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天鹅的小说复读机藏着她偷录的告白墨羽章节全文在线阅读
我人生中第一次进网吧,是被李小满拽着校服袖子拖进去的。 2005年深秋,空气里飘着煤渣味儿和油炸淀粉肠的油腻香气。学校后街的“极速风暴”网吧,招牌缺了“暴”字的最后两点,像个豁牙老头。门帘掀开,浓重的烟味、汗味和泡面味混杂着劣质香薰的甜腻,劈头盖脸砸过来,呛得我直咳嗽。 “怕什么呀陈默!”李小满回头,马尾辫甩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就查个资料,十分钟!明天老班的作文要交,你总不想再抄我的吧?”她声音压得低,却盖过了周围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和cs里“fireinthehole!”的吼叫。 我攥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口袋,里面只有两个冰冷的钢镚,用来买明天早饭的馒头。手心全是汗。网吧那破旧的木头吧台后面,老板王胖子叼着烟,眯缝着眼在一堆身份证里翻找,油腻的手指在键盘上敲着上机卡。 “两张临时,一小时。”李小满掏出五块钱拍在吧台上,动作干脆利落。我喉咙发紧,想说“我…我自己来”,可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王胖子不耐烦的眼神和周围嘈杂的环境里碎得拼不起来。 “谢…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她摆摆手,没看我,目光已经被旁边一个玩《劲舞团》的男生屏幕上花里胡哨的箭头吸引。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电脑屏幕可以那么亮,键盘敲击的声音可以那么密集。也是第一次知道,李小满家在学校后街开的那间“老李记”牛肉面馆,一碗加蛋的牛肉面要卖四块五,而她随手替我付掉的两块五毛钱上网费,是我父亲在工地扛一袋水泥袋才能挣来的。 我叫陈默,人如其名,沉默得像块石头。家在城郊接合部那片低矮拥挤、终年弥漫着煤烟和垃圾酸腐气的棚户区。父亲在工地打零工,母亲在纺织厂三班倒。我身上永远带着洗不掉的机油味和廉价肥皂混合的气息。李小满不一样。她是我们班公认的“班花”,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她爸老李的面馆生意红火,油水滋润得她脸上总带着红晕,校服永远干净笔挺,口袋里永远能掏出最新款的百乐中性笔和印着卡通图案的漂亮信纸。 我们唯一的交集是高二文理分班后成了同桌。她像一团跳跃的火焰,照亮了我那片死水般的角落。她会在我被数学题憋得面红耳赤时,用笔帽戳戳我胳膊:“陈默,笨死啦!辅助线画这里!”然后不由分说抢过我的草稿纸刷刷几笔,思路瞬间通透。她也会在课间操后,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摸出两个还温热的茶叶蛋,塞一个给我:“喏,我爸卤的,香着呢!看你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我每次都像捧着烫手山芋,脸上烧得厉害,只能闷头剥蛋壳,把“谢谢”两个字嚼碎了咽进肚子里。茶叶蛋的香气混着她身上淡淡的、像阳光晒过的肥皂味道,成了我贫瘠青春里最奢侈的记忆。 我回报她的方式,只有帮她写那些她最头疼的历史作业,还有在放学路上,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像个影子一样默默跟着。她家住面馆楼上,要穿过一条没有路灯的、堆满杂物的小巷。巷口总有些染着黄毛、叼着烟卷的社会青年晃悠。我知道他们看李小满的眼神不对劲。所以,我成了那个沉默的“护花使者”,用我瘦弱却执拗的身影,隔开那些不怀好意的窥探。 有一次,一个黄毛堵在巷口,嬉皮笑脸地冲李小满吹口哨。我脑子一热,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攥紧书包带子就冲了过去,挡在她前面,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却抖得厉害:“让…让开!” 黄毛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这个“豆芽菜”敢出头,随即嗤笑一声,伸手就想推搡我。就在这时,李小满猛地从我身后冲出来,手里居然拎着一根不知从哪个垃圾堆捡来的破木棍,像只炸毛的小狮子:“滚开!信不信我叫我爸出来!” 老李在附近是出了名的护犊子,面馆里常年放着一根擀面杖。黄毛大概也怵,骂骂咧咧地走了。李小满喘着粗气,回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后怕,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兴奋:“行啊陈默!没看出来,还挺有胆儿!”她随手把棍子一扔,拍拍手上的灰,“走啦!谢啦!” 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飞扬的马尾辫和微微扬起的下巴。那一刻,我觉得巷子里的风都带着甜味。 真正拉近我们距离的,是一盘磁带。 那天下午自习课,教室里闷热得像个蒸笼。李小满趴在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我正埋头跟物理题搏斗,胳膊肘被她轻轻撞了一下。 “喂,陈默,”她声音蔫蔫的,带着鼻音,“你听周杰伦吗?” 我笔尖一顿,心猛地跳快了两拍,含糊地“嗯”了一声。周杰伦?那个海报贴满大街小巷、唱得含含糊糊却让无数少男少女痴迷的天王?我的破旧复读机里只有英语听力磁带。 “《七里香》,新专辑,超好听!”她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惜我的随身听坏了。唉,烦死了!”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鬼使神差地,我小声说:“我…我有复读机。”说完就后悔了,脸腾地烧起来。我那台老掉牙的复读机,按键都掉了漆,放英语磁带都滋滋啦啦响,怎么能配得上她的《七里香》? 李小满却猛地抬起头,惊喜地看着我:“真的?借我听听呗!就一晚上!”她的眼神清澈又期待,像小狗讨食,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于是,在那个燥热的傍晚,放学铃一响,李小满像捧着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那盘崭新的磁带交到我手里。宝蓝色的外壳,上面印着周杰伦模糊的侧脸。我手心瞬间汗湿,感觉自己捧着的不是磁带,而是整个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明天早上还我哦!千万千万别弄坏了!”她再三叮嘱,马尾辫随着动作一甩一甩。 “嗯!”我重重点头,声音发紧。 回到家,我把自己反锁在那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只能放下一张床的小隔间里。窗外是邻居家夫妻的争吵声和孩子的哭闹。我小心翼翼地拿出复读机,把磁带推进去,按下播放键。 电流的杂音过后,清澈纯净的前奏流淌出来:“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周杰伦含糊却充满磁性的声音瞬间包裹了我。劣质的喇叭让音质有些失真,滋滋的电流声像背景里的蝉鸣。可那旋律,那歌词,却像一道清泉,瞬间冲垮了我心中所有的壁垒。 我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李小满阳光般的笑脸,巷子里她挡在我身前挥舞木棍的样子,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肥皂味,全都伴着歌声涌进脑海。青春里那些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悸动,第一次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一遍遍地倒带,一遍遍地听那首《七里香》,仿佛每听一遍,就能离她更近一点。 第二天一早,我把磁带连同复读机仔细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里层。课间操时,趁她出去,我红着脸,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把磁带塞回她的桌肚。 她回来,摸到磁带,惊喜地“呀”了一声,转头对我粲然一笑:“谢啦陈默!音质还行吧?”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笑容明媚得晃眼。我喉咙发干,只会笨拙地点头:“嗯…好听。” 从那以后,借磁带听歌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她总是能第一时间搞到周杰伦的新专辑,然后“施舍”给我听一晚。而我,则用帮她写完所有文科作业作为“回报”。我的复读机成了连接我们两个世界的桥梁,周杰伦含糊不清的歌声,成了我们青春里最甜蜜的背景音。 然而,青春的甜蜜总是短暂。高考像一道巨大的闸门,轰然落下,瞬间冲散了所有人。 我考砸了,意料之中。分数只够上一个学费昂贵的三本。家里的情况根本无力承担。父亲沉默地抽了一夜的烟,母亲偷偷抹眼泪。最终,我撕掉了那张昂贵的录取通知书,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了第一份工——搬砖。沉重的红砖磨破了肩膀,晒脱了皮,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每天收工,骨头都像散了架。 李小满考上了南方一所不错的大学。离校那天,她拖着行李箱,在拥挤的校门口张望。我躲在街角文具店的招牌后面,远远地看着。阳光刺眼,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像一朵盛开的水仙花,和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似乎在等谁,最终没等到,有些失落地拦了辆出租车走了。 车子汇入车流,消失不见。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手里那张攥得汗湿的、画满修改痕迹的数学卷子——那是她最后一次帮我讲题留下的,上面还有她清秀的字迹标注着解题步骤。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空落落的疼。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终于变成了无法跨越的天堑。那个在巷口替我出头、借我磁带听的李小满,终究要飞向我看不到的远方了。我的复读机,再也放不出她的《七里香》。 工地的日子沉重而麻木。几年过去,我像一颗螺丝钉,跟着不同的工程队辗转在不同的城市,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讨生活。皮肤晒得黝黑粗糙,手掌布满老茧,身上永远带着洗不掉的尘土味和汗味。住过漏雨的工棚,吃过冷硬的馒头,被包工头克扣过工钱,在寒风里蹲在马路边等过活。青春里那些关于周杰伦、关于磁带、关于阳光肥皂味的记忆,被生活的重担压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后来,我咬牙用攒了几年的辛苦钱,加上东拼西凑,买了一辆二手的面包车,开始跑同城快递。时间自由些,挣得也稍微多点,虽然依旧风里来雨里去,但至少,是给自己干。我把那台破旧的复读机用布包好,放在了驾驶座底下。偶尔在等货的间隙,在嘈杂的街边,我会插上耳机,按下播放键。劣质的耳机里,周杰伦的歌声依旧滋滋啦啦,带着岁月的杂音,总能让我想起那个昏黄灯光下的夜晚,和她明媚的笑脸。 十年后的初冬,我接到一个跑腿单子,送一份加急文件到市中心新开的“重逢”咖啡馆。地址有点眼熟。停好我那辆灰扑扑、沾满泥点的小面包,推开门,浓郁的咖啡香混着暖气扑面而来。环境雅致,灯光柔和,舒缓的钢琴曲流淌着。这地方和我格格不入。 我找到前台,报上收件人名字:“李小姐。” “这儿呢!”一个清亮熟悉的声音从靠窗的位置传来。 我循声望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窗边卡座里,坐着一个女人。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扎着马尾、穿着校服的青涩模样。微卷的栗色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米白色的高领毛衣衬得她皮肤白皙,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跳脱,多了几分干练和沉静。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是李小满。 她正拿着小勺轻轻搅动着面前的咖啡,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侧脸。桌上放着一台银色的笔记本电脑,旁边是一本摊开的财经杂志。她看起来过得很好,好得让我自惭形秽。 我僵在原地,手里那份薄薄的文件袋突然变得千斤重。十年的时间,瞬间坍塌,露出里面那个依旧穿着洗白校服、攥着两个钢镚、只敢在巷口偷偷望着她的少年。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我这身沾着灰尘的快递工作服,最后落在我脸上。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鄙夷,只有一丝淡淡的、像是确认了什么的平静,然后漾开一个温和的笑意。 “陈默?”她放下勺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喉咙发紧,脚步沉重地挪过去,把文件袋放在她面前的桌上,“您…您的文件。” “谢谢。”她拿起文件袋,随手放在一边,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我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寻,“变化挺大,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不忙的话,坐会儿?请你喝杯咖啡。” “不…不用了,我还有单子…”我下意识地拒绝,只想逃离这个地方。这十年,我搬过砖,睡过桥洞,啃过冷馒头,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在她面前深入骨髓的自卑。我甚至不敢去想,她是否还记得那个在巷口替她赶跑小混混、却连一碗牛肉面都请不起的穷小子。 “就一杯咖啡的时间。”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老同学见面,叙叙旧嘛。还是…你现在贵人事忙?” 话说到这份上,我只能硬着头皮坐下,屁股只挨着一点点沙发边,脊背挺得笔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服务生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拿铁,浓郁的奶香飘进鼻腔,我却只觉得坐立难安。 “你现在…做快递?”她端起自己的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随意地问。 “嗯…跑跑同城,糊口。”我低着头,盯着杯沿细腻的泡沫。 “挺好,自由。”她点点头,语气听不出情绪,“我记得你以前…挺闷的,现在感觉话更少了。” 我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咖啡厅里轻柔的音乐声。 “还记得以前吗?”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的柔软,“你帮我写历史作业,我借你磁带听。”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她。她正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记得。”我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那盘《七里香》…很好听。” “是啊。”她转过头,目光落回我脸上,带着点促狭,“你那个复读机,音质可真够呛,滋滋啦啦的,听得我直想笑。” 我的脸瞬间有点发烫。原来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那破复读机的音质有多糟糕。 “不过,”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认真,“有一次,我不小心按到了录音键,录了一段进去,后来才发现。你…听过吗?” 录音?我茫然地摇头。我的复读机只有播放功能,而且后来早就坏了,被我收在床底,再没动过。 她看着我茫然的样子,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又像是释然,轻轻“哦”了一声,端起咖啡掩饰般地又喝了一口。 气氛再次陷入微妙的沉默。我如坐针毡,咖啡一口没动,只想赶紧逃离。正当我鼓起勇气准备开口告辞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微蹙,对我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不好意思,工作电话,我接一下。”她拿起手机,起身走向稍远处的角落。 我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下来。目光无意间扫过她刚才坐的位置,旁边的皮质沙发上,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公文包。包口没有完全拉上,露出里面文件的一角。 吸引我目光的,不是文件,而是压在文件最上面的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塑料外壳的东西。 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尘封的记忆!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几乎要冲破胸膛!那形状,那颜色…太熟悉了!是复读机!一台和我当年那台几乎一模一样的、同样破旧掉漆的复读机!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留着这个?而且看起来保存得…比我当年那个还要旧? 巨大的震惊和疑惑攫住了我。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极其小心地,轻轻碰了一下那个露出的外壳一角。冰凉的塑料触感,带着岁月的粗粝。我颤抖着手指,极其缓慢地将它从公文包里抽出来一点。 真的是复读机!按键磨损得厉害,外壳边缘有几处明显的磕碰痕迹。但最让我血液瞬间凝固的是——那复读机里,竟然还插着一盘磁带! 不是崭新的专辑磁带,而是一盘看起来更旧、外壳都磨得有些发白、上面没有任何印刷字迹的空白磁带! 她留着一盘空白磁带干什么?还放在这么旧的复读机里?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冲撞。我猛地想起她刚才那句关于“录音”的话。难道…难道那盘空白磁带里…录了什么? 就在这时,李小满结束了通话,正朝这边走来。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坐回座位,脸上带着一丝处理完工作的疲惫。 “不好意思,久等了。”她端起咖啡,发现我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动,眼神微动,“怎么?咖啡不合口味?” “没…没有!”我慌忙端起杯子,胡乱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烫得我舌头发麻,也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念头在我心中疯狂滋生。 “那个…李小满,”我放下杯子,鼓起毕生的勇气,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目光却紧紧锁住她,“你刚才说的录音…能…能再放一次给我听吗?” 李小满端着咖啡杯的手顿在半空。她抬眼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错愕,随即是复杂的审视,最后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她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咖啡馆轻柔的背景乐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声。 终于,她放下杯子,没有回答,而是俯身,打开那个公文包。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她拿出了那台破旧的复读机,又拿出了那盘外壳磨得发白、没有任何标签的空白磁带。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将磁带推进复读机,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滋啦……滋啦……” 熟悉的电流杂音响起,瞬间将我拉回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小隔间。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 杂音持续了几秒,然后,一个极其清晰、带着少年特有清澈和紧张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小满,我…我知道你听不到…可能永远也听不到……”是我自己的声音!十七岁的陈默的声音!青涩、紧张,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掩饰不住的颤抖。 “我…我就是想跟你说…谢谢…谢谢你借我磁带听…谢谢你帮我…其实…其实巷子口那次…你根本不用拿棍子的…我…我虽然瘦…但我能保护你!真的!”声音里带着急切的自证和笨拙的勇敢。 “我…我没什么能给你的…连一碗加蛋的牛肉面都请不起…”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苦涩和自卑,“但我…我以后…以后一定请你吃!加两个蛋!不!加三个!” “滋啦……”又是一段杂音。 再响起时,少年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勇和深埋心底的炽热:“李小满!我…我喜欢你!从…从你第一次把茶叶蛋塞给我开始…就喜欢了!特别特别喜欢!” “滋啦……滋啦……” 录音到此结束。只有单调的电流声在两人之间嘶鸣。 我僵在座位上,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膜里炸开。十七岁那个夜晚,我对着复读机,以为只是对着冰冷的机器宣泄无人知晓的心事。原来…原来那晚我慌乱中不小心按下的,是录音键!而这段孤勇又卑微的告白,竟阴差阳错地被录了下来,又被她发现,保存了十年! 咖啡馆温暖如春,我却感到刺骨的寒意。十年的卑微、挣扎、自以为是的守护和深埋的暗恋,在这一刻被彻底摊开在阳光下,暴露在她面前。我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只剩下那个在黑暗中对着复读机表白的、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巨大的羞耻感瞬间将我淹没。 我猛地站起身,带翻了桌上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迅速在洁白的桌布上蔓延开来,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对…对不起!单子…单子要超时了!我…我先走了!”我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敢再看她一眼,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我无地自容的地方。我抓起椅背上的工作服外套,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门口,像背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冰冷的寒风夹着雪花瞬间灌进来,像一记耳光抽在脸上,却让我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我大口喘着气,脚步沉重地走向我那辆停在路边、沾满泥泞的面包车。 “陈默!” 身后传来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还有她带着喘息的呼喊。 我脚步一顿,脊背僵硬,却没有回头。 脚步声停在身后。寒风吹起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不再是记忆中阳光肥皂的味道,却依旧让我心尖发颤。 沉默了几秒钟,她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穿透了我混乱的心绪: “十年了,那碗加蛋的牛肉面,”她顿了顿,清晰地说,“还作数吗?” 我猛地转过身。 李小满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台阶上,栗色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颊因为奔跑和寒冷染上淡淡的红晕。她手里,竟然还拎着那个装着旧复读机的公文包。雪花落在她的肩头,迅速融化。 她看着我,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了咖啡馆里的幽暗,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饿了。”她微微扬起下巴,这个动作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在巷口挥舞木棍的少女,“走吧,陈老板?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面馆。” 我看着她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灰尘的工作服和身后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着我,像踩在云端。 “我…我请不起…”喉咙干涩,那句十年前的自卑,再次脱口而出。 李小满却忽然笑了。那笑容明媚灿烂,瞬间融化了周遭的寒冷和风雪,像一道久违的阳光,直直地照进我心底最深的角落。 “谁要你请?”她几步走下台阶,站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一片细小雪花,“我开的。” 她伸手指了指我身后街道斜对面一家灯火通明、招牌崭新的面馆——“重逢牛肉面”。暖黄的灯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出来,映照着里面干净整洁的桌椅和袅袅上升的热气。 “我爸的手艺,我改良的配方。”她语气带着小小的得意,然后目光落在我脸上,声音轻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缺个…懂牛肉、能吃苦、还能搬得动大件快递的合伙人。”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听着她话语里的邀请,又回头望了望那家温暖的“重逢牛肉面”。十年前那个对着复读机笨拙表白的少年,和眼前这个在风雪中向我伸出手的女人,身影在时光的隧道里奇妙地重叠。 我喉咙发紧,眼眶酸涩,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咧开一个同样笨拙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好。” 雪花无声地飘落,落在她发间,落在我肩头。十年光阴呼啸而过,带走了青涩的校服和破旧的复读机,却把巷口的风、磁带里的歌、还有那碗热气腾腾、带着加蛋承诺的牛肉面,熬成了最醇厚的底色。 街对面,“重逢牛肉面”的暖光,温柔地照亮了我们前方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