。】 18. 中秋节那日,丹青收到了纪唯芳传来的字条。 这是俩人剿匪时的默契,靠术法可以千里传信。 纸条上只有八个字:戌时一刻,中秋灯会。 丹青拿到字条时,我正巧撞见。 她本想藏起来,被我一把抢了过来。 【这你也信?】我头一次觉得话本中的荒诞故事也并非全是臆想。 眼前这个昏了头的画妖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为什么不信?】趁我不备,丹青又抢了回来。 她瞪着眼睛,一脸的不高兴。 我更觉荒谬:【你就不怕是纪唯芳设下陷阱,等你自投罗网!】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丹青听不得我说纪唯芳的一点不好。 真是好样的,明明三月前连三字经她都不会背! 我登时觉得心中的一把无名火烧得更旺。 可纵是满腔怒火燎得我坐立难安,我竟听见自己平心静气地说:【你去吧。】 丹青一愣:【你说什么?】 我又听见自己说:【中秋佳节,灯下相会,自是一番佳话。】 丹青看着我,似是没想到我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半晌没有开口。 良久,她悠然露出笑容,一双凤眼狭长如丝。 【杜松原,那就借你吉言。】 她走过我身旁,纸条就那样轻飘飘地掉进我的怀里。 19. 中秋佳节,山门中自是一派祥和。 门中设宴,所有弟子皆出席,连我也不能例外。 我坐在角落看着众人觥筹交错,欢聚一堂。 也看到纪唯芳被其他子弟围在中间敬酒,如众星捧月。 我就这样端着一壶酒,如画外人一般冷眼旁观。 也不知是谁在席间说了一句,惹得众人侧目。 【中秋过后,就是天试祭典,届时三师兄飞升仙位,与你我就是云泥之别了。】 【到时候三师兄可要照拂门中一二。】 【仙人虚怀若谷,三师兄自当胸怀众生。】 你一言我一语,每个人都与有荣焉,说得纪唯芳也有些忘形。 这时掌门师尊突然开口:【今日中秋,只谈佳节。】 其他人只好识趣地说起旁事。 酉时已近,我瞥见纪唯芳借口更衣,匆匆离席。 丹青应该已经在某处相盼了吧。 插花呼酒少年场,烂赏花灯十里香。 而我就在这片月色相伴下,又饮了一壶酒。 席间散去,我独自回到藏书阁。 屋内一片漆黑,屋外月色清冷。 摇摇晃晃地扶着楼梯登上阁楼,我想瞧一眼山下的热闹。 月光透过窗外只照亮了空空的画轴。 坐在地上,我看着山下灯火通明,耳边好似还听见盈盈笑语。 平生第一次什么也不想,只想在这一片漆黑中睡去。 忽而,一盏玉兔捣药灯影影绰绰悬在我的脸旁。 20. 盈火虽弱,却驱散了我身前的黑暗。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丹青就这样提着灯,站在我的身侧。 她一袭青色长裙,不施粉黛,站在月色之中,恍若画中的姮娥。 我怔怔看着她,头脑空空。 丹青见我这番模样,轻轻笑出声。 她举着花灯问我:【好看吗?】 我根本没听清她的问题就点了点头。 【我今晚美不美?】我点点头。 【灯好看还是我好看?】我继续点头。 她伸手打了我一下:【问你话呢?】 我终于回过神:【你,好看。】 她这才满意。 丹青将灯挂在窗上,走到我面前,蹲下与我对视。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我脑子一片混沌,只觉今夜一切都不太真实。 鬼使神差下,我竟然脱口而出:【你怎么回来了?】 【你不想我回来?】她没有回答,只是将问题抛给我。 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以对。 往常若是我这个样子,丹青只会生气,可今晚她却变了模样。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今日不是跟我说,灯下相会,是一段佳话?】 【你看,我把灯拿回来了,而灯下是你和我,这算不算是佳话?】 【你干什么一直在后退,你在怕什么? 她一步一步靠近我,而我只能不断后退,直到背靠墙壁。 我终于退无可退。 丹青把我逼到墙角,灯光的映衬下,她的脸忽明忽暗,像一只要吃人的妖。 【杜松原。】她叫我的名字,【我看到箱中的那些画了。】 我想起锁在红木箱中的那些画,那箱子就放在了顶楼。 【为何每一张都是我。】 我都不知道我为何要画她,来不及反应就已经所画皆是她。 【杜松原,你逃不掉的,你被我抓到了。】 我根本再说不出任何话,因为丹青已然吻住了我。 此时身后的窗外,山下突然绽放的烟火照亮了一室黑暗。 今夜月色醉人,我应是也醉了吧。 21. 祭典前夕,掌门师尊召集山门众人于练武场。 我也被师弟松明推着同去。 所有人心知肚明这次集会的目的无非是宣布纪唯芳参与天试一事。 年纪小的弟子为明天的祭典仪式兴奋低语。 只有我,默不作声地把玩几枚卜卦的铜钱,心却被攥得紧紧的。 以至于当掌门师尊宣布,由我参与明日的祭典时,我手中的铜钱不经意地掉落在地。 三面皆正,六次卦成,卦象火山旅卦,下下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疑惑、惊诧、不解,还有怜悯。 师父眼中尽是悲悯与无奈,全然没有一丝欢喜。 【师尊,这不公平!】纪唯芳的师弟们听此噩耗,愤愤不平。 【三师兄上尊天道,下敬小辈,出身名门却不忘锄强扶弱,文治武功皆是翘楚!】 【没错,杜松原龟缩藏书阁多年,还是个残废,凭什么——】 讨伐声四起,还有人想冲过来替纪唯芳讨公道。 掌门师尊出言制止:【都给我安静!】 这话调用了掌门的三成内力,反对声霎时被压制。 练武场内鸦雀无声,不服者只能用眼神向我投以不满。 掌门师尊先问纪唯芳:【唯芳,你对此有无异议?】 纪唯芳的脸色煞白,微微颤抖,我看得出他在竭力压制内心的愤恨。 我原以为他会拍案而起,为自己应得的权利抗争。 未想,他最终还是弯下了腰:【一切听师尊安排。】 师尊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枉为师一直教导你兼爱同门。】 纪唯芳红着眼扭过头,看向台下一直在看热闹的我。 待师尊安抚好纪唯芳,正要继续宣布祭典事宜。 【师尊,弟子杜松原有事禀奏。】 我这位被冷落在一边的主角终于登场了。 22. 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在我身上。 我无视他人或轻蔑或探究的目光,让松明将我推到师尊面前。 【松原啊,接下来还要商讨祭典的要事,待商讨结束,再说不迟。】 师尊还是一派慈爱模样。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仍旧恭敬:【弟子不才,也要说这件事。】 我转身面向众人:【诸位师兄弟,松原身有残疾,自知才疏学浅,德不配位,恐难负师门所托,也怕让真正有才之人错失良机。】 我不顾他们惊愕的眼神,继续道:【故明日天试,还望由三师兄全力以赴,光耀师门。】 说罢,我就势向师尊与纪唯芳各行一礼:【望师尊赎罪,师兄莫怪。】 纪唯芳面露惊诧,难以置信我竟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见此,师弟们顿时又兴奋起来。 【师尊,既然杜松原甘愿退位让贤,明日的机会就还是三师兄的!】 不少人也纷纷附和,想趁此替纪唯芳讨回公道。 场面顿时又变得微妙起来。 师尊脸色阴沉,他一甩拂尘,大声喝止:【都给我安静!】 这一声用上了七成的功力,功力尚浅的弟子猝不及防还吐了血。 不顾这混乱的场面,师尊只冷冷地说了一句:【除了杜松原,都给我退下。】 23. 我推着轮椅,跟着师尊来到他的居处。 他喜静,除了藏书阁,这里是整个山门最安静的院子。 我随他进了厅堂,他长袖一挥,所有门窗霎时紧闭。 今日乌云蔽日,屋内登时昏暗了下来。 我与他就在这一片阴影中看着彼此。 静默良久,师尊吐出了三个字。 【你知道。】 黑暗中,他的眼睛透着诡异,令人不自觉颤抖。 【弟子不明白师尊的意思。】我依旧装作一无所知。 【十年前你就知道了,是不是?】师尊的声音冰冷到极致。 我没有回答,继续扮演一个无辜怯懦的弟子。 师尊走到我的面前,俯下身,像鹰盯住猎物一般。 【你隐忍多年,就是想要脱身,对不对?】 我低着头,好似害怕一般缩在轮椅一角。 师尊突然扼住了我的脖子:【回答我!】 他终于看见我嘴角露出的讥笑。 我被勒得几近窒息,却还是痛快地笑出了声。 【师尊的手可要注意分寸,毕竟今日弄死了杜松原,明日就只能拿纪唯芳去下油锅了。】 24. 师尊的手忽地松开了。 【谁告诉你的?】他冷静地直起身,想弄清楚泄密者。 我大口喘着粗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那一瞬间,我毫不怀疑他想扭断我的脖子。 【十年前,我偷听到的,您自己清楚与我师父说过什么。】 他皱起眉头,回想十年前那个改变我和纪唯芳命运的一天。 午夜梦回,我总会一遍又一遍把自己困在那一天。 我缩在墙根下,重复着师尊平静而残忍地对我师父说的每一个字。 【献祭杜松原有何不可?这祭典关乎青城山几百年的兴旺,何况是他的八字与天试的预言重合!】 【纪唯芳的八字也与天试的条件一样,你怎么不牺牲他?】 【谁让他有个丞相父亲,若拿他当祭品,他身后的家族会让山门永无宁日!】 【可你不还是主动收他做关门弟子?】 【若没有杜松原,纪唯芳才是我们最后的底牌!】 【我真后悔捡了杜松原回来!】 【可你还是捡了,这只能是他的命!】 这只能是他的命,短短七个字将我困在轮椅上整整十年。 师尊终于想起了与我师父的谈话。 【所以从那天起,你就开始谋划了。】 【没错!】我昂起头,像是又变回十年前那个争强好胜的少年。 【除了命定的生辰八字,献祭者还需要承受八十一道天雷,非功力深厚者不可,少受一道祭典便算失败。即便成功,献祭者也要灰飞烟灭。】 我瞥了眼自己残破不堪的双腿,恶意地嘲讽。 【杜松原身残体弱,若中道崩殂,祭典失败影响山门后几百年兴运,师尊可就是千古罪人!】 25. 【你威胁我?】师尊终于认清现实。 我戴了十年的面具下藏着的是一张狰狞的脸。 我还是那样毕恭毕敬:【弟子怎敢。】 【十年前知道后,你为何不逃?】 我叹了口气:【师尊还要继续装糊涂吗?不是您给弟子下了禁咒吗?】 这十年来,每当兴起想要逃离的念头,我的心就如受万蚁啃咬。 师尊冷冷地笑道:【你既然都知道,那怎敢奢求全身而退!】 他的身影笼罩在我的身上,如乌云压顶一般。 【杜松原,哪怕我只能选纪唯芳,明日也是你的死期!】 他的反应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我从不奢求旁人的恻隐之心。 【那我只好带着藏书阁一万六千八百三十七本藏卷当陪葬了。】 【你什么意思?】 我好以整暇地整理了被弄乱的衣襟,才不紧不慢地解释。 【若弟子只能以死平掌门之怒,藏书阁内的所有经卷都将付之一炬。】 【师尊难道忘了,每本书都由弟子亲自抄录,若书没了,可就只能靠我的好记性复述了。】 师尊平静的伪装终于被我打碎,他一把捏住我伤腿的膝盖。 我能感受到膝骨正慢慢展开裂纹,他稍一用力,捏碎了我的骨头。 师尊在我耳边的话语如恶鬼索命一般:【哪怕要不了你的命,但一定要你生不如死!】 我顶住断骨之痛,一字一句回敬。 【松原命如蝼蚁,藏书重如泰山,师尊的秤可要准一些。】 他手下又重了一些,我死死咬住牙,不能落一丝下风。 就在这时,厅堂的门突然被撞开,我师父闯了进来。 【掌门,还有另一个办法!】 26. 师尊端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地喝着茶。 厅堂下,我与师父双双跪地领罚。 我双膝的骨头被师尊捏碎,一滴滴汗水从我额间滑落。 我与师父跪了一个时辰后,师尊才开恩似的说道:【说吧。】 师父长舒口气:【掌门是否记得月前逃脱的画妖?】 提起丹青,我登时看向了师父。 【当时我堪破画妖的身份,更多是她身上的味道。】 师父转头说道:【松原,她喝的是你的血吧?】 师尊饶有兴趣地抬眼:【杜松原,你拿自己的血养了一只妖?】 一只茶杯霎时砸中我的脑袋,下一刻,几滴血模糊了我的眼睛。 【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豢养妖物,蛊惑同门!】 师尊咒骂几句,又问道:【那画妖与天试有何关系?】 师父忙解释道:【命定者须八字纯阴,那画妖的八字正对上!】 我猛然记起今年恰是癸卯年,用血解封丹青是乙巳月己丑日,大致是辛酉时。 思至此我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好似被冰雪覆盖。 恍惚间,我只听见师父说道:【松原的血于这妖物修炼事半功倍,她目前的功力,已能承受八十一道天雷。】 师尊明白了我师父的用意:【用那画妖祭天也未尝不可?】 【正是!】师父连连回应,【所以我才对画妖穷追不舍,抓到她皆大欢喜。】 师尊起身,踱步到我身前停住。 我此时头发凌乱,袍衫已湿,整个人狼狈不堪。 【松原啊,师尊没想到,你为了今日,真是下了血本!】 他蹲下来,饶有兴趣地盯着我:【你早就想好用画妖来抵命了吧?】 27.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思绪已然飘回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与纪唯芳比试的前夜,我也给自己算了一卦。 水山蹇,昭示着我进退两难的境地。 无论我怎样抉择,命运对我都如对一只蝼蚁般残酷。 前路渺茫,既如此,我便索性将自己置之死地。 只那时的我并未想到,十年后的一线生机,不是纪唯芳。 而是丹青。 从见到那幅画,从我占卜的那三卦开始。 我便知道,等待多年的【生】就在我眼前。 端看我如何抉择这唯一的机会。 【师尊明鉴,弟子无言以对。】 这才是我,绝不放过命运对我的一丝仁慈。 【松原,画妖现在何处?】师父见师尊似有松动,连忙问道。 我抹了一把额头的血迹,鲜血染红了衣袖。 【中秋后,弟子便将她关回了画中,如今画就藏在书室的暗格。】 师尊吩咐弟子去取画,留我与师父继续跪在厅堂之中。 我面无表情地跪着,整个人因腿上的疼痛摇摇欲坠。 师父不忍,伸手将我扶住:【松原,你,别怪我。】 我勉力扯出一抹笑:【我知道,当年是您故意让我听到的。】 若非他的一丝善念,或许我一开始就死在了饥荒之中。 【这是弟子的选择,一应后果都也该在弟子身上。】 我这时听见屋外丹青的挣扎与哭喊声。 以师尊的谨慎,他必定会将她放出来验证一番。 丹青的呼喊声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回荡在我耳边。 待师尊回来后,他又变成往日的慈祥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 我于他而言仍是需要关怀的弟子。 他亲手将我师徒二人扶起,甚至替我掸去了身上的尘土。 【松原啊,今夜好好休息,待明日天试过后,师尊还要委你重任。】 既如此我当然也要亲手戴回了这副戴了十年的面具。 28. 青城山后,一直是门派禁地。 沿山路蜿蜒行进,山谷深处出现一片石阵。 那八根石柱长短不一,约三丈有余,通体黝黑光亮,非凡品可比。 此处便是祭坛,近千年来,青城山的祭典皆在此举行。 我看见丹青被师尊用捆药索牢牢绑住,带到此处。 此时的她早已不复往日的光彩俏丽。 那对灵动的眸子只余呆滞木讷,如提线木偶般受人摆布。 任谁被信任的人出卖也会是这副模样吧? 我明明隐于人群中,离得很远,却还是能听见她的低语。 【杜松原,杜松原。】 哪怕我捂上耳朵,哀怨之声还是萦绕耳边。 卯时一刻,天象突变,原本安静的天空霎时阴云密布。 隐隐伴有天雷之声,起初只是寥寥几声,过后便是惊雷炸裂。 在场之人皆是师尊心腹,修为深厚,饶是如此还是被此刻的异象惊住。 师尊与几位长老合力施法,口中默念咒语。 【炁贯天门,神合太阴。风随虎啸,道应龙吟。】 阵起,石柱焕发光芒,片刻后竟腾空而起,摆成八卦阵,落于谷底。 丹青就是这个时候被师尊一把推入阵中。 她坠落在阵中,石柱瞬时变成光柱直冲云霄,而后引来几条庞然大物盘旋其上。 起初众人以为是龙盘柱而来,不想定睛一看,脸色俱变。 【是,是蟒,不是龙啊!】 29. 几条巨蟒沿柱而下,盘旋在半空之中,黢黑的蟒头俯瞰山谷中人。 除了师尊尚显镇定,不少人均已双股战战。 我看见师尊面色苍白,口中不住念叨。 【不对不对,明明召唤的是龙,为何来的会是蟒?】 下一刻,巨蟒给出了答案。 只见其中几条巨蟒张开大口,冲着阵中的丹青撕咬而去。 本应是血肉横飞之景,却不料漫天飞舞的是一片片纸屑。 巨蟒激怒狂叫,张着血盆大口,朝山谷冲来。 师尊最先反应过来,如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咆哮。 【杜松原,你这个欺师灭祖的畜生,那根本不是真正的画妖!】 其余人四散而逃,腿脚稍慢便被巨蟒一口吞下。 师尊用手推开挡路的弟子,在四散的人群中寻找我的身影。 他一把抓住被束缚在轮椅上的我,将我用力扔向了阵中。 【你这短命鬼,去死吧!】 话音未落,一条巨蟒从师尊背后袭来,他躲闪不及,被重伤在地。 而我则重重摔落在阵中。 霎时金光四起,巨蟒似有所感应,纷纷蜿蜒退下,天雷滚滚,巨蟒化为金龙。 【哈哈哈,阵成了!皇天不负啊!】师尊捂着伤口,状若癫狂。 可当他从地上挣扎爬起,看见阵中之人时,脸色又变得煞白。 剩下的人战战兢兢地开口:【三师兄,怎么是三师兄在祭坛?】 30. 是啊,明明跌落阵中的人应是我,为何变成了纪唯芳。 我既然能用假丹青骗过师尊,自然也能引来纪唯芳自投罗网。 他扮作我的模样,被推入縠中。 师尊气急败坏地四处找寻我的踪迹,其余人无不痛心疾首。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 众人回望,一队兵马疾速驰来,很快便来到了祭坛附近。 为首的正是纪唯芳的父亲,当朝丞相纪晖。 他翻身下马,提剑走向摇摇欲坠的师尊。 他离师尊仅一步之遥站定,多年身居高位,他身上的威严连师尊也被死死压制。 【贺师兄。】他称呼师尊为师兄,不想这位纪丞相竟也拜入青城山。 【师兄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语气平静,不怒自威。 【师弟。】师尊在弟子的搀扶下才站稳,赶忙开口:【师兄对不起你。】 我原以为他会将一并罪责推到我这个罪魁祸首身上,却不想,他只说了这一句。 纪晖沉默片刻,开口道:【只能如此了吗?】 旁边的几位长老小心翼翼开口:【除非合众人之力,强行破阵,中断天试。】 【不可!】师尊厉声喝止,【天试一断,不只关乎青城山,更葬送了我朝国运!】 至此我才真正明白师尊为何敢将纪唯芳当作最后的底牌。 31. 这时,纪唯芳一边试图自行破阵,一边高声呼救。 【父亲,儿在这里,快救儿出去。】 纪晖此时才终于看向了纪唯芳,但很快他便收回了目光。 【为护国运,区区小儿性命,这点牺牲算什么!】 他朝纪唯芳喊道:【唯芳,你此番大义,为父与我朝百姓定当铭记!】 纪唯芳听到他父亲的话,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他向来张扬自信,身上总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天真。 却不想,他的天真,他骄傲的资本,被他父亲亲手打碎。 【您,不要我了?】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他如落叶般跪在地上。 第一道天雷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击中纪唯芳。 他痛苦地叫了出来。 可谁也没有伸手去救他。 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纪唯芳被困于阵中,徒劳挣扎。 阵已启动,若此时中止,我朝几百年与天道交换的气运将就此衰退。 没有人愿意将攥在手心的宝物就此丢弃,哪怕沾满了献祭者的鲜血。 纪唯芳扛住了三十六道天雷,每一次我都以为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却不想,下一刻他又从地上颤颤巍巍爬了起来。 他终于认识到除了自己,过往依靠的一切都抛弃了他。 哪怕他的父亲早已背过身,不忍看他被痛苦折磨,却始终闭口不言。 32. 纪唯芳此时已奄奄一息,第三十七道天雷落下时,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发生,他颤抖地睁开眼睛。 我将他护在身下,硬生生替他挡了这一遭。 他难以置信地开口:【你怎么还没走?】 昨夜,他潜入看守丹青的地牢试图放她走,被我以假诱饵擒获。 他终于得知一切的真相,却始终不愿承认维护多年的师门正道,内在却如此不堪。 我就在此时抛出了偷梁换柱。 他假扮我入局,我借此脱身,他喊来丞相父亲撑腰,以权势逼迫师门放人。 他天真地相信了,以为家族是他坚固的依靠,并与我打了最后一个赌局。 结果他输了。 【我纪唯芳愿赌服输,谁让你多管闲事!】 是啊,眼下是我脱身的最佳时机,我多年夙愿终于要如愿以偿。 可为什么,我却撕去了所有伪装,还是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我痛得满头大汗,可心却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你当然输了,这么多年你哪一次真正赢过我!】我畅快大笑。 十年前我让他当了替罪羊,就此落下一个残害同门的污点。 十年后我让他替我承担了被如蝼蚁般操控的命运。 可谁想到他是一只穿着锦衣的蝼蚁,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同类。 我不能让丹青替我承担我的道。 自然也不能让他替我承担我的道。 33. 我硬生生扛过了第八十道天雷。 随着最后一道天雷落下,原本坚不可摧的阵也有所松动。 趁此机会,我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纪唯芳推出了阵外。 【杜松原——】纪唯芳拼命嘶喊着我的名字。 我朝他说出了留给尘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我最心爱的一幅画我将她藏在了一口红木箱中。】 我闭上眼睛,迎接最终的结局。 我叫杜松原,是个被断言活不过二十五的短命鬼。 十年前,我不认我的命。 十年后,我认了我的命。 命运之后,是什么呢?来吧,我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