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块,我卖掉了整个春天最新章节列表_五百块,我卖掉了整个春天全文免费阅读(章节)
>暴雨天我在山沟里捡回个绝色女子,她一笑枯枝就开花。 >村里王婶骂她是妖怪,撺掇我:“卖了她!城里老板出大价钱!” >我数着卖妖钱时,她含泪问我:“铁柱,你真不要我了?” >后来我跪在枯死的庄稼地里,终于明白——她走了,带走了这山沟里所有的春天。 --- 哗啦啦——! 那雨下得,就跟天上有人拿着大盆子直接往下倒似的。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山路成了烂泥塘,一脚下去,泥巴恨不得糊到膝盖。我弓着背,破蓑衣跟纸糊的似的,雨水早浸透了里头的破褂子,冰凉地贴在皮肉上,冻得我牙帮子直打架。 “操他娘的贼老天!”我抹了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汗,又冷又饿,肚子里唱了一上午空城计,前胸贴后背。今早出门就啃了半块硬得能硌掉牙的苞米饼子,就指望着上山能寻摸点野菜野果垫吧垫吧。结果呢?野菜没影儿,野果没见着,倒差点让这鬼天气给埋了。心里头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像块死肉,“噗通”一声就摔进了路旁更深的泥沟里。 “哎哟我……”脏话没骂完,嘴先啃了口泥。挣扎着想爬起来,手往旁边一撑,想找个着力点。湿滑的烂泥根本抓不住,手指胡乱扒拉,猛地碰到个东西。 不是石头,也不是烂木头。 软乎乎的。 我吓了一跳,泥水糊住了眼,啥也看不清,只能胡乱抹了一把脸。再定睛看去,沟底积着一滩浑浊的泥水,一个女人半泡在里面,脸朝下,一动不动,长长的黑发水草一样散开。 “死人?!”我头皮瞬间就炸了,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第一反应是扭头就想跑。这荒山野岭的,又是这种鬼天气,碰上个死人,多晦气!可脚刚抬起来,又鬼使神差地顿住了。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她身上,那单薄的蓝布衣服紧紧贴着,显出一点微弱的起伏。 还活着? “喂!”我壮着胆子,声音抖得不像样,“你…你没事吧?” 没反应。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露在泥水外的一小截手腕,白得晃眼,跟这污糟糟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心里头那点怕死和“别惹麻烦”的念头,不知咋的,被那点微弱的起伏和刺眼的白给压了下去。穷是穷,可眼睁睁看着个大活人死在这烂泥沟里,我赵铁柱还没混账到那份上。 “算老子倒霉!”我啐了一口泥水,咬咬牙,费了老鼻子劲才把她从泥水里拖出来。她身子软绵绵的,轻得有点吓人。背上她,那点分量轻飘飘的,还没我平时背的一捆柴火重。深一脚浅一脚往我那破家挪,雨水顺着脖子往下灌,冷得我直哆嗦,背上那点微弱的温热,倒成了唯一能感觉到的东西。 好不容易挪回我那间快被风雨掀了顶的破土坯房,把她放在那张吱呀作响、光秃秃的木板床上。点上那盏昏黄如豆的煤油灯,凑近了细看,我才真真正正地傻了眼。 真他娘……好看! 眉眼精致得不像真人,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就是没一点血色,嘴唇也冻得发青。长长的睫毛被雨水打湿了,黏在眼睑下,像两把小扇子。身上的蓝布衣服又旧又薄,湿透了紧贴着身子,勾勒出……我猛地别开眼,喉咙有点发干。这山沟沟里,连镇上的供销社售货员都没这么齐整的! “喂,醒醒!”我推了推她的肩膀,冰凉冰凉的。她毫无知觉,只有鼻翼间那点微弱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这可咋整?我搓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总不能让她穿着这身湿衣服躺着吧?冻也冻死了。我瞅瞅她那张脸,再看看自己这双满是老茧和泥巴的手,心里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乱跳。最后把心一横,从墙角那口破箱子里翻出我唯一一件还算干净的旧褂子,眼睛一闭,哆哆嗦嗦地给她换上。整个过程我大气不敢出,手指尖碰到她冰凉的皮肤,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猛地缩回来。好不容易换完了,我额头上全是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臊的。 又赶紧去灶房,翻箱倒柜找出最后一点红糖,冲了碗滚烫的红糖水。把她扶起来靠在我肩膀上,她的头软软地垂着。我一手捏开她的嘴,一手小心翼翼地把糖水往她嘴里灌。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不少,好歹也喂进去了一些。 折腾了大半夜,灶膛里的火一直没敢灭。我裹着那件湿透的破蓑衣,蜷在冰冷的泥地上,听着外面渐渐小下去的雨声,还有床上那人微弱却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煤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映着她苍白的脸。 她到底是谁?哪来的?我脑子里乱糟糟的,眼皮子越来越沉。 第二天我是被灶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天刚蒙蒙亮,雨停了,屋里还弥漫着一股湿气和柴火味。我揉着酸疼的腰背爬起来,迷迷瞪瞪地往灶房走,心里还纳闷儿,家里进耗子了? 推开那扇破门帘,我直接钉在了门口。 那个女人,穿着我那件又宽又大、洗得发白的破褂子,袖子挽到了胳膊肘,正背对着我,蹲在灶膛前。灶里的火重新燃起来了,红红的火光照着她挽起衣袖露出的那截雪白的小臂。锅里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股熟悉的、属于粮食的香味飘了出来。 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 天亮了,光线从破窗棂透进来,照在她脸上。昨晚的惨白褪去了不少,脸颊透出一点点粉。那双眼睛……我形容不上来,黑亮亮的,像是山涧最深处的潭水,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又带着点初生小兽似的懵懂和好奇。她看着我,嘴角一点点弯起来,露出一个极浅、却像初阳融雪般的笑容。 “你醒了?”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朵,带着点说不出的软糯,口音有点怪,但很好听。 我张着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只会傻愣愣地点点头。她指了指冒着热气的锅,又对我笑了笑,然后低下头,继续专注地看着灶膛里的火。火光跳跃着,映着她侧脸的轮廓,柔柔的。 锅里煮的是苞米茬子粥。那点苞米面,是我藏着掖着准备实在揭不开锅时救命的。我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多放一把。可那粥的香味,浓得勾魂。我凑过去掀开锅盖一看,心里咯噔一下。稀!稠得恰到好处,米粒都煮开了花,水米交融,绝不是我能煮出来的水平。锅边还贴了几个小巧的苞米面饼子,焦黄喷香。 “你…做的?”我指着锅,舌头还有点打结。 她点点头,又弯起眼睛笑了一下,指了指灶膛,又指了指锅,好像在说火候正好。 我顾不上烫,舀了一大碗粥,呼噜呼噜就往嘴里灌。热乎乎的粥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整个肠胃都熨帖了。那味道,香得没法说!苞米本身的清甜完全熬出来了,稠糊糊的,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让人浑身舒坦的劲儿。我饿狼似的连喝了三大碗,撑得直打嗝。她就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吃,脸上一直带着那浅浅的笑意,像看着什么有趣的东西。 吃饱喝足,脑子才稍微活络点。我盯着她,问出了憋了一晚上的问题:“你…叫啥名?打哪儿来的?” 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浮起一丝茫然,微微歪着头,似乎在很努力地回想。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轻轻吐出一个字:“莲?” “莲?小莲?”我试探着问。 她眼睛亮了一下,用力地点点头:“嗯!”脸上绽开一个更明媚的笑容,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很开心。 “那…你家在哪儿?咋跑到这山沟沟里来了?” 这个问题显然难住了她。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又变得茫然起来,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那宽大的旧褂子下摆,轻轻摇了摇头。那模样,像只找不到家的小鹿,可怜巴巴的。 我心里那点疑虑一下子被这模样冲淡了不少。算了,问也白问。看她这样子,估计是遭了难,脑子可能还有点不清醒。我赵铁柱光棍一条,烂命一条,家里除了四面透风的墙和耗子,也没啥值钱东西。她乐意待着就待着吧,好歹能给我做口热乎饭吃,看着也养眼不是? “行吧,小莲,”我抹了把嘴,“那你就在这儿待着。有我赵铁柱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说这话的时候,我腰杆都挺直了几分,好像自己真成了啥了不起的人物。 小莲抬起头,那双水润润的眼睛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又弯了起来,笑容干净得晃眼。 打那天起,我这破败、冷清、除了耗子几乎没活气的土坯房,算是有了一丝人气儿。小莲就像一颗意外落进贫瘠土壤里的种子,悄无声息地扎下了根。 她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安安静静的。但那双手,真像是被神仙点化过。我那些糙得能划破手的苞米面、高粱面,到了她手里,总能变成香喷喷的饼子、糊糊,连最普通的野菜汤,她煮出来都带着股清甜味儿。我那件穿在她身上像麻袋似的破褂子,也被她拆拆洗洗,用不知哪儿找来的碎布头打了补丁,针脚细密匀称,愣是给拾掇得顺眼多了。 破屋子还是那个破屋子,但地扫得干干净净,墙角常年挂着的蜘蛛网不见了,连空气里那股子霉味儿都淡了不少。每天干完活回来,远远就能看到屋顶那缕细细的炊烟,心里头就像被那热乎气儿烘着,莫名地踏实。 村里人很快就知道我这个三十啷当岁还打着光棍的穷汉,家里多了个天仙似的“远房表妹”。王婶是第一个打着“串门”旗号跑来的。她是我们村出了名的“百事通”兼“大喇叭”,哪家母鸡多下了个蛋她都能编排出二里地去。 那天下午,我刚扛着锄头从坡上回来,还没进院门,就听见王婶那高亢又带着点尖利的嗓门从屋里传出来。 “……哎哟喂!这闺女长得可真俊!啧啧啧,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似的!铁柱这小子,走了啥狗屎运了?”王婶的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儿。 我皱皱眉,加快脚步进了屋。只见王婶那胖墩墩的身子几乎占满了屋里唯一一条小板凳,正拉着小莲的手,唾沫横飞地问东问西。小莲被她拉着,身体微微有些僵硬,脸上带着点不知所措的浅笑,眼神里透着一丝不安,像只被强行从窝里拎出来的兔子。 “王婶,你咋来了?”我放下锄头,语气有点硬。 “哟!铁柱回来啦?”王婶扭过头,脸上堆起夸张的笑,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遍,那眼神活像在估量圈里的猪崽,“这不听说你家里来了个天仙似的表妹,婶子好奇,过来瞧瞧嘛!”她说着,又把目光转向小莲,啧啧两声,“真是…这水灵的!铁柱啊,跟婶子说实话,真是你表妹?打哪儿攀上这门好亲戚的?” 小莲求助似的看向我,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 “远房的!家里遭了灾,投奔我来了!”我没好气地搪塞着,走过去挡在小莲身前,“王婶,你看也看了,天不早了,该回去做饭了吧?” “急啥!”王婶撇撇嘴,屁股像是焊在了板凳上,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小莲身上转,“闺女啊,跟婶子说说,家里以前干啥的?咋就投奔铁柱这穷小子来了?他这破屋烂瓦的,能养活你?” 小莲被她问得越发窘迫,头埋得更低了,只轻轻摇了摇。 “啧,可怜见的……”王婶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又转向我,压低了点声音,眼神却更亮了,“铁柱,不是婶子说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搁你这儿算怎么回事?你俩……这不清不楚的,村里人该嚼舌根子了!” “嚼就嚼!我赵铁柱行得正坐得直,怕个球!”我梗着脖子顶回去,心里却有点虚。村里那些闲言碎语,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啥内容。 王婶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点挂不住,讪讪地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扭着胖身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走那眼神,跟钩子似的,还在小莲身上剐了好几眼。 人一走,屋里那股令人窒息的聒噪才散去。我回头看看小莲,她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垮了下来。 “别理她,”我粗声粗气地说,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灌下去,“她就那样,嘴碎。以后她再来,甭给她开门。” 小莲轻轻“嗯”了一声,抬起眼,对我露出一个感激的浅笑。那笑容干干净净的,一下子就把王婶带来的那点腌臜气给冲没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小莲还是不爱说话,但眼里的茫然和怯意少了许多。她似乎特别喜欢花花草草。我那光秃秃的破院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她用碎石块围出了几个小角落,移栽了些从后山挖回来的野花野草。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就是些狗尾巴草、婆婆丁、小野菊之类的。说来也怪,那些蔫头耷脑移回来的野草,经她的手一种,没几天就支棱起来了,绿油油的,看着就精神。 那天傍晚,我又累又饿地从地里回来,心里烦得不行。前几天下暴雨,把我那几分薄田的田埂冲垮了一段,刚长出的苞米苗倒了一片。看着那些东倒西歪的小苗,我心都凉了半截。这点收成,怕是连交公粮都够呛,更别说填饱肚子了。今年冬天,怕是又得勒紧裤腰带,靠借粮度日了。想到王婶那些人可能的嘴脸,一股子邪火就在胸口乱窜。 刚进院子,就看见小莲蹲在她围的那个小花圃边上,背对着我。夕阳的金光给她单薄的背影镶了道边儿。她手里好像拿着根枯树枝子,正低着头,看得入神。 我心里憋着火,也没心思管她又在鼓捣什么花草,闷着头就往屋里走,只想赶紧喝口水躺下。 “铁柱哥。” 身后传来她轻轻的呼唤。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叫我。声音还是那么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脚步顿住了,没好气地回头:“干啥?” 她站起身,转过来,脸上带着点浅浅的红晕,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星星。她双手捧着那根枯树枝,有点不好意思地递到我面前。 我皱着眉,不耐烦地瞥了一眼。 只一眼,我就彻底僵住了。浑身的血像是瞬间冲到了头顶,又“唰”地一下退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 那根枯树枝,刚才明明还干巴巴、灰扑扑的,一副死透了的样子。 可现在,就在小莲的手心里,那光秃秃的枝头,竟然顶着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嫩生生的花。花瓣是极淡的粉色,薄得几乎透明,在夕阳的余晖里,怯生生地舒展着。它开得那么突兀,那么不合常理,却又那么真实地存在着。一股极淡极淡、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钻进我的鼻孔。 我像被雷劈了,直愣愣地盯着那朵花,又猛地抬头看小莲的脸。 她看着我震惊到失语的样子,似乎有些害羞,又有些开心,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比那朵小花还要干净纯粹的笑容。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开花了。”她小声地说,声音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欢喜,像是在跟我分享一个只有我们俩知道的秘密。 一股寒气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王婶那天临走时,压得极低、带着浓浓恶意和神秘的话,鬼魅一样在我脑子里炸开: “……铁柱,听婶子一句劝……那闺女……怕不是个‘东西’!山里头捡来的,长得那么邪性……你小心点,别惹上啥不干净的……” “东西”?不干净的? 我看着她手心里那朵在枯枝上绽放的、脆弱又诡异的小花,看着她那张在暮色中纯净得不染尘埃的脸,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这恐惧来得如此猛烈,瞬间压倒了所有因她带来的温暖和那点隐秘的欢喜。 她不是人。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那朵枯枝上开出的诡异小花,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烫在了我的心上。恐惧这东西,一旦扎了根,就像春天的野草,疯长起来,挡都挡不住。以前觉得小莲那安安静静的性子是文静,现在只觉得是深不可测;以前觉得她能把破屋子收拾干净是手巧,现在只觉得那双手透着邪乎;甚至她煮的粥那么香,都让我疑神疑鬼,是不是下了什么迷惑人的东西。 我变得疑神疑鬼,不敢正眼看她。她递水过来,我手会下意识地缩一下;她靠近我说话,我会不自觉地往后退半步。晚上睡觉,我裹着破被子蜷在冰冷的泥地上,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木板床上那几乎细不可闻的呼吸声,总觉得黑暗中那双清澈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我的后脑勺。 小莲不是傻子。我那些躲闪的眼神,刻意的疏远,她全看在眼里。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那双总是带着点好奇和温顺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般的委屈和困惑。她不再主动靠近我,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待在她那个小花圃边上,一蹲就是半天,对着那些越来越精神的野花野草发呆。偶尔抬起头看我,那眼神怯生生的,像被主人无故踢了一脚的小狗,看得我心里一阵烦躁,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 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没持续几天,王婶又来了。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那天下午,太阳毒得很,晒得地皮发烫。我刚从地里回来,一身臭汗,心里正为那几棵被虫子啃了的苗窝火。一进院门,就看见王婶那胖硕的身躯堵在门口,旁边还站着个穿“的确良”白衬衫、梳着油光水滑大背头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腆着个肚子,手里捏着个鼓囊囊的皮夹子,一双小眼睛像探照灯似的,越过王婶的肩膀,直勾勾地往屋里头扫。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猛地窜上来。 “哟!铁柱回来啦!”王婶一见我,脸上立刻堆起比太阳还晃眼的笑,扭着腰就迎上来,不由分说就拉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把我往旁边扯,“来来来,婶子给你介绍位贵客!这位是城里来的周老板!做大生意的!” 那周老板也踱着方步走过来,小眼睛在我身上溜了一圈,又瞟向屋里,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审视,脸上挤出点皮笑肉不笑:“你就是赵铁柱?” 我甩开王婶的手,警惕地盯着他们俩:“你们干啥?” “哎呀,铁柱,别紧张嘛!”王婶拍了下我的肩膀,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那股子混合着劣质头油和蒜味的热气喷在我耳朵上,“周老板可是个活菩萨!听说你这儿收留了个……呃,特别的闺女,特意大老远从城里赶过来的!人家是真心喜欢!想带她去过好日子呢!” 她特意在“特别的”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挤眉弄眼,意思不言而喻。 周老板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开口,带着城里人特有的腔调:“小赵同志是吧?我呢,是搞花卉生意的。听王大姐说,你这里有个妹子,在侍弄花草上,有点……特别的天赋?”他搓了搓手指,眼睛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我呢,最是爱惜人才。只要你肯割爱,价钱嘛,好商量。”他说着,拍了拍手里那个鼓囊囊的皮夹子。 割爱?价钱?我脑子“嗡”的一声,血直往上涌。他们这是要把小莲当货物一样买卖! “放屁!”我梗着脖子,几乎是吼出来的,“小莲是我妹子!不是物件!你们赶紧滚!” “哟呵!赵铁柱,你横什么横?”王婶脸上的笑瞬间没了,叉起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给你脸了是吧?还你妹子?我呸!村里谁不知道她是你在山沟里捡来的野路子?不清不楚地养在家里,名声都臭了!周老板看上她,是她的造化!跟着你能有啥出息?喝西北风啊?人家周老板在城里住楼房,吃香的喝辣的!跟着你,早晚饿死在这穷山沟里!”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我心里最阴暗、最自卑的地方。穷!饿死!名声臭了!这些字眼狠狠刺痛了我。我下意识地看向屋里。小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框边,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微微哆嗦着,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看着我,又看看王婶和那个油头粉面的周老板,身体微微发着抖。 “铁柱哥……”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哭腔。 这一声,像冷水浇头。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沉默,在她看来意味着什么。一股混杂着羞耻、愤怒和被戳穿的狼狈感猛地冲上来。 “滚!都给我滚出去!”我像头发怒的野兽,抄起墙边的破扫帚,红着眼睛就往王婶和周老板身上招呼,“再不滚老子不客气了!” 王婶尖叫着往后躲,周老板也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不识抬举的泥腿子!给脸不要脸!”两人狼狈不堪地退出了院门。 我喘着粗气,把破扫帚狠狠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回头看向门口,小莲还站在那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泥地上。她看着我,眼神里的惊恐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绝望。 “铁柱哥……”她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破碎不堪。 我看着她满脸的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疼又闷。可王婶那些恶毒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无数只苍蝇在飞。“穷”、“饿死”、“不清不楚”……还有她手心那朵枯枝上开出的诡异小花……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烦躁感,像毒藤一样再次缠紧了我。 我烦躁地抹了把脸,避开她的目光,粗声粗气地吼道:“哭什么哭!回屋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说完,我转身就朝院外走,只想离这压抑的一切远远的。 身后,传来她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啜泣声。那声音像小刀子,一下下剐着我的脊梁骨。我没敢回头。 王婶和周老板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并没有放弃。接下来的几天,王婶那张嘴在村里更是没闲着。各种难听的话像长了翅膀的毒虫,在穷困潦倒的山沟里嗡嗡乱飞。 “听说了吗?赵铁柱捡回来那女的是个花妖!邪门得很!枯树都能让她弄开花!” “怪不得长得那么勾人,原来不是人!赵铁柱这小子胆子真肥!” “跟个妖怪住一屋,啧啧,也不怕被吸干了阳气!” “王婶说城里大老板看上了,要花大钱买走呢!赵铁柱这蠢货还护着,图啥?图她是个妖精啊?” “就是!要我说,赶紧卖了换钱是正经!留着就是个祸害!没准哪天就把咱们村的庄稼全祸害了!” 这些风言风语,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得我浑身难受。去地里干活,碰见村里人,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不再是单纯的瞧不起,而是掺杂了恐惧、鄙夷和一种看好戏的幸灾乐祸。有人远远看见我就绕道走,仿佛我身上也沾了妖气;有人则聚在一起,指指点点,毫不避讳地大声议论。 “哟,赵铁柱,你那‘花妖媳妇儿’没跟着来啊?不怕她在家把你那破屋点着了?”二狗子扛着锄头,嬉皮笑脸地拦在我面前,他身后几个平时游手好闲的也跟着哄笑。 我攥紧了锄头把,指关节捏得发白,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恨不得一锄头抡过去。可看着他们人多势众,又带着那种恶意的嘲弄,我胸口憋得生疼,最终只是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闷头绕开。 “怂货!”二狗子在我身后呸了一口,“抱着个妖精当宝贝,活该穷一辈子!” 穷!怂!这些字眼像鞭子抽在我脸上。更让我心头发慌的是,村里几个辈分高的老头,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冷。他们抽着旱烟袋,凑在一起低声嘀咕着什么“山里的规矩”、“不能留祸害”之类的话。那眼神里的冷漠和决断,让我脊背发凉。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不用等周老板,村里这些“规矩”就能把我,还有小莲,一起碾碎。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我的理智。王婶那些挑拨的话,此刻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赵铁柱,你傻啊?守着个妖精能当饭吃?周老板说了,只要你点头,这个数!”她当时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又晃,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五百块!整整五百块现大洋啊!够你盖两间大瓦房,娶个正经媳妇儿,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了!” 五百块!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头狂跳。我赵铁柱活了三十年,摸过最大面额的钱就是十块的“大团结”。五百块!那得是多少?能买多少粮食?多少肉?能彻底翻修这破屋子,再也不用担心下雨漏水?甚至……真能娶个手脚勤快、身家清白的村里姑娘,生个娃,过几天像模像样的日子? 再看看现在,我得到了什么?一个来历不明、会妖法的“花妖”,带来的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干净和一口热饭,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嘲笑和恐惧!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像看怪物,连那些老头都容不下我们了。她再好看,能当饭吃吗?她再神奇,能让这穷山沟长出金子吗?她终究不是人!总有一天会离开,或者……谁知道妖精会干出什么事来? 一股巨大的怨气和被逼到绝路的狠劲,猛地冲垮了心里最后那点犹豫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小莲带来的微弱暖意。凭什么?凭什么我赵铁柱就要受这份穷,担这份惊,挨这份骂?凭什么我不能拿她换一笔能改变我狗屎一样人生的钱? 对!卖了!卖了就一了百了!有了钱,谁还敢看不起我赵铁柱?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毒藤一样疯狂蔓延,瞬间吞噬了所有残存的良知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情。恐惧、贪婪、怨毒、对贫穷的刻骨仇恨,混合成一股汹涌的浊流,彻底冲昏了我的头脑。 我猛地从炕上坐起来,胸腔里像塞了一团火,烧得我口干舌燥。对,去找王婶!现在就去找!这笔买卖,老子做了! 我像头红了眼的困兽,一把拉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门外的月光惨白惨白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小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在花圃边,她房间的门也紧闭着。 管她呢!我脑子里只剩下那五百块闪闪发光的大洋,还有王婶那张唾沫横飞的胖脸。我大步流星地冲出院子,直奔王婶家,脚步重得像是要把这憋屈的山沟踩穿。 王婶家的油灯还亮着。我“哐当”一声推开她家那扇破院门,把正在纳鞋底的王婶吓了一跳。 “铁柱?大晚上的,你……”王婶看清是我,脸上立刻堆起那种混合着算计和了然的笑。 “王婶!”我喘着粗气,眼睛因为激动和狠厉而发红,声音干涩嘶哑,“那事……我应了!你去告诉周老板,让他带钱来!越快越好!” 王婶的小眼睛瞬间放出精光,一拍大腿:“哎哟!这就对了嘛!铁柱,婶子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放着现成的金山不要,那不是傻吗?等着!婶子这就去给你传话!保管让周老板明天一早就把钱给你送来!”她兴奋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撂下鞋底就往外跑,像生怕我反悔似的。 看着王婶那肥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我站在她家冷清的院子里,刚才那股子冲天的狠劲和狂热,像被戳破的气球,嗤嗤地漏着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冰冷,顺着脚底板慢慢爬上来。夜风吹过,我打了个哆嗦,这才惊觉自己后背的破褂子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明天……明天钱就来了。五百块! 我反复咀嚼着这个数字,试图用它重新点燃心里的火。可不知怎的,眼前晃动的,却是小莲那双含着水光、充满委屈和困惑的眼睛,还有她蹲在花圃边,对着那些野花野草露出浅笑的安静侧影。 我使劲甩甩头,想把那些画面甩出去。别想了!赵铁柱!有了钱,啥好日子没有?谁还稀罕一个来路不明的妖怪! 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我那更显破败冰冷的家。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第二天,太阳升得老高,明晃晃地照着,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我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自家破败的院子里,眼睛死死盯着那条进村的山路,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那五百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坐立不安,又像吊在眼前的肥肉,勾得我心痒难耐。 来了! 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王婶那身扎眼的碎花褂子,还有旁边那个穿着白“的确良”衬衫、腆着肚子的周老板。周老板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提包,随着他走路的姿势一晃一晃,沉甸甸的。那里面……就是我的五百块! 我的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膛,喉咙发干,所有的恐惧、犹豫都被那提包的形状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贪婪的急切。我迎上去几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包。 “铁柱!周老板可是说话算话的贵人!”王婶一脸邀功的谄媚,声音高亢得刺耳,“钱带来了!一分不少!” 周老板停下脚步,小眼睛在我脸上扫了扫,又越过我的肩膀,往我身后的破屋子瞟,脸上带着那种城里人特有的、混杂着优越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的假笑。他没说话,只是慢悠悠地拉开了提包的拉链。 哗啦—— 一沓厚厚的、崭新的“大团结”(十元面值人民币)暴露在阳光下。青灰色的票面,上面印着的工农兵头像清晰可见。厚厚的一摞,用白色的纸带捆得整整齐齐。那崭新的油墨味,那象征着巨大财富的厚度……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所有的感官都被那沓钱死死攫住!眼睛再也挪不开,耳朵里嗡嗡作响,王婶在旁边兴奋地叨叨什么,周老板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五百块!真真切切的五百块!就摆在我眼前!能买下多少东西?能彻底改变我这狗屎一样的命运!巨大的狂喜和一种近乎眩晕的占有欲,像海啸一样瞬间淹没了我。什么花妖,什么恐惧,什么村里人的闲话,在这一刻,都被这沓散发着油墨香的钞票砸得粉碎!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发麻,只想立刻把那厚厚的一沓钱抓在手里。 “钱,是你的了。”周老板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点施舍的腔调,他把那沓钱往前递了递,眼神却越过我,看向我身后,“人呢?我要先验验货。” 验货?这两个字像根冰冷的针,刺了我一下。我猛地回头。 小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屋门口。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王婶和周老板。她只是安静地站着,身上还是穿着我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宽宽大大,显得她越发单薄。阳光落在她脸上,那张曾经让我惊艳的脸,此刻白得像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没有一丝血色。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得像山泉、盛满好奇和温顺的眼睛,此刻空空洞洞的,像两口枯竭的深井,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死寂。 她的目光,越过我,越过那沓刺眼的钞票,直直地落在周老板那张油光水滑、带着审视和贪婪的脸上。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股莫名的、尖锐的恐慌,毫无预兆地刺穿了我被金钱蒙蔽的心。那感觉来得太快太猛,像被人当胸狠狠捣了一拳,让我伸向钞票的手僵在了半空。 “小莲……”我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想喊她,想解释点什么,可话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能说什么?说我是为了钱?说我是被逼的?在她那死寂的目光下,所有的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周老板显然等得不耐烦了,他皱起眉头,又往前递了递钱:“赵铁柱,钱拿着!人,我可带走了!”他朝身后两个一直没吭声、穿着同样“的确良”衬衫、看着像跟班的壮实男人使了个眼色。 那两个男人立刻会意,面无表情地绕过我,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口的小莲走去。 “不……”我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呻吟。看着那两个男人逼近小莲,看着她依旧一动不动、像尊失去灵魂的瓷娃娃,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比之前所有的恐惧加起来都要强烈! “等等!”我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又尖又利,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周老板和王婶都诧异地看向我。那两个走向小莲的男人也停下了脚步。 小莲终于动了。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 她的目光,像两片冰冷的、淬了毒的刀子,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剐过我的脸。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穿透骨髓的、彻底的冰冷和绝望。那眼神,比任何咒骂都让我心胆俱裂。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我的耳膜上,砸进我的心里。 “铁柱,”她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可怕,“钱拿到了?”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几十个耳光,火辣辣地疼。我手里还下意识地攥着周老板塞过来的那沓沉甸甸的钞票,此刻却像抱着个烧红的炭炉,烫得我几乎拿不住。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干又涩,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小莲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看我。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王婶那张写满算计和幸灾乐祸的胖脸,扫过周老板那掩饰不住贪婪和急切的油滑面孔,最后,落在我手里那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钞票上。 她的嘴角,极其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笑。那弧度冰冷、僵硬,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极致嘲讽,和一种心死如灰的悲凉。这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头发毛。 “好。”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声音飘忽得像一缕青烟。 说完这个字,她不再看任何人。她微微仰起头,望向院子外面,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贫瘠的黄土山梁。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勾勒出精致的轮廓,却透着一股即将碎裂般的脆弱。 周老板不耐烦地催促那两个跟班:“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 两个男人再次上前,一左一右,动作算不上粗暴,但也绝对谈不上温柔,架住了小莲纤细的胳膊。 小莲没有挣扎。她顺从地、像个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一样,被他们架着,一步一步,走向院门口停着的那辆沾满泥点的绿色吉普车。她的脚步很轻,踩在干燥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手里死死攥着那沓滚烫的钞票,眼睛瞪得老大,看着她的背影。 就在她即将被塞进那狭小的吉普车后座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声音依旧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清晰地飘了过来: “铁柱,这山里的花……不会再开了。” 话音落下,她头也不回地弯腰,钻进了吉普车。车门“嘭”地一声关上,沉闷的响声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周老板满意地拍了拍鼓囊囊的提包(我的钱已经在他包里了?我脑子一片混乱),又轻蔑地扫了我一眼,也钻进了副驾驶。王婶扒着车窗,还在满脸堆笑地说着什么。 引擎发出一阵难听的轰鸣,吉普车卷起一片呛人的尘土,像头丑陋的钢铁怪兽,载着小莲,载着我的五百块钱梦,绝尘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崎岖山路的尽头。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王婶。 漫天的黄尘缓缓落下,像一层肮脏的纱,覆盖了破败的院子,也覆盖了我。手里那沓崭新的“大团结”,此刻摸上去冰凉冰凉的,那股新钱的油墨味,也变得刺鼻起来。 “哎哟!铁柱!发啥呆呢!”王婶那尖利刺耳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扎破死寂。她扭着胖身子凑到我眼前,脸上堆满了肥腻腻的笑,眼睛死死盯着我手里那沓钱,几乎要放出绿光。“五百块!我的老天爷!铁柱,你这可是发了横财了!啧啧啧,快数数!快数数!让婶子也开开眼!” 她说着,那粗糙油腻的手指就迫不及待地伸过来,想碰我手里的钱。 “滚开!”我猛地一挥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把那沓钱死死攥紧护在胸前,另一只手狠狠推开了王婶。力气之大,推得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哎哟!赵铁柱!你疯啦?!”王婶站稳了,叉起腰,脸上的笑瞬间变成了泼妇般的怒容,“过河拆桥是吧?要不是老娘给你牵线搭桥,你能有这五百块?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钱到手了就不认人了?我呸!” 她跳着脚,唾沫横飞地骂着,各种污言秽语像粪水一样泼过来。 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耳朵里像是塞满了棉花,王婶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在我眼前扭曲变形,只剩下令人作呕的嗡嗡声。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死死盯着吉普车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空荡荡的山路,飞扬的尘土慢慢沉寂,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莲最后那句话,却像烧红的烙铁,一遍又一遍地烫在我的脑子里:“铁柱,这山里的花……不会再开了。” 花?开不开关我屁事!老子有钱了!五百块! 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猛地低下头,双手颤抖着,近乎疯狂地开始数手里那厚厚一沓钞票。崭新的纸票边缘锋利,割得我手指生疼,但我顾不上了。一张,两张,三张……手指因为激动和一种莫名的恐慌而僵硬笨拙,数了好几次都数乱。 “一十,二十,三十……一百……两百……”我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崭新的票面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终于数清了,五十张,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块! 巨大的、真实的金钱带来的冲击,瞬间压倒了心头那点怪异的不安和刺痛。一股滚烫的狂喜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满脸通红!五百块!真真切切的五百块!是我的了! “哈哈!哈哈哈!”我攥紧了钱,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什么花妖!什么恐惧!什么村里人的白眼!在实实在在的钱面前,算个屁!老子赵铁柱,从今往后,要过好日子了! 我一把推开还在旁边跳脚咒骂的王婶,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把那沓钱紧紧贴在胸口,转身冲进了我那间破屋子。我要找个最安全的地方把它藏起来!藏好了钱,我就去镇上!买肉!打酒!扯布做新衣裳!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都看看! 我像个守财奴,在破屋里团团转,最后把炕席掀开一角,把钱小心翼翼地塞进炕洞里,又用破瓦片盖好。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土炕,大口喘着气,胸口因为激动还在剧烈起伏。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新钞票那种特有的、光滑又略带韧性的触感,还有那淡淡的油墨香。 这香味……真他娘的好闻!是钱的味道!是翻身做主人的味道! 我咧着嘴,无声地傻笑着,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明天去镇上要买些什么好东西。红烧肉!大肥膘!老白干!对,还得扯几尺好布,做身像样的衣服……想着想着,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对了,该做饭了。 我撑着土炕站起来,习惯性地朝灶房走去。走到门口才猛地顿住——灶房里冷锅冷灶,空无一人。以前这个时候,小莲早就把火生起来,锅里说不定已经飘出饭香了。 心头那点被金钱压下去的异样感,又悄悄地、阴冷地冒了个头。我甩甩头,把那点不舒服甩开。没人做?老子自己做!有了钱,还怕没饭吃? 我笨手笨脚地往灶膛里塞柴火,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烟呛得我直流眼泪。锅里添上水,挖了一大勺苞米面胡乱搅进去。以前小莲煮粥,火候总是恰到好处,粥又稠又香。我自己弄了半天,锅里不是糊了底就是清汤寡水,苞米面疙瘩还半生不熟。胡乱对付着吃了一碗,那味道,又糙又涩,跟以前小莲煮的简直天差地别。 心里头那股烦躁劲儿又上来了。我撂下碗筷,走到院子里,想透透气。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小莲围的那个小花圃。 只一眼,我就愣住了,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来! 昨天还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小花圃,此刻完全变了样!那些被她侍弄得精神抖擞的狗尾巴草、婆婆丁、小野菊……全都蔫了!不是普通的缺水打蔫,而是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命力!叶子卷曲发黑,软塌塌地贴在地上,透着一股死气。整个花圃,一片枯败的灰黄,看不到一丝绿意!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几片枯死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走。空气里,连一丝青草味都闻不到了,只剩下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死寂的味道。 小莲最后那句话,鬼魅般再次响起,冰冷刺骨:“铁柱,这山里的花……不会再开了。” 我的手心,刚才数钱时留下的那点钞票的触感和油墨味,突然变得无比黏腻恶心。那五百块钱藏匿的炕洞位置,此刻像一个滚烫的烙印,隔着土炕灼烧着我的后背。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所有的狂喜。手里的破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钱有了。 可为什么……这破院子,突然变得这么冷?这么空?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是被那五百块钱抽走了魂儿。白天,揣着钱去镇上,像要把过去三十年没享过的福都补回来。 镇上的国营饭店,我第一次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油腻腻的木头桌子,跑堂的斜眼瞅着我这身破衣烂衫,爱答不理。我把一张崭新的“大团结”拍在桌上,声音贼响:“给老子切一斤猪头肉!要肥的!再来半斤老白干!” 跑堂的眼睛亮了,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好嘞!爷您稍等!” 肥得流油的猪头肉端上来,我抓起筷子就往嘴里塞,嚼得满嘴油光。香!真他娘的香!以前过年都闻不到的肉味!老白干又辣又冲,灌下去,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烧得我浑身发热,脑袋发晕。晕乎乎地付了钱,在跑堂那声谄媚的“爷您慢走”中,我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走出饭店。 供销社里,扯布做新衣裳。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以前我来买盐,她眼皮都懒得抬。这次我指着货架上最好的“的确良”,口气大得很:“给老子扯一身!要最时兴的样式!”看着那姑娘手脚麻利地量布、剪裁,脸上还带着点讨好的笑,我心里头那点虚荣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我穿着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蓝裤子,趾高气扬地在镇上晃荡。看到以前瞧不起我的熟人,故意凑上去显摆:“老张头,瞅瞅!新买的!‘的确良’!知道多少钱不?”看着他们脸上那点羡慕嫉妒恨,我心里像三伏天喝了冰水一样爽快。 可这爽快劲儿,就跟那老白干的后劲一样,来得猛,去得也快。 天一擦黑,揣着剩下的钱,摇摇晃晃地回到我那间破土坯房。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味和……死寂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小莲那个小花圃彻底成了枯坟场,黑乎乎一片,连根活着的草茎都找不到了。 灶房里冷锅冷灶。我醉醺醺地自己点火,不是点不着就是燎了眉毛。胡乱煮点东西,不是糊了就是夹生,吃在嘴里味同嚼蜡,远不如镇上的猪头肉香,甚至……连小莲煮的苞米茬子粥都不如。 新衣服穿在身上,料子滑溜溜的,可不知怎的,总觉得硌得慌,没有那件破褂子贴身。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耗子在墙角悉悉索索,那五百块钱就藏在炕洞里,可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月光惨白惨白的,照在空荡荡的泥地上。以前小莲在的时候,她总是睡在那边的木板床上,呼吸轻得像羽毛。现在那里空着,黑洞洞的,像个张着嘴的窟窿,看得我心里发毛。 白天在镇上被人捧着叫“爷”的那点得意,到了这死寂冰冷的破屋里,被放大成一种刺骨的孤独和……心虚。那沓崭新的钞票带来的热度,在寒夜里迅速冷却,变得像冰坨子一样沉重。 更让我心里发毛的是,村子里的气氛变了。 以前虽然穷,虽然大家也瞧不起我,但好歹还有点活气儿。鸡鸣狗吠,孩子哭闹,婆娘们隔着院墙扯闲篇。可现在,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沉闷里。死气沉沉。 起初我没在意,以为是错觉。直到那天下午,我穿着新衣服,在村里唯一那口水井边打水,碰见了蔫头耷脑的李老蔫。 李老蔫是我们村有名的庄稼把式,侍弄土地跟伺候祖宗似的。以前这时候,他该在自家地里忙活,见了人总爱念叨他那几亩苞米的长势。可今天,他佝偻着背蹲在井沿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张老脸皱得像风干的核桃皮,唉声叹气。 “老蔫叔,咋了这是?地里的苗不精神?”我顺口问了一句,有点显摆自己现在不用为庄稼发愁的意思。 李老蔫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全是愁苦。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烟锅子在井沿石上磕了磕,声音沙哑得厉害:“完了……全完了……” “啥完了?”我愣了一下。 “苗……蔫了!”李老蔫的声音带着哭腔,“不只是我家的!你瞅瞅,你瞅瞅!”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井台外远处的田地。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时值初夏,本该是庄稼疯长、绿意盎然的时节。可眼前大片大片的田地,那绿色……不对劲!不是生机勃勃的油绿,而是一种沉闷的、发蔫的灰绿!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更远的地方,靠近山脚的一些坡地,甚至透出一种不祥的枯黄! 我的心猛地一沉!想起我院子里那片死绝了的花圃。 “咋…咋回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飘。 “谁知道呢!”李老蔫又重重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抓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前几天还好好的!就这两天,眼瞅着就不行了!蔫头耷脑,浇多少水都不顶用!跟……跟被啥东西吸干了魂儿似的!”他说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又恐惧地环顾着四周死寂的山峦,“老天爷不开眼啊……这要是绝收了,全村人都得饿死……” “吸干了魂儿”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小莲那双死寂的眼睛,她最后那句话,再次无比清晰地在我脑子里炸开!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掉在井沿上,水泼了一地。 不是错觉!整个村子,真的在枯萎!像她那个花圃一样! 我再也顾不上打水,也顾不上李老蔫,失魂落魄地转身就往家跑。崭新的“的确良”衬衫被路旁的荆棘刮破了口子,我也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去看看我的地!我那几分救命的苞米地! 连滚带爬地跑到我的地头,眼前的景象让我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垄上。 完了!全完了! 我那几分薄田,此刻就像一幅被恶意涂抹过的、绝望的画卷。几天前还支棱着青苗、让我心疼被冲垮了田埂的苞米地,此刻一片死寂的枯黄!那些曾经嫩绿的苞米苗,全都倒伏在地,叶片卷曲干枯,像被烈火燎过,又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机。干裂的黄土裸露出来,看不到一丝活物的迹象。整块地,透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衰败和死亡气息! 比我院子里那花圃更彻底!更绝望! “啊——!”我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嚎,双手疯狂地揪扯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五百块!那五百块能买多少粮食?能买回这地里绝收的收成吗?能买回全村人活命的指望吗? 小莲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她平静得可怕的质问,她最后那句冰冷的宣告……此刻像无数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了我的心,反复撕扯、炙烤! “铁柱,你真不要我了?” “铁柱,这山里的花……不会再开了。” 她不是在说气话!她不是在诅咒!她说的是真的!她走了,带走了这山沟里所有的生机!带走了所有的春天! 巨大的恐惧和灭顶般的悔恨,像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彻底淹没。那藏匿在炕洞里的五百块钱,此刻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灼烧着我的灵魂! 我猛地从枯死的地里爬起来,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不是跑回家,而是朝着后山,朝着当初捡到她的那个山沟方向,没命地狂奔! 荆棘划破了我的脸和衣服,石头绊得我摔了一个又一个跟头,我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把她找回来!求她!跪下来求她!求她救救这山沟!救救我! “小莲——!小莲——!”我嘶哑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空旷死寂的山林呼喊。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又无力地弹回来,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 回应我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风吹过枯死的树林,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是在为这片失去生机的土地悲泣。 我不知跑了多久,喊了多久,直到嗓子彻底哑掉,直到筋疲力尽,重重地摔倒在当初发现她的那个泥沟旁。 泥沟里积着浑浊的雨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她留下的痕迹,没有那朵诡异的小花,只有冰冷的泥水和刺骨的绝望。 我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冰冷的泥地上,脸贴着肮脏的泥土,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泪终于冲破了堤坝,混合着脸上的泥土和血污,汹涌而出。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像受伤野兽般的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恐惧。 “小莲……我错了……我错了啊……你回来……求求你回来……”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拳头狠狠砸着身下的泥地,砸得皮开肉绽。 哭得昏天暗地,嗓子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剩下身体无意识的抽搐。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勉强撑起一点力气,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沉重得抬不起来。 回到我那死寂的院子,目光再次落在那片彻底枯萎、连根枯草都不剩的小花圃上。灰黑色的泥土板结着,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我踉跄着走过去,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片死土里扒拉着。 枯死的草根,干硬的土块……指尖突然触碰到一个硬物。 我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从泥土里抠了出来。 是一支簪子。 一支极其简单的木簪。簪身光滑,被打磨得很圆润,簪头没有任何雕刻,只嵌着一朵小小的、粉白色的花。那花……和那天她在枯枝上变出来的那朵,一模一样!只是此刻,这朵嵌在木簪上的小花,也失去了所有鲜活的气息,变成了干枯脆弱的标本,颜色黯淡,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齑粉。 这一定是她留下的!是她曾经存在过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证据! 我死死攥着这支冰凉粗糙的木簪,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小莲蹲在这里,对着花草露出安静浅笑的画面;她捧着枯枝变出花朵时,那带着点小得意和欢喜的眼神;她穿着我那件破褂子,在灶膛前被火光映红的侧脸……无数个属于她的、鲜活的瞬间,排山倒海般涌进我的脑海,清晰得如同昨日。 而这一切,都被我亲手……用那该死的五百块钱……给毁了!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终于冲破了我嘶哑的喉咙。 我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那片象征着她最后存在、也象征着我彻底失去的、死绝的花圃前。额头死死抵着冰冷板结、散发着衰败气息的泥土。 手里那支干枯花簪的棱角,深深硌进我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 但这痛,比起心口那片被彻底掏空、只剩下冰冷死寂和无穷悔恨的巨大空洞,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走了。 真的带走了这山沟里所有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