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之约青瓷瑾瑜推荐完本_已完结青瓷之约(青瓷瑾瑜)
第一章:青瓷初遇 景德镇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早。二月未尽,窑场后山的野樱已绽出点点粉白,远远望去如釉上彩绘般明丽。沈青瓷挽着竹篮穿过料场,晨露沾湿了她的绣花鞋尖,在青石板上留下浅浅的印痕。 "小姐,高岭土都堆在西角。"老管事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这批是浮梁新矿出的,比往常更白净些。" 青瓷颔首,从袖中取出账册。十八岁的姑娘已能独当一面打理窑场账务,这在景德镇并不多见。她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瓷土,迎着晨光细看。土质细腻如雪,确是好料,可账上记的斤两却比实际少了三成。 "张伯,"她轻唤管事,"上月廿四的入库单可有带来?" 仓库深处忽然传来窸窣声响。青瓷警觉地抬头,见一个陌生男子正弯腰查看釉料桶。那人一袭靛青长衫,听到动静直起身来,额角不慎撞上悬着的铜秤,叮当声在寂静的料场格外清脆。 "何人擅闯?"张伯提起灯笼厉声喝问。 光影摇曳间,青瓷看清了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眉目如画,此刻正揉着额角苦笑。他腰间玉佩成色极好,却沾着泥点,像是赶了远路。 "在下崔瑾瑜,惊扰姑娘了。"他端正行礼,袖口露出半截靛蓝里衬,"家父崔明远遣我来向沈老爷学习瓷器鉴赏。" 青瓷心头微动。崔明远是饶州通判,虽被贬官却仍属官身。她不动声色地将沾了瓷土的手藏入袖中:"家父去浮梁验矿,三日后方回。" "是在下唐突了。"崔瑾瑜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账册上,"姑娘可是在核验瓷土?" 春阳穿过窗棂,恰好照在他手中的釉料样本上。青瓷不由向前半步:"公子拿的是孔雀蓝釉?" "姑娘好眼力。"崔瑾瑜眼中闪过惊喜,"这釉色与我幼时在长安见过的唐三彩颇为神似。" "这是家父改良的配方。"青瓷不自觉地放松了神色,"加了少许钴料,烧成后会有星空般的斑点。" 张伯轻咳一声。青瓷这才惊觉失礼,忙退后半步:"崔公子既为学艺而来,不妨先随我看看窑场?" 晨雾渐散时,他们已走过揉泥作坊。匠人们正在捶打瓷土,木槌起落间,瑾瑜的白玉簪反射着碎金般的光点。青瓷指着水碓解释淘洗工艺,发现他听得极认真,不时发问都切中要害。 "姑娘请看这个。"行至画坯坊时,瑾瑜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展开素绢,里面竟是一片青瓷碎片,胎质薄如蝉翼,迎着光能透出手指轮廓。 "这是......"青瓷呼吸一滞。 "家传的秘色瓷残片。"瑾瑜压低声音,"听闻沈家祖上曾为宫廷烧制此物?" 青瓷指尖轻触瓷片,冰凉沁骨。她正欲细看,料场突然传来喧哗。张伯匆匆赶来:"小姐,浮梁来人说矿洞渗水,老爷被困在......" "备马!"青瓷转身便走,裙裾扫过地上未干的釉料,溅起星点蓝斑。 "我随姑娘同去。"瑾瑜快步跟上,"家父在饶州有些门路。" 青瓷驻足回望。春风拂过她鬓边碎发,瑾瑜看见她眼底晃动的光,像窑火里将融未融的琉璃。她最终点头,从架上取下一方青布包递给他。 "这是?" "我调的釉料样本。"青瓷已跨出门槛,声音混在风里,"若公子能辨出其中五种原料,家父定会倾囊相授。" 瑾瑜解开布包,十二枚釉块排列如花瓣,在朝阳下流转着微妙的光彩。最中央那枚碧如春水,边缘却泛着奇异的金晕,像极了那姑娘转身时,眼角一闪而过的光芒。 第二章:秘色之谜 芒种过后的景德镇,空气里飘着湿润的瓷土气息。沈青瓷坐在釉料房的小凳上,面前十二个白瓷碟排成两列,每个碟中都盛着不同配比的釉浆。她执笔记录的手腕悬在空中,迟迟未能落下。 "姑娘,崔公子又来了。"丫鬟春杏在门外轻唤,"带了好些书册,正在花厅候着。" 青瓷笔尖一颤,一滴墨落在记录簿上,迅速晕开成乌云形状。这已是本月第七回了。自那日从浮梁矿场归来,崔瑾瑜便隔三差五造访沈家窑场。她搁下笔,对水盆整理鬓发时,看见水中倒影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花厅里,瑾瑜正俯身查看多宝阁上的青瓷瓶。今日他穿着月白直裰,腰间系着松花绿汗巾,听见脚步声转身时,带起一阵松墨清香。 "沈姑娘。"他拱手行礼,袖口露出半截青玉镯,"今日在府城旧书肆觅得《陶记》,想着或许对姑娘有用。" 青瓷接过那本线装书,指尖不小心擦过他掌心的茧——那是连日翻阅古籍留下的。书页间夹着梧桐叶做的签,正停在"越窑秘色"一章。 "公子对秘色瓷有兴趣?"她翻开泛黄的书页。 瑾瑜眼睛倏地亮起来:"姑娘可知’秘色’究竟是何等色泽?古籍记载’千峰翠色’,可我见过的残片更近雨过天青。" 茶烟袅袅升起,隔在两人之间。青瓷捧起茶盏,釉下彩的缠枝莲纹贴着她掌心:"沈家祖上曾为吴越王钱氏烧制秘色瓷。"她声音轻得像在说一个秘密,"可惜配方在靖康之乱时失传了。" 窗外传来陶轮转动的吱呀声。瑾瑜忽然倾身向前,衣袖带起的风拂动灯焰:"我在长安太学时,曾听博士提及秘色瓷釉料中或有玛瑙末..." "玛瑙?"青瓷手一抖,茶水溅在罗裙上。她想起父亲库房里那箱一直不许人动的玛瑙原石。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像两股釉浆交融。青瓷突然起身:"藏书阁有祖父留下的《陶录》,公子可愿同往?" 穿过三道月亮门,他们停在一栋爬满紫藤的小楼前。阁内尘封的樟木气息扑面而来,瑾瑜的指尖掠过那些蒙尘的书匣,忽然在某处停住。他踮脚取下一卷竹纸装订的手札,吹开浮灰,露出扉页上"秘色窑变"四个小楷。 "找到了!"他转身时撞到身后的人。青瓷慌忙后退,后腰抵上书案,案上灯台剧烈摇晃。瑾瑜伸手去扶,手掌覆在她手背上。灯焰稳定下来的刹那,两人都飞快缩回手,青瓷耳尖烧得比灯芯还红。 "抱、抱歉。"瑾瑜结巴着展开手札,"这里写着’釉用玛瑙、玉屑、石英...’" 青瓷凑近看时,一缕发丝垂落纸面。瑾瑜下意识伸手,在即将触及时又蜷起手指。她假装没看见,心跳却快得像拉坯时的陶轮。 日影西斜时,他们已抄录了十余条配方。瑾瑜揉着发酸的后颈提议:"不若先用小窑试烧?" "正合我意。"青瓷从袖中取出钥匙,打开墙角乌木箱。箱中整齐码放着各色矿石,最上层是五块包裹在红绸中的玛瑙原石。 瑾瑜倒吸一口气:"这些..." "家父从不许人动。"青瓷咬唇,"我们取一小块边角料应无大碍。" 暮鼓声中,他们带着配好的釉料来到试验窑。当窑门闭合的闷响传来时,身后突然响起咳嗽声。青瓷回头,看见父亲负手立在廊下,目光在她与瑾瑜之间来回扫视。 "崔公子。"沈老爷拱手,语气客气而疏离,"令尊正在前厅。" 瑾瑜脸色骤变。青瓷注意到他整理衣襟时手指在微微发抖。 前厅里,崔明远正用茶盖拂去浮沫。他穿着六品鹭鸶补服,虽刻意收敛,举手投足间仍透着官威。见他们进来,崔大人放下茶盏,青瓷听见杯底与托盘相碰的脆响——那是官窑才有的冰裂纹。 "犬子叨扰多日,特来致谢。"崔明远笑容不达眼底,目光扫过青瓷素净的衣裙,"沈姑娘倒是...与寻常商贾之女不同。" 青瓷垂首奉茶,感觉到对方视线如验货般掠过自己。她故意让缠枝莲纹的盏托正对客人——这是沈家最拿手的釉里红。 "沈老爷。"崔明远转向主人,"听闻贵窑要承办明年官用瓷器?犬子在此学些鉴赏,倒也相宜。" 送走崔家父子后,沈老爷在垂花门下叫住女儿:"青瓷,你觉崔公子如何?" 月光漏过忍冬藤,在她裙上投下碎银般的光斑。青瓷捏紧袖中记满配方的手札:"博闻强识,是可造之才。" "仅此而已?"父亲叹息,"他终究是官家子弟。" 夜风突然变得很凉。青瓷望着他们试验小窑的方向,一点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她不敢说出口的心思。 三日后开窑,十二件试片中有件泛着特殊的青绿色。瑾瑜捧着它对着朝阳转动时,釉面流转出湖水般的光泽。 "接近了!"他激动地抓住青瓷的手腕,又在意识到失礼后慌忙松开,"抱歉,我..." 青瓷却笑了。她将试片浸入清水,那青色顿时鲜活起来:"公子请看,这才是真正的’千峰翠色’。" 水光映在两人脸上,瑾瑜忽然轻声道:"家父之言,姑娘不必挂怀。" 青瓷凝视水中晃动的光影,想起昨夜父亲说的话。她转开话题:"《陶录》中还提到骨灰入釉,明日可再试一炉。" 瑾瑜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郑重地点头。他衣袖拂过案台时,一枚青玉坠子从暗袋滑出。青瓷俯身去捡,发现玉上刻着"瑾瑜"二字,边角已被摩挲得圆润。 "家母遗物。"他声音很轻,"说是留给...重要之人。" 两人之间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釉片开裂的细响。远处传来春杏的呼唤,说瑾瑜的小厮来寻。他匆匆离去时,青瓷注意到他同手同脚的步伐,抿嘴笑了。 当晚,她在手札新页写下:"七月初三,试玛瑙釉,得青碧色。"犹豫片刻,又添一行小字:"崔郎目如点漆,见秘色而亮。" 写罢急忙合上册子,仿佛怕被月光窥见心事。窗外,试验窑的余温尚未散尽,一缕青烟袅袅升入星河。 第三章:心意渐明 七月初七的晨光刚爬上窗棂,春杏就捧着新裁的藕荷色罗裙闯进闺房。"小姐快些梳妆!"她抖开裙裳,袖口银线绣的流云纹在阳光下粼粼闪动,"今日庙会,西街早挤满摊子了。" 青瓷任由丫鬟绾发,目光却落在案头那方青布包上。自那日试釉成功,崔瑾瑜又来过三次,每次都带着新发现的古籍。最后一次,他临走时欲言又止的神情,像根丝线缠在她心头。 "听说崔公子今早进城了。"春杏突然道,手中玉梳顿了顿,"在文墨斋选了好些宣纸,怕是要闭门备考。" 铜镜中的青瓷垂下眼帘。秋闱在即,他自然该专心读书。她拈起胭脂轻点唇瓣,又用帕子拭去大半——这样浅淡的妆色才配得上她商贾之女的身份。 庙会的喧嚣隔着三条街就听得真切。青瓷在香料摊前驻足时,忽然听见有人吟道:"靛青描就山河色,素胚绘出天地心。" 她猛然回头。崔瑾瑜就站在三步外的瓷器摊前,一袭竹青色直裰,手里举着只白瓷杯对着日光端详。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转过头来,眼中霎时绽出惊喜。 "沈姑娘!"他快步走来,腰间玉佩与香囊相撞,发出细碎的清响,"正想着要不要去窑场寻你。" 阳光透过槐树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青瓷发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想来是熬夜苦读所致。她正要开口,后方突然涌来一群看杂耍的人流。瑾瑜迅速侧身挡在她前面,手臂虚环成屏障。某个瞬间,她的鼻尖几乎触到他肩头的云纹刺绣,嗅到一缕清苦的墨香。 人潮退去后,两人都有些局促。瑾瑜指着不远处悬挂彩绸的玉器摊:"姑娘可要去看看?" 摊主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见他们驻足,笑眯眯捧出只锦盒:"小娘子给郎君选块玉佩吧,鸳鸯佩最是应景。" 青瓷耳根发烫,却见瑾瑜已认真挑选起来。他指尖停在一枚青玉连环佩上:"这玉色..." "像我们试的第七号釉。"青瓷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懊悔太过唐突,却见瑾瑜眼睛亮了起来。 "姑娘也这么觉得?"他小心地将玉佩对着阳光转动,"玉中这点絮状物,倒像釉里的冰裂纹。" 老者抚掌笑道:"两位好眼力!这是昆仑山籽玉,佩中云絮实为灵气所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若成对购买,老朽再赠一枚同心结。" 青瓷低头假装整理袖口,余光却瞥见瑾瑜真的掏出了钱袋。他接过用红绸包好的玉佩时,指尖微微发抖。 日头渐毒,他们沿着河岸柳荫漫步。瑾瑜说起长安上元节的灯市,青瓷描述景德镇冬至的祭窑神,明明是不同的风景,却总能找到奇妙的呼应。经过糖人摊时,他买了个瓷工造型的糖画给她,糖稀在阳光下琥珀般透亮。 "小心!"瑾瑜突然拉住她手腕。一辆装胚车的驴子受惊冲来,溅起的泥水沾湿了他袍角。青瓷慌忙掏帕子,却带出了随身带的釉料小样,五色瓷片散落一地。 "姑娘随时都带着这些?"瑾瑜蹲身帮她拾捡。 "习惯了。"青瓷捏起一片孔雀蓝,"有时突然想到新配方......" 她的话被一声惊雷打断。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转眼间便成倾盆之势。瑾瑜解下外袍撑在两人头顶:"往窑场跑!" 暴雨中的景德镇仿佛蒙了层琉璃釉,青石板路成了流动的镜子。他们踩着水花奔跑,青瓷的绣鞋几次打滑,瑾瑜的手臂便及时环住她肩膀。转过最后一道巷口时,瑾瑜的外袍早已湿透,他索性甩开它,拉着青瓷直接冲进雨幕。 窑场门檐下,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住。青瓷的刘海紧贴前额,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交领里。瑾瑜的情况更糟——他的发冠歪斜,白色中衣半透明地贴在身上,露出清晰的肩线。 "你的玉佩......"青瓷突然发现他腰间空空。 瑾瑜摸向腰间,脸色骤变:"定是跑丢了!"他转身就要冲回雨里。 青瓷一把拉住他手腕:"不过一块玉罢了!"话音未落自己先怔住——那枚青玉连环佩正躺在自己袖袋里,想必是拾釉料时不小心混入的。此刻说出真相未免尴尬,她决定稍后再归还。 雨帘中,瑾瑜的眼睛像两盏温暖的灯笼。青瓷忽然发现他左眉梢有颗小痣,雨滴挂在上面,将坠未坠。某种冲动促使她伸手,却在半途转为指向远处:"雨小了,先进去烘烤衣裳吧。" 藏书阁的炭盆噼啪作响。青瓷换上春杏送来的干净衣裙,推门见瑾瑜已借了仆役的衣衫,正捧着她的秘色瓷笔记看得入神。湿发垂在他额前,显得比平日年少几分。 "姑娘的笔记比太学博士还详尽。"他指着某页批注,"这里说釉料陈腐时间与天气相关,可是经验之谈?" 青瓷挨着他坐下,发梢的水珠落在纸页上。两人头碰头讨论起某个配方细节,浑然不觉暮色已至。直到春杏来点灯,他们才惊觉竟聊了整整两个时辰。 "我该告辞了。"瑾瑜起身时,袖口带倒了笔架。俯身去拾时,正碰上青瓷也弯腰,两人的额头轻轻相撞。 "嘶——"青瓷捂着头,却笑出了声。瑾瑜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突然沉默下来。灯火将他侧影投在书架上,像幅写意画。 "家父来信......"他从怀中取出信笺,"催我回饶州备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密了起来。青瓷盯着炭盆里明灭的火星,轻声道:"秋闱要紧。" "这一去至少半年。"瑾瑜的指尖摩挲着书页边缘,"秘色瓷的研究......" "我等你回来继续。"青瓷起身从架上取下一册装订考究的笔记,"这些年的心得都在这里,公子带着路上看。" 瑾瑜接过时,手指微微发抖。他忽然从腰间解下那枚刻着"瑾瑜"二字的青玉坠:"此物留给姑娘保管,就当......就当抵押笔记的凭证。" 青瓷握紧玉坠,温润的触感直抵心底。她转身从多宝阁取下一只天青釉小瓶:"这是我第一次独立烧成的器物,公子带着插笔吧。" 雨声渐歇,月光破云而出。送瑾瑜至大门时,青瓷终于鼓起勇气:"崔郎只管专心科考,莫要......莫要牵挂其他。" 瑾瑜在月光下凝视她良久,突然伸手拂去她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待我回来,有话同姑娘说。" 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唯有腰间天青釉瓶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青瓷摩挲着手中的玉坠,忽然想起袖中那枚未及归还的连环佩。这巧合像某种隐喻,让她在夜风中站了很久很久。 三日后,青瓷正在釉料房研磨石英,春杏急匆匆跑来:"小姐,崔公子在门外!" 她沾着釉粉的手悬在半空。不是说好回饶州了吗?推开门,却见瑾瑜牵着匹白马,风尘仆仆的样子。 "忘了一件事。"他从马鞍袋取出个檀木匣子,"这是家藏的古窑图谱,对姑娘研究秘色瓷或有帮助。" 青瓷接过木匣,发现他指甲缝里还沾着墨迹,显然是熬夜抄录的。她正想道谢,瑾瑜又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饶州特产的松烟墨,听说...听说姑娘擅画瓷坯。" "就为这个特意折返?"青瓷声音发紧。 瑾瑜低头整理其实并不乱的马鞍:"此去经年......"后半句消散在风里。 远处传来催促的哨声——那是驿站出发的信号。瑾瑜翻身上马,最后看了眼沈家窑场高大的烟囱。青瓷站在门口,手中木匣沉甸甸的,像装着整个夏天的重量。 "我等你——"她突然喊出声,又在意识到失态后压低声音,"...的喜讯。" 马背上的青年笑起来,眼角泛起细纹。他扬鞭远去的身影渐渐缩成天地间的一个墨点,而青瓷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发觉怀中的木匣已被自己捂得温热。 第四章:离别之约 白露过后的清晨,青瓷在釉料房发现第一片霜花攀上窗棂。她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眼前正在调配的釉浆,指尖冻得发红也不愿停下。这已是瑾瑜离开的第四十七天,案头日历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小小的"正"字。 "小姐!"春杏气喘吁吁地撞开门,"崔、崔公子的马车到镇口了!" 青瓷手中的玛瑙杵当啷一声掉进研钵。她顾不得擦去颊边的釉粉,提着裙角就往外跑,在垂花门处险些撞上父亲。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沈老爷皱眉,却递来一件莲青斗篷,"后山枫叶正红,带客人去看看也好。" 青瓷在门廊下刹住脚步。晨雾中,瑾瑜正拾级而上,玄色披风上沾满旅途风尘。他比离时清瘦许多,下颌线条如瓷棱般分明,却在看到她时绽出明亮笑容。 "饶州秋旱,科考延期至明年春。"他解下包袱露出书匣,"我想着...不如回来继续研究秘色瓷。" 青瓷接过书匣时触到他指尖的茧——那是日夜握笔留下的。书匣里整整齐齐码着笔记,页边密密麻麻全是批注。她翻开一页,发现自己的小像竟藏在页角,寥寥几笔却神韵生动。 "路上无聊,随手画的。"瑾瑜耳尖泛红,急忙指向某行文字,"姑娘看这里,《考工记》提到秘色瓷釉层要上三道......" 他们的讨论声渐渐融入窑场的晨曲。工匠们发现,小姐带来的这位公子总能从古籍中找出关键,而小姐则能将晦涩文字化作实际配方。到立冬时分,试验窑已烧出七批接近秘色的瓷片。 这日黄昏,他们并肩站在后山眺望窑场。夕阳将十八座龙窑染成金红色,宛如卧在大地上的火龙。瑾瑜突然开口:"家父又来信了。" 青瓷盯着远处缕缕青烟,没有接话。她知道崔大人升任了江南道监察御史,更知道士子考前该拜会哪些座师。 "三日后启程。"瑾瑜的声音混在风里,"这次...真的要赴考了。" 一片枫叶盘旋落在青瓷肩头。她捏着叶柄轻轻转动,看阳光透过叶脉:"明日未时,来这里找我。" 次日她破天荒地睡到日上三竿。春杏打开妆奁时吓了一跳——小姐竟取出珍藏的螺子黛和胭脂。青瓷对镜绾发时,心跳得比初见那日还要厉害。她将瑾瑜留下的青玉坠贴身戴好,又悄悄把一直未还的连环佩塞进袖袋。 后山的枫林如火如荼。青瓷在最高处的观窑亭摆开食盒,里面是瑾瑜爱吃的蜜浮酥柰花。她正摆弄酒壶,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瑾瑜今日穿着雨过天青色的直裰,发髻用玉冠束得一丝不苟。看见石桌上的酒菜,他愣在原地:"这是......" "践行酒。"青瓷斟满两盏,"窑场规矩,远行必饮。" 酒是沈家自酿的桂花醪,入口甜润后劲却足。三巡过后,瑾瑜从怀中取出个锦囊:"临别赠礼。" 青瓷解开丝绳,一片掌心大的青瓷片滑落出来。瓷片薄如宣纸,对着夕阳能看见其中流转的云絮纹。最奇妙的是,瓷片一角刻着小小的"瑜"字,笔划间填着金粉。 "我烧了三十七炉才成这一片。"瑾瑜声音发紧,"想着姑娘研究秘色瓷或许......" 青瓷突然从袖中取出那枚连环佩。当玉佩与瓷片相触的刹那,瑾瑜倒吸一口气——玉佩镂空处竟与瓷片边缘严丝合缝。 "这...这怎么可能?"他抚过相接处,"我随手刻的纹路......" "就像本该如此。"青瓷轻声说。她将瓷片与玉佩并排放在石桌上,夕阳为它们镀上相同的金边。 瑾瑜突然握住她的手:"待科考结束,无论结果如何,我定回来......"他喉结滚动,"回来向姑娘提亲。" 远处传来窑工收工的梆子声。青瓷抽回手,从食盒底层取出个天青釉小瓶:"给公子。" 瓶身不足三寸高,釉色却如初春晴空。瑾瑜拔开木塞,一缕青丝滑落在他掌心。 "《本草纲目》说,发为血之余。"青瓷的声音比风还轻,"带着它,辟邪。" 暮色四合时,他们沿着山径慢慢往下走。瑾瑜突然指向远处的龙窑:"看,窑变开始了。" 窑顶观火孔正喷出绚丽的紫红色火焰,那是瓷胎中矿物质在高温下产生的奇妙反应。青瓷望着那变幻莫测的火光,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最美的窑变,往往需要最久的煅烧。 启程那日,青瓷没有去送行。她站在窑场最高的烟囱旁,望着官道上的车队变成一串黑点。秋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她摸出那片青瓷片对着太阳看——"瑜"字金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句说不出口的誓言。 冬至那天,沈老爷将女儿叫进书房,推过一只檀木匣:"崔公子托人捎来的。" 匣中是块罕见的辰州朱砂墨,底下压着封信。青瓷躲在闺房里反复读那寥寥数语:"途中见朱砂矿,忆姑娘画坯时所言。岁寒保重,待春而归。"最后"瑾瑜"二字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将信笺贴在胸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到釉料房。朱砂...朱砂或许能调出秘色瓷所需的特殊红釉!整个冬天,青瓷像着了魔般泡在窑场。当工匠们回家过年时,她仍在对着一百多种釉料配比苦思冥想。 元宵节那晚,沈老爷在试验窑找到女儿。青瓷裹着斗篷蹲在窑口,脸上全是煤灰,只有眼睛亮如星辰。 "父亲看!"她献宝似的捧出件莲花形盏托,"第七十九号配方,出窑时还是褐色,遇冷竟变成了青绿色!" 沈老爷对着灯笼细看,盏托在光下泛着奇异的湖水光泽,与古籍记载的秘色瓷已十分接近。他望着女儿消瘦的脸庞,突然问:"若崔家......" "女儿明白。"青瓷打断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玉坠,"门第之差如隔天堑。但女儿研究秘色瓷,本就不全为儿女私情。" 春风再次吹绿昌江两岸时,青瓷的秘色瓷已能稳定烧出五种色调。沈家窑场名声大噪,连州府都派人来观摩。可每当夜深人静,她总会取出那片青瓷片,对着月光描摹上面的"瑜"字。 五月初五,一队官差突然敲开沈家大门。青瓷从釉料房奔出来,看到的却是春杏含泪的眼睛——崔瑾瑜高中进士的喜报传遍了饶州,而御史大人正在为他议亲,对象是礼部侍郎的千金。 那晚青瓷破天荒地没有去窑场。她坐在绣架前,一针一线绣着幅青瓷纹样,直到烛泪堆满铜盘。天明时分,她将绣品连带着青瓷片锁进妆奁最底层,重新扎起头发走向釉料房。 工匠们发现,小姐烧窑比以往更拼命了。她亲自守着窑火三天三夜是常事,有次甚至晕倒在窑门前。沈老爷请来大夫,却只得到"忧思过度"四个字。 七月初七,青瓷独自来到后山观窑亭。食盒里依旧摆着蜜浮酥柰花,却只斟了一杯酒。她望着官道方向出神时,春杏急匆匆跑来:"小姐!崔、崔公子......" 青瓷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她缓缓转身,看见山径上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瑾瑜穿着湖蓝色官服,胸前补子上绣着象征进士身份的鸂鶒,正三步并作两步向她奔来。 第五章:重逢变数 青瓷手中的酒杯在石阶上摔得粉碎。她扶着亭柱站起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三丈开外,瑾瑜的官帽不知何时已经跑歪,胸前鸂鶒补子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沈姑娘......"他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刹住脚步,喉结滚动着,像是咽下了千言万语。 阳光透过枫叶的间隙,在瑾瑜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青瓷注意到他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唇角还结着血痂。那身崭新的官服穿在他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违和。 "恭喜崔大人高中。"她福了福身,声音比想象中平稳。 瑾瑜突然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家父所为,我一概不知!" 他掌心滚烫,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潮湿。青瓷下意识要抽手,却看见他袖口内侧沾着暗红——那是血迹干涸的颜色。 "你的手......" "连夜骑马磨的。"他苦笑,却握得更紧了,"今晨才知沈家近况,直接从驿站奔来。" 春杏识趣地退到山径拐角。青瓷终于允许自己抬头细看眼前人。一年光景,瑾瑜轮廓更加分明,眉宇间添了风霜,唯有那双眼睛还和初见时一样清亮。她注意到他腰间悬着的天青釉小瓶——她赠的那只,瓶口已经有些磨损。 "家父病了。"她轻声说,"自去岁冬日起......" 瑾瑜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可是因为官窑承办事宜?" 青瓷瞳孔微缩。看来他已经知道些什么。她引他在石凳坐下,从食盒另取了个杯子斟满酒:"去年腊月,官府突然收回特许状,十二家订货商接连毁约。"酒液在杯中晃动,映出她微微颤抖的手指,"父亲冒雪去州府理论,回来便一病不起。" 枫叶沙沙作响。瑾瑜突然一拳砸在石桌上,震得杯盘叮当:"果然是他!" "谁?" "家父。"瑾瑜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昨夜我在驿站撞见他的幕僚,那人说漏了嘴......"他猛地抬头,"姑娘可知崔家与沈家旧怨?" 青瓷茫然摇头。远处窑场的烟囱静悄悄的,不再有往日的白烟。 "元祐年间,崔家祖上任职将作监,因进献的秘色瓷出现裂纹被贬。"瑾瑜声音发紧,"而那批瓷器,正是沈家祖上所烧。" 青瓷手中的酒杯差点再次跌落。她突然想起父亲听闻崔家姓氏时微妙的神情。 "家父怕两家联姻重提旧事,影响他仕途。"瑾瑜扯开官服领口,露出里面已经泛黄的白色中衣——正是去年暴雨相逢时那件,"我今早与他当堂对峙,他竟说......" 一片枫叶飘落在石桌上。青瓷看着瑾瑜颤抖的嘴唇,突然不想听下文了。她伸手拂去他肩头的落叶,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刚出窑的瓷器。 "崔郎不必说。" "不,我必须说清楚!"瑾瑜猛地站起,官服下摆带翻了酒杯,"他说商贾之女不配进士门第,若我执意求亲,就上书革除我的功名!" 最后几个字在山谷间回荡。青瓷静静地坐着,看着酒液在石桌上蜿蜒成小溪。多像釉料在瓷胚上流淌啊,她想。曾经她以为最痛莫过于听闻他议亲的消息,现在才明白,眼睁睁看着爱人在忠孝与爱情间撕扯,才是真正的凌迟。 "姑娘放心。"瑾瑜突然单膝跪地,官服下摆浸在酒渍里也浑然不觉,"我已派心腹送信给座师李阁老,他素来......" 山下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穿着崔府号衣的家丁滚鞍下马,老远就喊:"少爷快回府!老爷吐血了!" 瑾瑜身体晃了晃。青瓷下意识扶住他,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绷紧如弓弦。家丁跑近看见她,脸上闪过鄙夷之色,故意大声道:"太医说老爷是急火攻心,若有个好歹......" "住口!"瑾瑜厉声喝止,转向青瓷时却软了语气,"姑娘,我......" "去吧。"青瓷松开手,甚至挤出一丝微笑,"百善孝为先。" 瑾瑜解下腰间玉佩塞进她手里:"以此为誓,三日内必有消息。"他匆匆写下几个字,"若有人为难沈家,将这纸条交给城西济世堂的孙大夫。" 马蹄声远去后,青瓷才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八个力透纸背的字:"情比金坚,义无反顾。"一滴水珠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她诧异摸向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沈老爷的病榻前弥漫着药香。青瓷端着药碗进来时,父亲正望着窗外发呆。曾经健硕的窑场主人如今瘦得脱了形,中衣领口露出一截嶙峋的锁骨。 "方才...可是崔公子?"沈老爷声音嘶哑。 青瓷用银匙搅动着汤药,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他来辞行。" "撒谎。"沈老爷突然抓住女儿的手,"你每次说谎,右眼角就会跳。" 药汁洒在锦被上,染出深褐色的花。青瓷再也忍不住,伏在父亲胸前痛哭起来。她断断续续说着瑾瑜的话,说到崔家旧怨时,沈老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果然...果然是崔家。"他喘着气从枕下摸出本泛黄的小册子,"这是祖上留下的《秘色窑术》,当年......" 话未说完,窗外传来嘈杂声。春杏慌张跑进来:"小姐!官府来查封窑场了!" 青瓷冲到院中时,十余名差役正在贴封条。为首的典史抖开文书:"沈氏窑场涉嫌以次充好,即刻查封待查!" "荒唐!"青瓷气得浑身发抖,"沈家烧瓷百年,何曾......" 典史冷笑:"这可是崔御史亲批的文书。" "崔御史?"青瓷突然想起瑾瑜的字条,"请大人稍候,民女有下情禀告。"她飞快跑回闺房,从妆奁底层取出那片青瓷片,连同字条一起交给春杏,"快去济世堂!" 日落时分,青瓷独自坐在被封的窑场门口。工匠们都被遣散了,只剩下老管事还守着仓库。她摩挲着瑾瑜留下的玉佩,突然听见墙根处有窸窣声。 "沈姑娘!"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厮从狗洞钻进来,"少爷让我送信。" 信笺被汗水浸得微潮。青瓷就着最后的天光辨认那些潦草的字迹:"家父以病相挟,软禁于我。已托李阁老周旋,万望坚持。瓷片在,瑾瑜在。" 夜色完全笼罩大地时,青瓷摸黑来到试验窑。官府封了正门,却不知道西墙还有个隐蔽的小门。她点燃残余的蜡烛,对着《秘色窑术》开始调配新的釉料。指尖触到颈间玉坠时,她忽然想起瑾瑜说过的話——最美的窑变,需要最久的煅烧。 三天后的深夜,青瓷正在病榻前给父亲喂药,窗外突然传来石子敲击声。她推开窗户,瑾瑜的脸在月光下憔悴得吓人。他官服不见了,只穿着那件染血的白色中衣,手里攥着个鼓鼓的包袱。 "我只有一刻钟。"他声音沙哑,"家父派人十二时辰盯着我。" 青瓷急忙从妆台取出这几日的成果——一小包秘色瓷试片。瑾瑜眼睛一亮:"成了?" "接近了。"青瓷将试片塞进他手里,"但还差一点......" 瑾瑜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跟我走。现在就去李阁老家,他答应......" "我不能丢下父亲。"青瓷轻声而坚定地说。她指向床榻,沈老爷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静静望着他们。 瑾瑜扑通一声跪在窗前:"沈伯父,小婿......" "傻孩子。"沈老爷竟笑了笑,"翻墙进来吧,夜露伤身。" 当瑾瑜翻窗而入时,青瓷才发现他包袱里全是书稿。"这是我整理的历代窑术精华。"他急切地翻开某页,"姑娘看这里,北宋汝窑的’雨过天青’,关键在釉层厚度......" 沈老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赫然一抹鲜红。瑾瑜立刻上前为他推拿穴位,手法娴熟得令人惊讶。 "家父的病......"他声音哽咽,"我偷看了太医方子,发现......" "发现什么?"青瓷手中的药碗开始颤抖。 瑾瑜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将沈老爷枯瘦的手与青瓷的手叠在一起:"我会想办法。无论如何......" 远处传来犬吠声。瑾瑜脸色一变,匆匆从怀中取出个瓷瓶放在床头:"每日三粒,温水送服。"他最后深深看了青瓷一眼,又从窗户翻了出去。 青瓷追到窗边,只见月光下那个白色身影如鹤般掠过庭院,消失在墙头。她回到床前,发现父亲正摩挲着那个瓷瓶,脸上是她许久未见的安宁。 "是御医局的药。"沈老爷轻声说,"这孩子......" 青瓷打开瓶塞,浓郁的参香扑面而来。倒在掌心的是三颗朱红色药丸,每颗上面都用金粉写着小小的"瑜"字。 第六章:生死考验 霜降这日,沈老爷的精神突然好了起来。他让春杏扶自己坐起,又命人打开所有窗户。晨光透过窗棂,将病榻照得透亮,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清晰可见。 "青瓷,去把妆奁底层的东西取来。"沈老爷的声音比往日清明,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轻轻敲打,像是在模拟拉坯时陶轮的节奏。 青瓷心头猛地一颤。父亲这般情状,像极了老窑工们说的"回光返照"。她强忍泪水取来那个乌木匣子,里面静静躺着祖传的《秘色窑术》。 "跪下。"沈老爷突然正色。 青瓷双膝落地,额头抵在父亲膝头。她闻到熟悉的药香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瓷土气息——那是浸入父亲骨血的味道。 "沈家秘色瓷真传,今日正式传于你。"沈老爷枯枝般的手按在她发顶,"记住,这方子既是富贵,也是灾殃。当年祖上为保全它,差点......"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青瓷慌忙起身拍背,却见帕子上溅满暗红血点。 "爹,别说了,您歇着......" 沈老爷却固执地推开她的手,从枕下摸出把黄铜钥匙:"藏书阁...三楼...暗格..."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喘一会儿,"真正的...配方在..." 钥匙落入掌心,冰凉刺骨。青瓷突然发现钥匙柄上刻着个小小的"崔"字,不由怔住。 "崔家...与我们..."沈老爷眼神开始涣散,"当年那批进贡的秘色瓷...被调包了..." 窗外传来秋叶飘落的声音。青瓷握紧父亲的手,那手已经凉得像出窑的瓷器。 "瑾瑜那孩子...你自行决断..."沈老爷最后看了眼窗外窑场的方向,唇角竟浮起一丝微笑,"青瓷啊...要像...我们沈家的瓷...经得起...千度火..." 正午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青瓷看着父亲的手缓缓垂下,像一件完美的瓷器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塑形。她将脸颊贴在那只渐渐冰冷的手上,恍惚想起儿时父亲手把手教她拉坯的温度。 三日后,沈老爷的灵柩停在正堂。青瓷一身缟素跪在灵前,面前火盆里的纸钱明明灭灭。自从那日哭灵昏厥后,她再没掉过一滴泪,只是日夜守在灵前,像尊瓷塑的观音。 "小姐,崔公子托人送来的。"春杏悄悄递过个素白信封。 青瓷机械地拆开,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片青瓷——正是当初瑾瑜赠她的那片,只是现在上面多了几道新刻的纹路。当她将瓷片与颈间的连环佩拼合时,竟组成一幅简略的窑场地图,某处标记着星形符号。 "今夜...子时..."春杏凑近耳语,"崔公子说...老地方..." 青瓷木然点头,将瓷片收入袖中。她望向门外被查封的窑场,秋风卷着落叶在空荡荡的场院里打转。父亲走了,窑场封了,秘色瓷的研究中断了,可她竟感觉不到痛,只有无尽的疲惫。 子时的更鼓刚过,青瓷独自来到试验窑。月光将残破的窑炉照成惨白色,她摸出钥匙打开暗门,里面竟有微弱的光亮。瑾瑜就坐在角落,面前摆着个小小的炭盆。他瘦得几乎脱了形,白色中衣上满是污渍,唯有眼睛亮得吓人。 "青瓷......"他起身时晃了晃,右腿似乎受了伤。 青瓷站在原地没动。三日未眠的混沌中,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直到瑾瑜一瘸一拐地走近,将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温度才让她蓦然醒觉。 "你腿......" "翻墙时摔的。"瑾瑜试图微笑,却比哭还难看,"沈伯父他......" 这句话像打开了某个闸门。青瓷突然浑身发抖,所有压抑的悲痛决堤而出。她揪住瑾瑜的衣襟,眼泪浸透了他胸前的布料。瑾瑜紧紧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两人就这样站在破败的窑洞里,像两株相依的残竹。 "家父...临终前...把秘方给了我..."青瓷抽噎着从怀中取出钥匙,"说...要我自己决定...是否告诉你..." 瑾瑜没有接钥匙,只是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我带了些吃的来,你先......" 话音未落,青瓷的身体突然软软倒下。瑾瑜慌忙接住她,触手却是一片滚烫——她在发高烧! 破晓时分,青瓷被安置在藏书阁的矮榻上。春杏煎的药已经喂进去三碗,高热却始终不退。瑾瑜跪在榻边,用浸了井水的帕子不断擦拭她滚烫的额头。 "崔公子,您该回了。"春杏红着眼睛提醒,"天亮后差役要来巡查......" "去他的差役!"瑾瑜罕见地发了火,声音却在颤抖,"去济世堂请孙大夫,就说我瑾瑜求他!" 整整三日,青瓷在高热中辗转反侧。瑾瑜不顾春杏劝阻,日夜守在榻前。他试遍了从太医学来的方子,甚至冒险用了民间偏方——将青瓷的发丝绕在瓷片上沉入药汤。第四日黎明,当最凶险的一波高热终于退去时,他瘫坐在脚踏上,才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抠进了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血痕。 青瓷是在桂花香中醒来的。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窗外一树金桂,然后是伏在榻边熟睡的瑾瑜。他下巴上冒出了胡茬,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锁着。她试图伸手抚平那褶皱,却惊动了他。 "青瓷?"瑾瑜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他颤抖着摸向她额头,"真的...退烧了?" 阳光透过窗纸,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青瓷这才注意到,瑾瑜右手腕上系着根红绳,另一端连着她的手腕——那是民间防止魂魄走失的土法。泪水突然模糊了视线,她想起父亲临终的话,想起秘方,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种种。 "傻子......"她哽咽着扯动红绳,"进士老爷...也信这个?" 瑾瑜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滚烫得像窑火。他俯身将她连同被褥一起抱住,声音闷在她肩头:"我辞官了...今早托李阁老递的折子..." 青瓷震惊地推开他:"什么?" "没有你,功名算什么?"瑾瑜抚上她消瘦的脸颊,"这两日我想通了,与其......" 话未说完,藏书阁的门突然被撞开。春杏慌慌张张冲进来:"小姐!崔、崔大人带着官差往这边来了!" 瑾瑜脸色骤变,迅速解开红绳站起身:"我去拦住他们。" "不。"青瓷突然抓住他的衣袖,眼中燃起久违的火焰,"我们一起。"她强撑着坐起来,从枕下摸出那把黄铜钥匙,"去三楼暗格,真相...该大白了。" 瑾瑜看着她苍白却坚定的脸,突然单膝跪地,为她穿上绣鞋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最珍贵的秘色瓷。当脚步声逼近楼梯时,他们十指相扣的手已经握在了一起,像两股交融的釉料,再也无法分开。 第七章:真爱破壁 藏书阁三楼弥漫着陈年的墨香。青瓷握着黄铜钥匙的手微微发抖,钥匙柄上那个"崔"字硌着她的掌心。身后楼梯间已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瑾瑜正用身体挡在楼梯口。 "父亲!您不能——" "逆子!让开!"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青瓷忽然想起儿时父亲说过的话:藏书阁三楼是禁地,连除尘的仆役都不许上去。锁舌弹开的声响异常清脆,暗格中静静躺着一只青布包裹的匣子,上面积尘寸厚。 "找到了吗?"瑾瑜焦急地回头,官差的刀鞘已经抵上他的胸膛。 青瓷揭开青布,露出个紫檀木匣。匣子没有锁,只在合页处贴着张泛黄的封条,上书"元祐六年封"几个褪色小楷。她深吸一口气,撕开封条。 "住手!"崔大人的怒喝在楼梯口炸响,"那是我崔家之物!" 木匣中整齐码放着三样物件:一卷绢书、一叠信札,以及一片用锦囊装着的青瓷残片。青瓷刚拿起绢书,崔大人已经冲到她面前,官帽都歪了,全然没了御史大人的威仪。 "还给我!"他伸手要夺,却被瑾瑜拦住。 "父亲!事到如今您还要隐瞒什么?" 青瓷展开绢书,映入眼帘的是《秘色瓷真诀》五个篆字。她手指一颤——这正是沈家失传的秘色瓷完整配方!而那片瓷残片,对着晨光能看到釉下若隐若现的"将作监"三字。 "这是......" "当年进贡的秘色瓷真品。"崔大人突然像被抽走了力气,颓然靠在书架上,"我祖父任将作监丞时,有人用赝品调换了真品......" 瑾瑜捡起那叠信札,脸色渐渐变了:"是祖父与...与当时沈家家主的往来书信?"他快速浏览着,"原来祖父早知道调包之事,却因收了贿赂而......" "闭嘴!"崔大人面如死灰,"崔家百年清誉......" 青瓷轻轻捧起那片真品秘色瓷。历经百年,釉色依然如春水般澄澈。她突然明白父亲临终那句"被调包了"的含义——当年沈家烧制的秘色瓷根本没有质量问题,是崔家祖上监守自盗! 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一位白发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口,身后跟着诚惶诚恐的差役。 "李阁老?"瑾瑜惊呼。 老者抚须微笑:"老夫来得正是时候。"他看向崔大人,"崔世侄,当年你祖父临终前将此事告知我父亲,就是盼有朝一日能弥补过错。" 崔大人像挨了当头一棒,踉跄着扶住窗棂。阳光透过窗纸,照在他突然苍老的脸上。 "沈姑娘,"李阁老转向青瓷,"令尊生前已知晓真相,却选择缄默。他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 "不如让秘色瓷重见天日。"青瓷接上话,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要她自行决定是否告诉瑾瑜——这是给她放下仇恨的机会。 瑾瑜突然跪在崔大人面前:"父亲,您看看这个。"他从怀中取出青瓷最新烧制的秘色瓷试片,"这是青瓷复原的秘色瓷,若进献朝廷......" 瓷片在阳光下流转着梦幻般的青绿色,釉层深处似有星光闪烁。崔大人不由自主接过,手指抚过光滑的釉面。 "当年之事已过去百年。"李阁老轻声道,"如今令郎高中进士,若再献上失传的秘色瓷,崔家何愁不能光耀门楣?" 瓷片从崔大人手中滑落,瑾瑜敏捷地接住。众人屏息间,一滴浊泪从崔大人眼角滚落。他望向青瓷,嘴唇颤抖着:"沈姑娘,老夫......" "崔伯父。"青瓷深深一福,"青瓷只愿秘色瓷不再成为两家之痛,而是造福苍生之器。" 秋风吹动书页,沙沙作响。崔大人突然整了整衣冠,对着青瓷长揖到地:"老夫...惭愧。" 三日后的清晨,青瓷正在试验窑调整釉料,春杏慌慌张张跑来:"小姐!崔、崔大人来了!还带着好多箱笼!" 沈家大院中,崔大人一身常服,正指挥仆人抬进十几个红漆箱笼。见青瓷出来,他竟有些局促:"沈姑娘,这些是...是些许薄礼......" 瑾瑜从父亲身后转出,手里捧着个锦盒:"青瓷,家父是来...来提亲的。" 锦盒里是一对羊脂玉镯,玉色温润如凝脂。崔大人清了清嗓子:"沈姑娘,犬子坚称非卿不娶。老夫...老夫自知有愧......" "崔伯父言重了。"青瓷福身,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瑾瑜。他今天穿着初见时那件靛青长衫,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不过..."崔大人突然正色,"老夫有个条件。" 院内霎时安静。瑾瑜紧张地看向父亲。 "秘色瓷的贡品,须得由你们二人共同烧制。"崔大人捋须道,"老夫已奏明圣上,重启沈家窑场。" 青瓷眼眶一热。她看向瑾瑜,发现他眼中也有水光闪动。两人不约而同地跪下行礼,额头几乎相碰。 冬至这天,沈家窑场重新升起了白烟。工匠们惊喜地发现,小姐带回的新配方不仅复原了秘色瓷,成品率还提高了三成。青瓷和瑾瑜整日泡在窑场,一个负责釉料调配,一个专攻窑温控制。当第一窑完整的秘色瓷器出窑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十二件瓷器在阳光下泛着神秘的青绿色,釉层深处似有流动的星河。最令人惊叹的是,这些瓷器在不同光线下会变幻色彩,正应了"千峰翠色"的古籍记载。 "成了!"瑾瑜举起一只梅瓶,瓶身在他手中渐渐变成湖水般的蓝色。 青瓷抚摸着配套的盏托,突然想起什么:"瑾瑜,我们留一套特别的......" "做交杯酒器?"瑾瑜笑着接话,从袖中取出张图纸,"我早画好了样式。" 图纸上是两只并蒂莲造型的杯子,杯底分别刻着"瑜"和"瓷"。青瓷红着脸捶他,却被他顺势拉入怀中。远处正在验货的崔大人瞥见这一幕,摇头轻叹,眼中却有了笑意。 婚期定在来年花朝节。出嫁前夜,青瓷独自来到父亲坟前。新立的墓碑旁已经长出嫩草,她放下一只新烧的秘色瓷瓶,瓶中插着初绽的桃花。 "爹,女儿明日要出嫁了。"她轻抚碑文,"您放心,秘色瓷的方子...女儿和瑾瑜决定公之于众。" 春风拂过山岗,掀起她嫁衣的一角。青瓷仿佛听见父亲欣慰的叹息。 婚礼当日,整个景德镇都沉浸在喜庆中。青瓷穿着自己设计的青绿嫁衣,衣摆上绣着秘色瓷特有的冰裂纹。瑾瑜来接亲时,崔大人竟亲自为沈老爷的牌位上了香,这一幕让不少老人抹起了眼泪。 拜堂时,李阁老作为证婚人,取出一对秘色瓷杯。这是青瓷和瑾瑜特制的交杯酒器,杯壁薄如蝉翼,对着喜烛能看到内壁刻着的两行小字: "经千度火" "结百年心" 当两人手臂相交,饮下合卺酒时,满堂宾客都屏住了呼吸——酒液入杯的刹那,原本青绿的杯身渐渐变成喜庆的红色,宛如朝霞映雪。 "好!"众人齐声喝彩。 喜宴持续到月上中天。新人悄悄溜到后山,并肩坐在初见时的观窑亭。山下十八座龙窑火光通明,将夜空映成橘红色。 "听说朝廷要设秘色瓷官窑了。"瑾瑜把玩着青瓷的发梢,"由你主持。" 青瓷靠在他肩头:"那你呢?" "我辞了翰林院的差事。"瑾瑜轻笑,"李阁老举荐我任将作监丞——专管官窑事务。" 青瓷猛地抬头。将作监丞,正是当年崔家祖上惹出祸端的官职!月光下,瑾瑜的眉眼温柔而坚定:"这次,我们一起来改写历史。" 山下窑火愈发明亮,将两人的剪影投在亭柱上,交融如一。青瓷想起那片历经百年依然光洁如新的秘色瓷残片——真正的珍宝,果然经得起时间的淬炼。 就像他们的爱情,历经千度窑火,终成传世之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