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一别,道是无情却有情》(爽文谢云殊阮知晚)最新章节_《山河一别,道是无情却有情》全文阅读

匿名 2025-09-25 03:28:25 21

宫灯煌煌,丝竹靡靡。

我端坐在这金玉其外的皇家宴席上,看着我的夫君——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谢云殊,小心翼翼地护着他身侧娇弱不胜衣的青梅叶如锦。

满殿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夹杂着怜悯、嘲讽与看好戏的窃窃私语。

他们说,我这冷宫废妃出身的“南疆郡主”,该给真正的贵人腾位置了。

心口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我看着他冷漠的侧脸,终于明白,这三年掏心掏肺的痴情,终究是错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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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霍然起身,声音响彻大殿:“摄政王妃阮知晚,请旨——和离!”

1.

我叫阮知晚。先帝众多子女中不起眼的一个庶女,十三岁就被丢到南疆为质,在瘴疠与冷眼中挣扎求生。十三年,足够磨掉一个少女所有的天真烂漫,只余下刻进骨子里的坚韧和识人看势的清醒。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回京后,一头栽进了谢云殊这座万年冰山。

他是扶持幼帝登基的摄政王,权势煊赫,俊美无俦,却也冷硬如铁石。嫁给他三年,我倾尽所有。他胃疾发作,我彻夜不眠守在灶前熬药;朝堂诡谲,我殚精竭虑为他谋划平衡;甚至他后院那些莺莺燕燕的麻烦,我都替他一一抹平。我以为人心是肉长的,总能焐热。直到此刻,宫宴之上。

叶如锦,那个传闻中与他青梅竹马、家道中落的孤女,此刻正柔弱无骨地依偎在他身侧。她今日盛装,珠翠环绕,越发衬得我这一身象征身份的郡主礼服像个笑话。

“云殊哥哥,”叶如锦的声音娇软得能滴出水来,她抬手,指尖有意无意拂过谢云殊腰间悬挂的玉佩——那是我在南疆九死一生带回来的暖玉,他生辰时,我满怀希冀地送上的礼物。“你看我这支新得的步摇,是不是和郡主姐姐送你的玉佩,格外相衬呢?”

谢云殊垂眸,目光落在她脸上,竟有几分罕见的柔和。“嗯。”他低应一声,算是认可。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周围的窃窃私语如同细密的针,扎进耳朵里:

“叶小姐才貌双全,与王爷才是天造地设……”

“是啊,那位南疆郡主,到底出身……”

“听说王爷早有立叶小姐为正妃之意……”

就在这时,叶如锦仿佛没站稳,一个趔趄,惊呼一声。她手中的酒盏脱手飞出,“哐当”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砸在谢云殊腰间那枚玉佩上!

温润的暖玉应声碎裂,几块碎片溅落在我脚边。

席间瞬间死寂。

叶如锦捂着嘴,眼中瞬间蓄满泪水,惊慌失措:“对、对不起!云殊哥哥,我不是故意的!这……这玉佩……”她怯生生地看向我,满是歉意,“郡主姐姐的东西,我……我太不小心了……”

谢云殊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安抚地拍了拍叶如锦的手背:“无妨,不过一块玉罢了,碎了便碎了。”

不过一块玉罢了。

这六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那是我在南疆戈壁深处,险些丢了性命才寻到的暖玉籽料,一刀一刀亲手打磨,熬了多少个夜晚才雕琢成形。它承载着我卑微而炽热的爱恋,是我能捧出的最珍贵的心意。

在他眼里,只是“不过一块玉”。

我定定地看着谢云殊。他看着叶如锦,眼中只有她的“委屈”和“无措”。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等着看我如何狼狈收场的戏谑。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屈辱席卷而来,冲垮了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心死了,反而生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缓缓站起身,动作不大,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的声音,但出口的话,却异常清晰,冰冷地回荡在大殿之上:

“陛下,”我朝着上首年幼的皇帝,也是我名义上辅佐的幼帝,深深一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臣妾阮知晚,无德无能,不堪为摄政王正妃。今,请旨——和离!”

死寂。

比刚才玉佩碎裂时更彻底的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上首的小皇帝。他张着嘴,有些无措地看着我。

谢云殊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他似乎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阮知晚!”他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宫宴之上,休要胡闹!”

“胡闹?”我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心却在滴血,“王爷觉得,臣妾是在胡闹?”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审视,有被冒犯的怒意,唯独没有一丝挽留或歉意。他大概觉得,我这只被他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离了他,连活命都难。

片刻,他恢复了那副掌控一切的冷漠,薄唇轻启,吐出的话像淬了冰的刀子:“郡主若要闹,本王不拦。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说。”

回去想想?想什么?想怎么继续做他棋盘上一颗无足轻重、任他摆布的棋子?想怎么在他和他的白月光面前摇尾乞怜?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下。我看着他,看着他护着叶如锦的姿态,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笃定——笃定我离不开他,笃定我三天之内必定会灰溜溜地滚回去求他。

也好。这样也好。

所有的爱恋、期待、隐忍,都在这一刻彻底焚烧殆尽。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看任何人。挺直脊背,我对着小皇帝再次一礼:“我心意已决,望陛下成全。告退。”说完,我转身,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走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繁华。

身后,似乎传来谢云殊压抑着怒气的冷哼,以及叶如锦低低的啜泣。但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回到那座华丽却冰冷的摄政王府,我没有回主院。径直去了偏院一处堆放杂物的库房。

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里,是我这三年来,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衣袍。春夏秋冬,每一季都有。想象过他穿上时的模样,想象过他或许会有一丝动容。

可如今,它们被随意丢弃在这里,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有些甚至被虫蛀了。我一件件拿出来,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仿佛还能触摸到当初缝制时滚烫的心意。多么可笑。

心口痛得麻木,反而没了眼泪。我抱着这些衣袍,走到庭院里。火盆燃起,跳跃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承载了我无数个日夜心血的布料。火光映着我的脸,一片木然。

烧吧,烧干净。连同我那喂了狗的三年痴情,一起烧成灰烬。

直到最后一件衣袍化为灰烬,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彻骨的寒意和身体的疲惫终于席卷而来,我才放任自己滑坐在地,蜷缩着,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不是为了他,是为了那个傻得可怜的自己。

天亮后,我换上最利落的劲装,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一些散碎银两,还有最重要的——象征我郡主身份的印信和几封联络南疆旧部的密信。

走到王府大门,管家欲言又止:“郡主……王爷他……”

“让他赌他的三天吧。”我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平静,“告诉他,棋子也有落局之时。”

我将一封信塞给管家,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摄政王府那扇朱红的大门。

刚走出没多远,城门方向传来骚动。果然,他动手了。城门封锁,我的俸禄也被冻结。他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就范。

可惜,他算错了我阮知晚。在南疆十三年,我学会最多的,就是如何在绝境中求生。

避开主道,我迅速拐入一条暗巷。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早已等候在此。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熟悉而坚毅的脸,是当年随我去南疆又一同回来的老部下。

“郡主,按您的吩咐,都安排好了。走小国商道,三日后可达西南边城。”

“走。”我毫不犹豫地跃上马车。

马车疾驰,刚出城不到二十里,破空之声骤响!

“有刺客!保护郡主!”车外传来护卫的怒吼和兵刃交击声。

一支冷箭穿透车壁,擦着我的手臂飞过,带起一道血痕。剧痛袭来,我死死咬住嘴唇。是他吗?是他下的令?还是因为他封锁城门,给了那些想浑水摸鱼除掉我的人机会?

不重要了。

我拔出随身短匕,眼神冰冷。南疆的风沙磨砺出的狠劲在这一刻爆发。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

鲜血染红了衣袖,我忍着痛,在护卫的拼死掩护下,换乘快马,朝着西南那片荒凉却自由的土地,头也不回地策马狂奔。

谢云殊,你赌我三日必回?

那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吧。看看我是如何,在你再也无法掌控的地方,浴火重生!

2.

西南边城,云州。

这里没有京城的繁华锦绣,只有漫天的黄沙和凛冽的寒风。城墙斑驳,民生凋敝。但这里,也没有摄政王府那令人窒息的规矩,没有叶如锦那矫揉造作的哭泣,更没有谢云殊那冰锥似的目光。

胳膊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换药时撕裂般的疼让我直抽冷气。南疆带来的老部下阿蛮,一边笨手笨脚地替我包扎,一边红着眼圈骂:“郡主!那帮天杀的刺客!王爷他……”她猛地顿住,不敢再说下去。

我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无妨,”声音因为连夜奔逃和失血有些沙哑,“死不了就行。以后,别再提那个人。”

死不了就行。这是我在南疆学会的第一课。

谢云殊冻结了我的俸禄,封锁了通往南疆的大路。他以为这样就能掐断我的生路?他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我在南疆十三年经营的人脉和这三年在朝堂暗处埋下的线。

靠着阿蛮她们几个忠心耿耿的旧部,以及当年在南疆结识、如今在西南一带行走的商队首领帮忙,我很快在云州站稳了脚跟。

“靖晚军”的旗号,就在这荒凉的边城,悄然立了起来。

最初,只是收拢了一些因战乱流离失所、活不下去的妇孺老弱。我拿出仅存的体己银子,又凭着郡主的身份印信,向当地官府“借”了些陈粮(说是借,其实他们巴不得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我),开始搭粥棚,施药治病。

边城的冬天,冷得刺骨。我穿着最朴素的棉袄,亲自在泥泞的田埂上奔走,查看灾情,指挥分发物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旧伤未愈的身体冻得瑟瑟发抖。一次查看一处倒塌的窝棚时,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直直栽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郡主!”阿蛮惊呼着扑过来。

冰冷的泥水灌进口鼻,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的,竟然是谢云殊那张冷漠的脸。在南疆时,我也曾为他挡过一支暗箭,伤在肩胛。那时他来看了一眼,只淡淡说了句:“郡主身手还需精进。”便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冰冷的军帐里,疼得蜷缩成一团。

“郡主!醒醒!您别吓我!”阿蛮带着哭腔的声音把我从冰冷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我猛地呛咳起来,吐出嘴里的泥水,冻得牙齿都在打颤。“哭什么!”我撑着阿蛮的手臂,咬牙站起来,抹掉脸上的泥浆,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死不了!扶我起来!还有多少人等着粮食过冬呢!”

我不能倒。我阮知晚,离了他谢云殊,不仅得活,还要活出个人样来!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没有他摄政王的庇佑,我一样能在这片土地上立足!

日子在忙碌和艰辛中一天天过去。靖晚军的名声渐渐传开。我不光赈灾,还组织青壮年训练,教他们基础的拳脚和辨识敌情的本事。边城匪患严重,几次小规模的冲突,我们竟也打出了些名堂。云州城那些原本对我这个“落魄郡主”爱答不理的官员,眼神里也渐渐带上了几分敬畏。

裴延川的信,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信是夹在一批从南疆运来的药材里送来的。拆开那熟悉的、带着淡淡药草味的信封,看到那刚劲熟悉的字迹时,我的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

“知晚吾妹:闻汝离京,惊痛难安。西南苦寒,旧伤可复发否?缺衣少药,务告之于兄。万望珍重自身,勿逞一时意气。南疆尚稳,兄心稍安。盼汝安好,待时相见。兄延川手书。”

寥寥数语,却像一股暖流,注入我早已冻僵的心湖。裴延川,那个从小一起在南疆长大的护国将军,那个永远在我身后默默守护的兄长。他知道我所有的狼狈,所有的倔强。他从不说什么漂亮话,却总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我攥着信纸,指尖微微颤抖。三年了,在谢云殊身边,我习惯了付出,习惯了被忽视,习惯了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裴延川这封信,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那扇紧闭的心门。

深埋的委屈、不甘、被践踏的尊严、三年痴情喂了狗的荒谬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夜里,我把自己关在简陋的房间里,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眼泪无声地汹涌,浸湿了衣襟。我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浑身发抖。不是为了谢云殊,是为了那个曾经傻傻地、拼尽全力去爱却只换来一身伤痕的自己。真像个天大的笑话!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是城里新招募的几个半大小子。

“……听说了吗?外面都在传,咱们郡主……是叛逃出来的!说她勾结南蛮,想引兵入关呢!”

“真的假的?郡主看着不像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然摄政王干嘛封她的路?肯定有鬼!咱们跟着她,别到时候被当反贼砍了脑袋!”

叛国?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是尖锐的刺痛。谢云殊!除了他,还有谁能放出这种足以置我于死地的恶毒谣言?为了逼我回去,他竟不惜用这种手段!他当真……一点旧情都不念了吗?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我死死咽下。我猛地擦干眼泪,站起身。走到水盆边,掬起冰冷的清水狠狠拍在脸上。镜子里的女人,眼睛红肿,脸色苍白,但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

好,很好。谢云殊,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3.

京城,摄政王府。

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书案上,堆满了关于西南云州的密报。

“靖晚军……救灾布粮……练兵护边……深得民心……”谢云殊的手指重重划过这些字眼,俊美的脸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将一份密报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废物!都是废物!”他低吼着,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让她在眼皮子底下拉起一支人马?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底下跪着的暗卫首领冷汗涔涔:“王爷息怒!王妃….郡主她行踪诡秘,联络的又是那些刀口舔血的商队,还有……南疆裴延川将军似乎也暗中提供了不少便利……我们的人几次想接近,都被挡了回来……”

“裴、延、川!”谢云殊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那个总是一身铁血气息、看他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敌意的南疆将军!他果然掺和进来了!一股无名火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猛地冲上头顶。

就在这时,内侍官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王、王爷……陛下三周年登基大典的贺仪名录……各州府、藩属国的贺礼都登记造册了……唯独……唯独云州南疆郡主处……未有贺礼呈上……”

谢云殊的心猛地一沉。没有贺礼?她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了吗?

“不过……”内侍官的声音更抖了,“郡主派人……送回了陛下亲颁的嘉奖诏书……”

谢云殊眼神一凝:“诏书呢?”

内侍官哆哆嗦嗦地呈上一个托盘。托盘里,赫然是那份象征皇恩的明黄诏书。然而,诏书展开的部分,原本该是空白待批的地方,却被人用朱砂,力透纸背地写下了四个大字:

无可奉诏!

那字迹,谢云殊认得。清瘦有力,带着一种决绝的锋芒,正是阮知晚的亲笔!

谢云殊知道,她不是反抗小皇帝,而是借此来向他示威!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谢云殊脑子里炸开了!他死死盯着那四个鲜红刺目的大字,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无可奉诏!她竟敢!她竟真的……要彻底割裂!

她不再是那个任他拿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阮知晚了!她真的走了!不仅走了,还在他鞭长莫及的地方,活成了他完全陌生的、耀眼夺目的样子!甚至……连皇帝嘉奖她的诏书都敢这样退回!那可是她的亲弟弟!

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发黑,踉跄一步扶住了书案。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魔怔了一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书房,直奔王府最偏僻、几乎无人踏足的那个小院——那是我在王府时,偶尔独自待着的小书房。

他像疯了一样翻箱倒柜。灰尘弥漫,呛得他连连咳嗽。终于,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匣底层,他翻出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却已洗得发白的旧衣。

那是三年前一次宫变,混乱中,一支冷箭直射向他后心。当时离他最近的我,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箭矢擦着他的手臂,深深扎进了我的肩胛。

这件染血的旧衣,就是当时换下来的。我记得,他事后只是皱着眉看了一眼,说了句:“晦气,处理掉。”大概是下人没敢真扔,就塞在了这里。

衣服下面,压着几张泛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各种药材的名字、剂量、煎熬方法。字迹因为急促而有些潦草。

谢云殊颤抖着手拿起那几张纸。他认得,这是他有一次胃疾发作,疼得整夜无法入眠。御医开的方子效果甚微。后来……他的胃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他只以为是御医调整了方子……

目光落在纸页的角落,一行极小的字映入眼帘:“云殊畏苦,加蜜二钱,不可多,免伤药性。”字迹娟秀,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谢云殊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手,药方飘落在地。他踉跄着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染血的旧衣……熬夜抄写的药方……那小心翼翼加上的二钱蜜糖……

一幕幕被他刻意忽视、甚至觉得厌烦的画面,如同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她端着药碗守在床边,眼底带着血丝;她笨拙地替他揉按疼痛的胃部,手指冰凉;她在他冷漠转身后,默默捡起地上他碰都不愿碰的点心……

原来……她竟为他做了这么多?而他……他做了什么?

他给了她什么?是宫宴上那句“不过一块玉罢了”?是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辱地捡起玉佩碎片?是任由叶如锦一次次挑衅羞辱?是封锁城门,冻结俸禄,甚至……可能间接导致了她遭遇刺客?!

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悔恨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

“阮知晚……”他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得可怕,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绝望的颤抖。

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困兽般冲回书房,对着跪在地上的暗卫首领嘶吼,声音都变了调:“备马!不!备最快的车!去云州!立刻!马上!”

他要去见她!立刻!马上!他要去问问她,这一切……是不是真的都晚了?

“靖晚军”的旗号在云州城头猎猎作响,早已不是当初那副风雨飘摇的模样。

灾民安置妥当,荒田复垦,简陋却坚实的校场上,喊杀声震天。那些曾经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如今穿上统一的粗布军服,手持木棍操练,眼神里有了光,脊梁也挺直了几分。云州城那些原本对我爱答不理的官员,如今见了我的马车,远远便要躬身行礼,口称“郡主”。

日子忙碌而充实。身体的疲惫盖过了心底深处偶尔翻涌的旧伤。我刻意不去想京城,不去想那个人。直到阿蛮气冲冲地拿着一封信闯进来。

“郡主!又是王府的信!这都第几封了?堆得库房都快放不下了!还有这些!”她把一个沉甸甸的锦盒重重放在我案头,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金锭和几件一看就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说是王爷派人送来的‘用度’!呸!谁稀罕他的臭钱!”

我眼皮都没抬,继续批阅着关于新开垦田亩的文书。“信,照旧烧了。金银,”我笔尖顿了顿,“送去工造营,加固西城门。至于珠宝……”我冷笑一声,“熔了,打成箭头。”

阿蛮愣了一下,随即痛快应声:“是!郡主!就该这么办!”她抱着东西风风火火地走了。

信?无非是那些“知晚,见信如晤”、“京中诸事已妥,望归”、“过往种种,是我之过”的陈词滥调。每一封都像在提醒我曾经的愚蠢。烧了干净。

金银珠宝?更是讽刺。我在王府三年,何曾真正用过他谢云殊的钱?我的嫁妆、我的俸禄,哪一分没贴补进王府和他的所谓“大事”里?如今他拿这些来“赎罪”?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以为这便算完了。直到这天清晨,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压垮整个云州城。我刚披上铠甲准备去校场,阿蛮就一脸见鬼似的冲了进来。

“郡、郡主!营门外……营门外……”

“何事惊慌?”我皱眉。

“谢、谢王爷!他……他来了!就在营门外!还……还带了好多车东西!”阿蛮的声音都变了调。

谢云殊?他亲自来了云州?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猝不及防的钝痛蔓延开。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来做什么?看我笑话?还是觉得他亲自驾临,我就该感恩戴德地跪迎?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冷得像冰:“传令下去,紧闭营门。守营将士,没有我的命令,擅开营门者,军法处置!”

“是!”阿蛮领命而去。

我走到瞭望塔的最高处。风很大,带着湿冷的雨腥气。透过垛口,我看到了营门外那一片黑压压的车队和护卫。最前方,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上,端坐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谢云殊。

他依旧穿着象征身份的亲王蟒袍,只是长途跋涉的风尘,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刻下了明显的疲惫。他似乎瘦了些,下颌的线条更加冷硬。那双曾让我沉溺的深邃眼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营门的方向,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焦灼?

看到营门紧闭,他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利落,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没有理会身后试图为他撑伞的近侍,就那么一步一步,走到营门紧闭的拒马前。然后,在我和所有守营将士难以置信的目光中——

他撩起蟒袍下摆,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噗通!

膝盖砸在泥泞冰冷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雨水瞬间打湿了他华贵的锦袍,沿着他乌黑的鬓角滑落,狼狈不堪。

“王爷!”他身后的护卫和随从惊呼出声,想要上前搀扶。

“滚开!”他厉声喝道,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整个天地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营墙上,守城的士兵们面面相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权倾朝野、冷硬如铁的摄政王,竟然跪在了一个女子统领的军营门外!

我站在瞭望塔上,雨水被风吹进来,打湿了我的额发,冰冷刺骨。我看着雨幕中那个跪得笔直的身影,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狼狈却依旧固执的脸。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胀,还带着一丝尖锐的痛。那一瞬间,三年前那个雪夜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也是这么大的风雪。他胃疾发作,疼得脸色惨白。御医开的药方里缺了一味极寒之地的雪莲。为了他,我孤身一人,顶着鹅毛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城郊最险峻的寒山。手指冻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才在悬崖边采到那株雪莲。捧着那株冒着寒气的花回到王府时,我整个人都快冻僵了。

我满心欢喜地熬好了药,小心翼翼地端到他床前。他却因为叶如锦一句“这药味好冲,熏得我头疼”,皱着眉,看也不看那碗药,只冷冷地甩给我一句:“多事!拿走!”

那时的冷,比此刻这瓢泼大雨浇在身上,还要刺骨百倍。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我唇边逸出。不知是笑他,还是笑那个傻透了的自己。

那点因他下跪而泛起的酸涩,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和嘲讽取代。

“传令副将陈锋。”我的声音平静无波,穿透雨幕。

“末将在!”副将陈锋很快来到我身后。

“备马,点兵。今日操练,就在这营外雨中进行。”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雨幕中那个依旧跪着的身影,补充道,“让将士们精神点,口号喊得响亮些。让京城来的贵人,好好看看我们靖晚军的风骨!”

“是!郡主!”陈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振奋。

沉重的营门缓缓打开,却不是为他谢云殊,而是为了列队而出的靖晚军将士!

我一身玄色轻甲,策马当先,冲入雨幕。身后,是整齐划一、士气高昂的士兵方阵。雨水砸在铠甲上,噼啪作响,却浇不灭他们眼中灼灼燃烧的火焰。

“杀!杀!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冲破雨幕,直上云霄!长矛如林,刀光闪烁。我策马在队伍前方,亲自指挥,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利落与杀气。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模糊了视线,却让我的头脑异常清醒。

我能感觉到,一道灼热得几乎要将我刺穿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来自那个跪在泥泞中、被雨水淋透的摄政王。

我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视他如无物。

整整一个时辰。大雨滂沱,喊声震天。靖晚军的将士们在雨水中摸爬滚打,操练得热火朝天。而那位尊贵的摄政王,就那样在冰冷的泥水里,跪了整整一个时辰!

雨势渐小,操练结束。我勒住马缰,调转马头,准备回营。目光终于无可避免地扫过营门方向。

他还跪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华丽的蟒袍早已被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雨水顺着他低垂的眼睫不断滴落。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狼狈和脆弱,哪里还有半分京城里那个睥睨天下的摄政王影子?

“知晚……”他嘶哑地开口,声音被雨水打得破碎不堪,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我……”

“副将。”我打断他,声音清冷,没有一丝波澜。

“末将在!”陈锋策马上前。

“去回谢大人一句话。”我看着谢云殊,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他耳中,“阮知晚已非王府中人,谢大人请回。若再滞留,视为擅闯军营,休怪我军法无情!”

陈锋得令,策马到谢云殊面前,将我原话掷地有声地复述了一遍。

谢云殊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写满了震惊、痛苦,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绝望?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动容。

我只给了他一个冰冷的侧脸。

他身后的护卫终于忍不住,上前强行将他搀扶起来。他浑身湿透,站立不稳,全靠护卫支撑着,才没有再次倒下。那目光,却依旧死死地锁在我身上。

就在这时,一个王府的管事模样的人,捧着一个极其精美的紫檀木长匣,小跑着来到近前,对着我深深一揖:“郡主!王爷知道您心系母族!他回京后,立刻彻查了当年旧案!已为阮氏一门平反昭雪!还重修了祖坟!这是陛下亲赐的‘靖南公主’金册金印!王爷他……”

由于冷宫弃妃出身,我为质后不得冠皇姓,听到谢云殊的话,我还是禁不住笑了。

母族平反?重修祖坟?靖南公主?

我的心猛地一缩!这是我心底最深的痛,也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执念之一!他竟用这个来“补偿”?我嫁他三年,他动动手指就能完成的事情偏偏从没有做过,我才走了多久,就这么轻而易举得到了?

巨大的讽刺感几乎将我淹没。我猛地攥紧了马缰,指尖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我缓缓策马,走到那管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中捧着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金册金印。雨水落在金册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谢云殊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病态的希冀。仿佛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伸出手。

谢云殊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

然而,我的手却越过了那华贵的金册,轻轻拂去了匣盖上沾染的泥点。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

然后,我抬眸,目光穿透雨幕,直直地看向那个狼狈不堪、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男人。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清晰地传遍寂静下来的营门前:

“谢大人若有心,”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不如向陛下请旨——”

“请辞摄政王之位!。”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谢云殊头顶!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身体猛地一晃,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胸前湿透的衣襟!

“王爷!”护卫们惊恐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谢云殊却像没听见,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曾经冷漠如冰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破碎的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痛苦。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知晚……你当真……全无旧情?”他终于挤出一句破碎的话,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旧情?

我看着他惨白的脸,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清晰地吐字:

“若你有情,当初何必无义?”

说完,我再不看他一眼,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

“回营!”

马蹄踏碎泥泞,溅起浑浊的水花。我挺直脊背,在身后无数道或震惊、或敬畏的目光中,策马踏入营门。

沉重的营门,在我身后,轰然关闭。

将那场迟来的、浸透雨水和鲜血的“赎罪”,彻底隔绝在外。

4.

谢云殊在营门外吐血昏迷,被他的护卫手忙脚乱地抬走。云州城,连同我的靖晚军营,都像是卸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连空气都变得松快了几分。

我刻意不去打听他的消息。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只是心口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钝痛,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随着他最后那句破碎的“你当真全无旧情?”悄然泛起。我厌恶这种软弱,只能让自己更忙。

裴延川的信来得更勤了。南疆局势渐稳,他处理完军务,竟真的亲自来了云州。风尘仆仆,一身铁血未褪的将军甲胄,站在我简陋的军帐前,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外所有的光。

“知晚。”他唤我,声音低沉,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延川哥!”看到他,一种久违的、近乎依赖的安心感涌上心头,冲淡了连日来的紧绷。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迎了上去。

他大步上前,没有多余的客套,目光如炬地扫过我全身,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眉头微蹙:“瘦了,也黑了。旧伤没再犯吧?”语气是军人特有的直接,却带着滚烫的关切。

“都好。”我笑了笑,眼眶有些发热。在他面前,我似乎永远都是那个在南疆戈壁上跟在他身后跑的小丫头,不需要伪装坚强。

裴延川的到来,像给云州城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带来的不仅是南疆的物资和经验,更有一种无形的震慑。有这位威名赫赫的护国将军坐镇,那些暗地里蠢蠢欲动的势力,瞬间偃旗息鼓。靖晚军的底气,更足了。

我们并肩作战,配合默契。他懂我的布局,我能解他的意图。一起巡视城防,一起商议屯田练兵,一起在简陋的沙盘前推演可能面临的威胁。那份从小一起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信任和熟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渐渐地,军营里,乃至云州城里,开始有了些不一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裴将军和咱们郡主……真是郎才女貌啊……”

“可不是!你看裴将军看郡主的眼神……”

“听说……两人要定亲了?”

“真的假的?那咱们郡主岂不是要回南疆做将军夫人了?”

流言像长了翅膀,越传越盛。我起初并未在意,直到阿蛮气呼呼地跑来告诉我,连附近州府都开始议论了。

“让他们说去。”我翻看着粮册,头也不抬。经历了谢云殊那一遭,我对这些风言风语早已麻木。裴延川于我,是兄长,是挚友,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光。至于别的……我的心早已是一潭死水,不起波澜。

裴延川似乎也听到了风声,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我的眼神,越发深沉复杂。

恰逢靖晚军击退了一股试图劫掠粮道的大股流寇,我下令犒赏三军,在军营外的空地上设下简单的庆功宴。篝火熊熊,烤肉的香气弥漫,将士们欢声笑语,气氛热烈。

我和裴延川作为主将,自然坐在主位。阿蛮特意搬来了一小坛她珍藏的云州土酿。

“郡主,裴将军,打了胜仗,总得喝一杯庆贺庆贺!”阿蛮笑嘻嘻地给我们满上。

裴延川端起粗陶碗,看向我,火光映在他坚毅的脸上,眼神灼灼:“知晚,敬你,也敬靖晚军。”

我也端起碗,回望他,真心实意地笑了:“敬延川哥,敬并肩作战!”

碗沿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辛辣的酒液入喉,带来一股暖流,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我们相视而笑,火光跳跃在彼此的眼底,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和信任,在旁人看来,或许真的过于亲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狠狠撕裂了宴会的喧嚣!

所有人都愕然转头。

只见营门方向,一人一马,如离弦之箭般冲破了外围的警戒线!马上之人一身玄色锦袍,风尘仆仆,发髻微散,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骇人的阴鸷和疯狂,一双眼睛死死地钉在我和裴延川身上,赤红得如同滴血!

谢云殊!

他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是以如此不顾一切、近乎闯营的姿态!

守营的士兵反应过来,立刻持矛上前阻拦。他却视若无睹,猛地勒住马缰!骏马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几乎将他掀翻!他不管不顾,直接翻身下马,动作带着一股狠厉的踉跄,拨开阻拦的士兵,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直直地朝着篝火旁的主位冲来!

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喧闹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篝火噼啪的燃烧声和他粗重急促的喘息。

他冲到我面前,脚步猛地顿住。目光先是死死地、带着一种噬人般的光芒锁住我,然后猛地转向我身边的裴延川。那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愤怒,还有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疯狂!

“阮、知、晚!”他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而彻底扭曲变调,响彻了整个寂静的营地,“你——敢嫁别人?!”

这一声嘶吼,如同惊雷炸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

篝火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三人身上,充满了震惊和茫然。

我端着酒碗的手指,骤然收紧。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尖锐的刺痛瞬间蔓延开来。不是因为他的质问,而是这场景,这质问,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深处最不堪的枷锁——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雪夜。叶如锦生辰,谢云殊在王府设宴。我因为前日染了风寒,有些咳嗽,便没有出席。后来听下人说,叶如锦在宴席上不胜酒力,谢云殊亲自送她回房。我鬼使神差地想去看看,却在经过花园时,看见叶如锦只穿着单薄的寝衣,依偎在披着大氅的谢云殊怀里,娇声说冷。

而谢云殊,他……他解开了自己的大氅,将叶如锦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动作温柔得刺眼。我站在回廊的阴影里,冷得浑身发抖,心口却像有一把火在烧。我忍不住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在寂静的雪夜里却格外清晰。

谢云殊猛地回头,看到了我。他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警告。叶如锦也看到了我,怯生生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谁让你出来的?”谢云殊的声音比寒风更刺骨,“滚回你的院子去!再敢到处乱走,惊扰了如锦,就给我滚到雪地里跪着清醒清醒!”

那晚的风雪,似乎穿透了时光,再次刮在了我的身上。心口那股熟悉的、被撕裂般的绞痛猛地袭来,喉咙里泛起熟悉的腥甜!

我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不能失态!绝不能在他面前失态!

我缓缓放下酒碗,抬眼,迎上谢云殊那双赤红得快要滴血的眼睛。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

“谢王心系社稷,日理万机,”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何苦留恋我区区一个薄情女子?我与何人饮酒,与何人并肩,乃至……与何人定亲成婚,又与谢王何干?”

“何干?!”谢云殊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火药桶,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冲破那无形的屏障,“你是我的妻子!我从未签过和离书!你……”

“妻子?”我打断他,笑意更深,眼神却冰冷如霜,“谢云殊,需要我提醒你吗?宫宴之上,是你亲口默许群臣议论废妃另立!是你在叶如锦摔碎我玉佩后,说‘不过一块玉罢了’!是你任由她一次次羞辱于我!是你将我视作棋子,用完即弃!是你封锁城门,断我生路!在你心里,何曾有过一日,将我当作你的妻子?!”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三年的血泪控诉,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谢云殊的心上!他脸上的疯狂被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瞬间的空白和剧痛。

就在这时,一个王府的小厮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从人群后挤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扎眼的、系着粉色绸带的锦盒,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郡主!叶、叶小姐听闻您设宴庆功,特命小人送来贺礼!恭贺郡主……觅得良缘!”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锦盒上。

阿蛮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夺过锦盒,警惕地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张折叠整齐的、刺目的红色纸张。

阿蛮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猛地看向我,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担忧。

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拿过来。”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阿蛮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张红纸递给了我。

触手的瞬间,那熟悉的、带着金粉的厚实纸张,那喜庆又刺目的红色……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展开——

赫然是我和谢云殊三年前大婚时的婚书复刻版!上面清晰地印着我阮知晚和谢云殊的名字,还有象征着百年好合的龙凤呈祥图案!

在婚书的最下方,用朱砂添了一行娟秀却恶毒无比的小字:

“下堂之妇,另觅新枝,可喜可贺。”

落款是一个小小的“叶”字印章。

轰——!

一股气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瞬间发黑!叶如锦!她竟然敢!她竟敢用这种方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最后的尊严撕得粉碎!提醒我那段卑微如尘的过去,提醒我是一个被丈夫厌弃的“下堂妇”!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无数道目光,震惊的、同情的、看好戏的……如同芒刺在背!

心口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绞痛,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喉间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我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涌出,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知晚!”裴延川大惊失色,瞬间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宽厚的手掌稳稳地撑住我的后背。他看到了我指缝间的猩红,眼神瞬间变得暴戾无比,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转头瞪向谢云殊!

“滚!”裴延川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沙场磨砺出的恐怖杀气,“谢云殊!带着你那些肮脏的东西,立刻给我滚出云州!否则,休怪裴某刀下无情!”

谢云殊也看到了我指缝间的血!他脸上的疯狂和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脸色煞白如纸,下意识地就想冲过来:“知晚!你怎么了?我……”

“滚!”裴延川再次厉喝,同时将我更紧地护在怀里,用身体隔开了谢云殊的视线。

剧烈的咳嗽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心口的绞痛如同刀绞。可在这灭顶的屈辱和痛苦中,一股更强烈的、玉石俱焚的狠劲猛地窜了上来!

我不能倒!绝不能在他们面前倒!

我猛地推开裴延川搀扶的手,挺直了脊背,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涌上喉头的腥甜狠狠咽了回去!然后,在谢云殊惊痛欲绝的目光中,在裴延川担忧的注视下,在满场死寂的注视中——

我高高举起那张刺目的婚书复刻版!

目光扫过谢云殊惨白的脸,扫过周围震惊的人群,最后定格在跳跃的篝火上。

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近乎妖异的、冰冷而决绝的笑容。

“下堂妇?”我轻声重复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说得真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响起!

我双手用力,狠狠地将那张承载着我所有屈辱过往的婚书,从正中间撕开!再撕!碎片如同红色的蝶,在篝火跳跃的光影中,纷纷扬扬,飘落在地!

“旧物已毁,前尘尽断。”我扔掉手中最后一点碎片,任由它们被夜风吹散。目光冰冷地看向那个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男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谢云殊,带着你的人,滚出我的地方。再敢踏进一步,休怪我靖晚军的刀箭——不长眼!”

深夜,军帐内。

烛火摇曳。裴延川小心翼翼地替我擦去唇边残留的血迹,又端来温热的药。他的动作笨拙却无比轻柔,眼神里是压不住的心疼和暴戾的余怒。

“那混账……”他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还有那个姓叶的贱人!我迟早……”

“延川哥,”我疲惫地打断他,声音虚弱,“不必为不值当的人动怒。”心口的绞痛缓和了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却挥之不去。

裴延川看着我苍白的脸,满腔怒火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他替我掖好被角:“你好好休息,我去外面守着。”

他刚走到帐门口,帐帘却猛地被人从外面掀开!

带着一身浓重夜露寒气的谢云殊,竟不知用什么方法避开了守卫,闯了进来!他脸色依旧惨白,眼底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透着一股濒临崩溃的癫狂气息。

“谢云殊!你还敢来!”裴延川瞬间暴怒,拔刀就要上前!

“裴延川!你出去!”谢云殊看也不看他,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我有话问她!单独问!”

“你找死!”裴延川的刀锋瞬间抵在了谢云殊的颈侧!

“让他说。”我靠在床头,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冷漠。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

裴延川眼神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收回了刀,警告地瞪了谢云殊一眼,退到了帐外,但并未走远。

帐内只剩下我和谢云殊。烛光跳跃,映着他扭曲痛苦的脸。

他一步步走近我的床榻,脚步踉跄。那双赤红的眼,贪婪地、痛苦地锁着我,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进骨子里。

“知晚……”他开口,声音破碎不堪,“为什么……为什么是他?那个裴延川……他凭什么?”

我闭上眼,懒得看他这副样子。

“我知道你恨我……你该恨我……”他像是陷入了某种癫狂的自语,猛地抬起自己的左手,用力地、近乎自残般撕扯开左手腕的束袖!

粗糙的布料被撕裂,露出他苍白的手腕。

我本不欲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他那骨节分明的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赫然用利器刻下了两个字!字迹歪斜扭曲,深可见骨,边缘还带着未完全愈合的血痂和红肿!

那两个字是——

知晚。

是我的名字!用南疆最古老的、象征“永不磨灭”的铭文刻下的!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心口那股熟悉的、尖锐的绞痛再次毫无预兆地狠狠袭来!这一次,痛得我几乎窒息!眼前阵阵发黑!

“你看……”谢云殊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和绝望,他指着那狰狞的伤口,像是展示什么稀世珍宝,“你看啊!我把你刻在这里了!刻在离心最近的地方!知晚……你看啊!我的心里只有你!一直都是你!以前是我瞎了眼!是我混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刻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三年前,我为了救他挡箭留下的伤疤,他嫌“晦气”,让人处理掉。如今,他却在自己身上刻下我的名字,告诉我心里只有我?

这迟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深情”,只让我觉得无比恶心,无比荒谬!像一场荒诞绝伦的噩梦!

那刻入骨髓的痛楚,不仅仅是因为旧伤复发,更是因为那些被强行唤醒的、血淋淋的记忆,因为这令人作呕的“深情告白”,如同无数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呃……”我猛地捂住剧痛的心口,弓起身子,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晕厥过去!

“知晚!”帐外的裴延川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看到我的样子,目眦欲裂!他一把推开挡在床前的谢云殊,将我紧紧护住,对着外面怒吼:“军医!快叫军医!”

谢云殊被我痛苦的样子彻底吓住了,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是巨大的恐慌和无措:“知晚……我……”

剧烈的疼痛中,我艰难地抬起头,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脸色惨白如纸。看着他那张写满悔恨痛苦的脸,看着他那刻着我名字的、鲜血淋漓的手腕,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作了唇边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冷笑。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吐出一句话:

“谢云殊……你的真心……真让人……恶心……”

话音未落,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5.

被我一句“恶心”彻底击溃的谢云殊,是被他的护卫强行架走的。据说他离开云州时,整个人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脊梁,再不见半分昔日摄政王的威仪。

云州城,终于彻底恢复了它应有的秩序和生机。靖晚军的威名,随着一次次击退流寇、保境安民的战绩,在西南边陲彻底打响。连带着我这个曾经的“南疆郡主”,如今的“靖南将军”(朝廷在谢云殊自请削权后,不得不默认了我的地位和称号),也成了百姓口中能止小儿夜啼的铁血传奇。

日子像上了发条,忙碌得没有一丝空隙。练兵、屯田、修筑工事、安抚流民、与邻近州府周旋……每一桩每一件,都压在我的肩头。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心却被这沉甸甸的责任和看得见的成果填满,再没有多余的角落去盛放那些陈年的、带着血腥味的伤痛。

裴延川成了我最坚实的后盾和最默契的搭档。他坐镇南疆,与我守望相助,粮道、军械、情报……源源不断地支撑着云州。他偶尔会来云州,从不提过往,只谈当下,目光沉静而温暖。在他身边,我总能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那份从小一起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情谊,在风雨飘摇中,沉淀得越发醇厚。

只是,关于京城的消息,像无孔不入的风,总会吹进耳朵里。

先是听说,谢云殊回京后,不顾朝野震动,竟真的在金銮殿上,当着幼帝和满朝文武的面,自请削去了摄政王的权柄,交还了象征兵权的虎符。从此闭门谢客,深居简出。

接着又听说,他遣散了王府中除了必要仆役外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曾经环绕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偌大的王府,变得死气沉沉。

最新的流言是,他病了。病得很重。整日把自己关在佛堂里,不吃不喝,只是抄写经文。抄废的纸堆积如山,据说上面都沾着咳出的血迹,触目惊心。有人说他形销骨立,只剩下一把骨头;有人说他夜夜梦魇,喊着我的名字惊醒;更有甚者,说他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这些消息,是裴延川在一次军务商议后,看似随意地提起的。他一边帮我整理着沙盘上的小旗,一边语气平淡地说:“谢云殊回京后,倒是消停了。自削权柄,闭门不出,听说……病得不轻。”

我握着代表敌军动向的黑色小旗,正准备插向一处隘口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心口深处,某个早已被刻意遗忘的角落,像是被一根极细极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尖锐,短暂,却带着一丝熟悉的、令人厌恶的闷痛。

眼前瞬间闪过一张苍白扭曲、刻着我名字的手腕……还有他最后那双破碎绝望、带着癫狂血丝的眼睛。

“哦?”我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手腕稳稳落下,黑色的小旗精准地插在了隘口的位置。“病得重?那挺好,省得他再出来兴风作浪,给咱们添堵。”

裴延川看了我一眼,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他知道我厌恶什么。

是啊,他病得重又如何?咳血抄经又如何?形销骨立、日夜梦魇又如何?

这迟来的、近乎自虐的忏悔,能抵消什么?

能抵消三年前那个大雪天,我高烧不退、咳得撕心裂肺,挣扎着让人去请他,得来的却是他一句冷冰冰的“小病小痛,莫要扰了本王与如锦游湖雅兴”吗?

能抵消他拥着裹在他大氅里的叶如锦,在雪夜回廊下,对我投来的那个厌烦冰冷的眼神和那句“滚回院子去”的呵斥吗?

能抵消宫宴上,叶如锦摔碎玉佩时他轻描淡写的“不过一块玉罢了”,以及他默许群臣对我“废妃庶女”出身的鄙夷吗?

能抵消他为了逼我回去,不惜放出“叛国”流言,让我险些被边城百姓唾沫淹死的心寒吗?

都不能!

他的悔恨,他的病痛,甚至他的死亡,于我而言,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连让我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谢老爷子的信,是随着一批京城送来的越冬物资一起到的。

信封是上好的洒金笺,带着谢家特有的徽记。阿蛮拿着信,有些踌躇地看着我:“郡主……是谢老太爷……”

我正对着地图,部署着即将到来的寒冬防务。北境几个游牧部族今年遭了白灾,蠢蠢欲动,有南下劫掠的迹象。云州首当其冲。

“放着吧。”我没有抬头,目光紧紧锁在地图上的几处关隘。

阿蛮依言将信放在案头,却并未离开,欲言又止。

“还有事?”我抬眸。

“送信的老管家……还在外面候着……他说……老太爷他……”阿蛮的声音低了下去,“……也病了一场,如今才好些……只盼着郡主能……能念在往日情分上……哪怕只言片语也好……”

往日情分?

谢老爷子,确实是谢家唯一给过我些许温暖的长辈。当初我嫁入王府,他曾力排众议,给了我正妃应有的体面。在我被叶如锦刁难时,也曾出言呵斥过。

这份情,我记得。

我沉默了片刻。案头那封洒金信笺,像一块小小的烙铁,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热度。

最终,我放下手中的炭笔,走到窗边。深秋的风带着肃杀之气,卷起地上的枯叶。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告诉老管家,边关军务繁忙,本将无暇他顾。老太爷年事已高,当安心静养,勿以旧事挂怀。至于其他……”我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人各有命,强求无益。请他……回吧。”

阿蛮看着我挺直的、透着决绝的背影,轻轻应了一声:“是。”她拿起那封未拆的信,退了出去。

帐内恢复了寂静。我依旧站在窗边,良久,才缓缓走回案前。

目光扫过那空了的案头,心湖深处,终究还是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不是对谢云殊,而是对那位垂暮的老人。但这点涟漪,很快就被更汹涌的浪潮盖过。

我拿起炭笔,重新聚焦在地图上。谢云殊是死是活,谢家是兴是衰,都与我阮知晚再无瓜葛!我的战场,在眼前这片需要守护的土地上,在靖晚军将士们充满信赖的眼神里!

北境的狼烟,终究还是点燃了。

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急报传来:一股人数众多、装备精良的北狄骑兵,绕开了重兵把守的正面关隘,从一条隐秘的山道突袭,直扑云州粮仓所在的平谷镇!守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求援的烽火已经点燃!

军情如火!

我连夜点兵,亲自率领靖晚军最精锐的骑兵营,顶风冒雪驰援平谷。

战斗异常惨烈。北狄人显然有备而来,悍不畏死。冰天雪地里,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我身先士卒,玄甲早已被鲜血染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旧伤在剧烈的拼杀中隐隐作痛,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激战中,一支冷箭如同毒蛇般从刁钻的角度射来!我正挥刀格开一名狄兵的弯刀,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眼看就要避无可避!

“郡主小心!”身旁的亲卫目眦欲裂,想要扑过来已经来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突然杀出一小队黑衣蒙面的骑兵!他们如同鬼魅般切入战场,精准地撞开了那几名对我威胁最大的狄兵射手!为首一人,更是悍不畏死地用身体替我挡开了那致命的一箭!箭矢深深扎入他的肩胛!

那队黑衣骑兵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投入沸水中的雪,迅速消失在混战的洪流里,只留下一地狄兵的尸体和惊愕的靖晚军将士。

“是……谁?”阿蛮惊魂未定地扶住我,看着那些黑衣人消失的方向,一脸茫然。

我捂着隐隐作痛的旧伤,喘息着,目光锐利地扫过战场。那为首黑衣人挡箭时露出的半张侧脸,那决绝而熟悉的眼神……

一个荒谬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随即被我狠狠掐灭!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他!

战事容不得分神。我压下心头的惊疑,再次举起染血的长刀:“靖晚军!随我杀!”

血战持续到天明。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后,我们终于击退了北狄骑兵,保住了至关重要的粮仓。清点战场时,那队神秘出现的黑衣骑兵早已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名替我挡箭的黑衣首领留下的一小滩暗红血迹,在洁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眼。

战后,裴延川带着南疆援军赶到。听闻惊险处,他后怕不已,仔细查看了我的伤势,确认只是旧伤牵动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那队黑衣人……”裴延川眉头紧锁,显然也收到了消息,“身份不明,但战力极强,配合默契,绝非寻常流寇或部族武装。他们为何帮你?”

我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帐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沉默良久。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不知道,也不重要。也许是……路过的侠士吧。”我刻意忽略了心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裴延川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追问。他递过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先把药喝了,你脸色很差。北狄这次吃了大亏,短时间内不敢再犯。你好好休养几日。”

我接过药碗,浓重的苦涩气息钻入鼻腔。看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汁,不知怎地,又想起那些关于谢云殊咳血抄经的流言。

真是……晦气。

我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仿佛连同那些不该有的思绪,一起咽了下去。

谢云殊,无论那队黑衣人是不是你派来的,无论你是在京城咳血抄经,还是在佛堂里日夜梦魇……都太迟了。

你的悔恨,你的弥补,甚至你可能的死亡……都只配成为我阮知晚功勋簿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我的路在前方,在靖晚军猎猎的旗帜下,在裴延川沉静可靠的目光里。而你,谢云殊,连同你那迟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深情,都只配被永远地、彻底地……埋葬在过去的尘埃里。

连看一眼,都嫌多余。

十年。

云州的风沙磨平了最后一丝属于阮知晚的柔弱,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坚硬与威严。靖晚军的玄色旌旗,早已成为西南边陲最令人胆寒的图腾,也成为新朝最倚重的国之柱石。北狄的狼烟在一次次铁血交锋中被彻底扑灭,曾经虎视眈眈的部族首领,如今见了绣着“靖”字的军旗,无不躬身避让。

新帝赵珩,那个曾经在宫宴上被我护在身后、眼神怯懦的幼童,已长成英姿勃发的少年天子。他亲政后的第一道明发天下的圣旨,便是以最隆重的规格,召“靖南王”阮知晚——这个为他坐稳龙椅、肃清朝纲、平定边患立下不世之功的女人——回京受封!我将被封为护国长公主,与帝同尊。

圣旨抵达云州那日,全军沸腾。阿蛮捧着那明黄的卷轴,哭得像个孩子。裴延川站在我身侧,一身将军戎装,英武挺拔,望着我的目光沉静而温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京城,依旧是那座金碧辉煌、权欲交织的城池。只是这一次,我阮知晚归来,不再是任人拿捏的棋子,而是执棋之人!

册封大典,定在秋高气爽的吉日。

天还未亮,整个皇宫已沐浴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巍峨的宫门次第洞开,禁军甲胄鲜明,肃立如林。文武百官身着最隆重的朝服,按品阶肃立于通往金銮殿的汉白玉御道两侧,垂首屏息,静候着那即将到来的无上荣光。

我坐在梳妆镜前,任由宫中手艺最精湛的尚宫为我梳妆。繁复华丽的长公主凤袍,以玄色为底,用金线绣着翱翔九天的凤凰,缀以无数明珠宝石,沉重而尊贵。赤金打造的凤冠压在发髻上,十二道珠旒垂落,轻轻摇曳,遮住了半张脸,也遮住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镜中的女人,眉目依旧清丽,却再无半分当年的怯懦与温顺。岁月和风霜刻下了坚毅的轮廓,那双经历过生死、看透世情的眼眸,深邃如寒潭,平静无波,唯有在偶尔流转间,泄露出睥睨天下的威仪。

“殿下,时辰快到了。”尚宫恭敬地提醒。

我微微颔睫。起身的瞬间,凤袍曳地,环佩叮咚,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重。这不是华服美饰的重量,是十年浴血、无数将士性命、以及这巍巍江山赋予的重量。

推开殿门,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裴延川早已等候在殿外阶下。他今日亦是一身亲王规格的玄色蟒袍,身姿笔挺如松,眉宇间英气逼人。看到我出来,他深邃的眼眸中瞬间漾开温暖而坚定的笑意,大步上前,自然而然地向我伸出手。

我没有丝毫犹豫,将手放入他宽厚温暖的掌心。他的手指有力而稳定,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却是我这十年来最熟悉的依靠。

我们并肩而行,一步一步,踏过漫长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尊荣的汉白玉御道。两侧的百官如同潮水般跪伏下去,山呼之声震耳欲聋,如同海浪般层层叠叠涌来: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浪直冲云霄,回荡在紫禁城的上空。阳光洒在玄色的凤袍和蟒袍上,折射出耀目的光芒。裴延川的手始终稳稳地握着我的,掌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这身华服带来的冰冷沉重感。

终于,踏上了金銮殿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九十九级丹陛。

殿内,新帝赵珩身着龙袍,端坐于龙椅之上,年轻的脸庞上带着激动与敬畏。看到我们,他立刻站起身。

我与裴延川在御阶前站定,面向群臣,面向这万里江山。

“跪——!”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声音响起。

殿内殿外,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齐匍匐于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中,我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叩拜的群臣。那些曾经在宫宴上对我投来怜悯、鄙夷、或等着看好戏的目光,此刻只剩下绝对的臣服与敬畏。

就在这万丈荣光的顶点,就在我目光即将收回的刹那——

宫门外,那被重重禁军隔开、挤满了翘首仰望的百姓的人群边缘,一个极其突兀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我的视线。

他太显眼了,不是因为华服,而是因为极致的落魄。

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单衣,在深秋的寒风里瑟瑟发抖。身形枯槁得如同被吸干了水分的朽木,佝偻着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乱糟糟、灰白相间的头发如同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露出的半张脸,皮肤蜡黄松弛,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和污垢,眼窝深陷,浑浊不堪。

可就是那样一双浑浊得如同死水般的眼睛,此刻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我的身上!穿透了遥远的距离,穿透了鼎沸的人声,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刻骨铭心的痴迷、痛苦、绝望……还有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

是谢云殊。

他竟然……还活着?还以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混入了这万民朝贺的人群?!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刺了一下。不痛,只是突兀地一麻。随即,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翻涌上来——是厌恶?是荒谬?是尘埃落定后的漠然?还是……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迟来的悲悯?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对视间,我看到他那浑浊的、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里,两颗浑浊的、混着污垢的泪珠,竟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划过那张枯槁肮脏的脸颊,留下两道清晰的湿痕。

他张着嘴,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似乎想呼喊什么。但所有的声音都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千岁”声浪里。

只有那无声滚落的泪,和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悔恨,清晰地传递过来。

像一场无声的、迟到了十年的凌迟。

“知晚?”身旁的裴延川敏锐地察觉到我气息的瞬间凝滞,握着我的手微微收紧,低沉的声音带着关切,轻轻在我耳边响起。

这一声轻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那片刻的凝滞和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我猛地收回目光,仿佛从未看到过宫门外那个枯槁的身影。心头那点微澜迅速平复,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他活着如何?死了又如何?流泪如何?悔恨如何?

与我阮知晚,早已是隔世的尘埃。

我微微侧过头,对上裴延川担忧而沉静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十年并肩的信任,有风雨同舟的默契,更有沉淀在岁月深处的、无需言说的守护与情意。

所有的寒意与过往的阴影,都在他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烟消云散。

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真实无比的笑意。不是嘲讽,不是冷漠,而是历经.后,真正释然与安宁的弧度。

我反手,更紧地、十指相扣地握住了裴延川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驱散了深秋最后一丝寒意。

然后,我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那匍匐于地的万里河山,投向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金銮宝座,投向那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声音平静,却带着足以定鼎乾坤的威仪,清晰地响起,为这场盛大的典礼落下最后的注脚:

“众卿,平身。”

册封大典的喧嚣与荣光,如同潮水般退去。深宫恢复了它应有的肃穆与宁静。

没有人再提起宫门外那个一闪而过的枯槁身影,仿佛那只是庆典喧嚣中一个无关紧要的错觉。

日子按部就班地流淌。我以护国公主的身份垂帘听政,与新帝赵珩共同梳理朝纲。裴延川被封为并肩王,统领京畿卫戍,成为我最坚实的臂膀。我们依旧默契,只是那并肩而立的身影里,多了几分历经岁月沉淀的温情与相守的安然。

直到一个寒风凛冽的初冬清晨。

裴延川下朝归来,带着一身寒气。他屏退了宫人,走到正在批阅奏章的我身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南边刚传来的消息。有人在西南瘴疠之地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尸身已高度腐烂,衣着破烂,死状……颇为凄惨。清理遗物时,发现他怀里紧紧攥着一枚玉佩的碎片……看纹路,像是……当年宫宴上碎掉的那块暖玉。”

我的笔尖悬在奏章上方,墨汁在朱批处凝聚成一个小小的圆点。殿内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却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寒风,不知从何处缝隙钻入,拂过我的后颈。

心湖深处,那早已冻结成冰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碎裂了一下。没有痛楚,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空茫的寂静。

宫宴摔碎的玉佩……他竟一直留着那些碎片?在穷途末路、潦倒至死的最后时刻,还紧紧攥着?

多么……可笑又可悲的执念。

我缓缓放下笔,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的梧桐早已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几只寒鸦掠过,发出几声嘶哑的啼鸣。

“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既是无名尸,按律处置便是。不必再报。”

“是。”裴延川应了一声,看着我平静的侧脸,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但最终化作了无声的守护。他走上前,温暖的大手轻轻覆上我微凉的手背。

我没有抽回手,任由他的温度传递过来。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灰暗的天空和枯寂的枝桠上。

谢云殊。

这个名字,连同他带给我的所有屈辱、伤痛、以及最后那点带着血腥味的、令人作呕的“深情”,终于随着西南瘴疠之地那具无人认领的枯骨,彻底化为了齑粉。

他的悔恨,他那迟来的、自虐般的眼泪,他那刻在腕上的名字,他至死紧攥的玉佩碎片……都成了他自己亲手筑起的、冰冷而永恒的墓碑。

墓碑之下,埋葬的是那个曾经卑微如尘、痴心错付的阮知晚。

而如今站在这深宫之巅,手握山河权柄,身边有裴延川并肩而立的,是靖南王,是护国长公主,是浴火重生、再不为情爱所困的阮知晚。

“延川哥,”我轻声开口,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无比坚定,“今年的初雪,似乎要来了。”

裴延川握紧了我的手,声音沉稳而温暖:“嗯。我陪你赏雪。”

殿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最后的枯叶。

殿内,炭火无声,温暖如春。

山河辽阔,岁月无声。

那些爱过的,恨过的,终究都成了过眼云烟,消散在历史的尘埃里。

唯有掌心相握的温度,真实而恒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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