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路情人全文阅读(林妍浠程远川)最新章节_永嘉路情人全文阅读
上海梅雨季的雨伞下,她的背影撞开了他紧闭的心门。 当上海18岁学霸少女遇上杭州30岁双相总裁,别人爱他的百亿身价,只有她爱他破碎的灵魂。 最终在宛平南路600号的梧桐树下,他用整栋永嘉路的老洋房,换她一辈子的法语私教课。 1 上海的梅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林妍浠抱着一摞法语教材冲出地铁站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她慌忙躲进路边全家便利店屋檐下,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伞骨已经断了两根,勉强能遮住头顶。 「又迟到了……」她看了眼腕表,距离法语补习班上课还有十五分钟。永嘉路到静安寺这段路,即使不堵车也要半小时,而今天地铁还临时停运了一站。 雨水顺着伞骨的缝隙滴在她雪白的校服衬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林妍浠咬了咬下唇,加快脚步。这份法语班前台兼职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时薪三十元,足够支付她每周的参考书费用和地铁卡充值。 推开「法兰西语言中心」的玻璃门时,林妍浠的发梢还在滴水。她迅速把教材放在前台,用皮筋将湿漉漉的黑发扎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总是被同学说「太过锐利」的眼睛。 「小林,你总算来了。」班主任张老师从教室里探出头,「快把a2班的讲义发一下,今天有新学员。」 林妍浠点点头,熟练地整理起讲义。透过玻璃门,她看到一辆黑色奔驰停在楼下,司机撑着伞,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快步走进大楼。即使隔着雨幕,也能看出那剪裁精良的西装和与众不同的气场。 电梯门开时,林妍浠正端着刚泡好的咖啡准备送去教室。男人走进来的瞬间带起一阵淡淡的木质香气,她下意识抬头,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那眼睛在看到她时微微眯起,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请问a2班在哪里?」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点江浙口音。 林妍浠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见过不少有钱人来这里学法语,大多是附庸风雅的中年人,而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短发贴着头皮,下颌线如刀削般锋利,运动型的身材将西装撑得恰到好处。 「前面右转。」她匆忙回答,却在转身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前台的笔筒。咖啡杯摇晃,深褐色的液体溅出来,正好落在男人价值不菲的西装袖口上。 「对不起!」林妍浠慌忙抽出纸巾,却在伸手的瞬间僵住了——她认出了那个袖扣,上周时尚杂志上才介绍过,一对就要上万。 男人看了看袖口,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满脸通红的女孩。出乎意料的是,他嘴角微微上扬:「没关系,正好提醒我该换衣服了。」 他接过纸巾随意擦了擦,然后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我叫程远川。如果你们需要赔偿干洗费,可以联系我。」 林妍浠接过名片,烫金的字体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远宸集团投资部总经理」。她的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这种随手就能给出名片的做派,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无不彰显着他们之间的天壤之别。 「不用了,程先生。」她抬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咖啡渍用一点小苏打就能洗掉,我们胡同里的孩子都懂这些生活小窍门。」 程远川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正要说什么,教室门开了,张老师走出来:「程先生,您来了。同学们都在等您呢。」 他点点头,最后看了林妍浠一眼,转身走进教室。林妍浠长舒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她低头看了看那张名片,犹豫片刻,还是塞进了书包最里层的夹层。 那天晚上回到家,永嘉路的老洋房在雨中显得更加破败。林妍浠轻手轻脚地进门,生怕吵醒已经睡下的舅妈。她住的阁楼只有十平米,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个简易衣柜就占满了空间。墙上贴满了法语单词便签和名校照片,那是她梦想中的彼岸。 手机震动起来,是妈妈从韩国发来的视频请求。林妍浠戴上耳机,屏幕上出现母亲疲惫却温柔的脸。 「妍浠,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妈。」她轻声回答,下意识把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脸,不让母亲看到简陋的房间,「月考成绩出来了,我还是年级第一。」 「我就知道我女儿最棒。」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再坚持一年,等妈妈攒够钱,一定送你去法国留学。」 林妍浠鼻子一酸。她知道母亲在韩国的餐馆打工有多辛苦,每天工作十四小时,睡在厨房后面的储物间。而父亲……自从八年前离家后就再没消息,有人说他去了东南亚,也有人说他早已不在人世。 「妈,你不用太操心。我在做兼职,还申请了奖学金。」她强作欢颜,「对了,我今天遇到一个奇怪的有钱人……」 她简单讲了程远川的事,母亲立刻紧张起来:「离那种人远点,知道吗?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挂断视频后,林妍浠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雨声敲打着阁楼的小天窗,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双深邃的眼睛和那句「没关系」——那么轻描淡写,仿佛世间没有什么值得他在意。 「傲慢的有钱人。」她嘟囔着翻了个身,却摸到了书包里的那张名片。烫金的边缘在黑暗中似乎还在发着光。 2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规律的扇形,程远川揉了揉眉心,将并购案的文件搁在一旁。司机老陈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小程总,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要不要绕道买杯咖啡?」 「不用,直接过……」程远川的话戛然而止。 斑马线前,一个打伞的女孩正小跑着穿过马路。伞骨断了两根,歪斜地遮住她半边身子,露出被雨水打湿的白衬衫下若隐若现的肩线。她怀里紧抱着一摞书,水珠顺着她瓷白的脖颈滑入衣领,黑发黏在脸颊边,像一幅被雨水晕染的水墨画。 红灯转绿,车子缓缓启动。程远川不自觉地按下车窗,潮湿的风裹挟着梧桐叶的气息涌进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是那女孩跑过时留下的。她的侧脸在雨幕中一闪而过,饱满的额头,倔强抿起的唇,还有那双眼睛,明明透着焦急却亮得惊人,像黑夜里的星子。 「停一下。」他突然说。 老陈急刹车:「小程总?」 程远川已经掏出手机,对准女孩远去的背影。雨水模糊了镜头,拍出来的照片朦朦胧胧,只能看出一个纤细的轮廓,湿透的衬衫贴在蝴蝶骨上,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摇晃。他鬼使神差地点开朋友圈,配了句波德莱尔的诗:「elleétaitbelle,tropbelle.jedevaislafuir.」(她是如此美丽,太美丽了。我必须逃离。)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自己都怔住了。这个私人账号里是清一色的行业分析和高尔夫球照,上次发朋友圈还是三年前在巴黎高商的毕业典礼。但此刻,他盯着屏幕上那个模糊的背影,胸腔里涌动着陌生的灼热感。 手机立刻炸开了锅。第一个来电显示「妈妈」,他直接挂断;接着是妹妹程雨薇发来一连串惊叹号;杭州商会群里跳出十几条调侃:「程公子铁树开花?」「这背影绝了,求正面照!」连半年没联系的发小都冒出来:「卧槽,你被盗号了?」 老陈小心翼翼地问:「小程总,还去上课吗?」 程远川收起手机,喉结滚动了一下:「跟上那个女孩。」 他们尾随着她拐进静安寺附近的一栋写字楼。电梯门关闭前,程远川看到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将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完整的侧脸——比惊鸿一瞥时更令人心惊的干净的美,不施粉黛却让人移不开眼。 「法兰西语言中心……」他念着电梯旁的指示牌,突然笑了,「老陈,帮我报个这里的法语课。」 当电梯门再次打开时,程远川已经整理好表情。但心跳仍然失控——那个女孩正站在前台整理教材,湿发扎成马尾,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他故意放重脚步,如愿看到她惊慌转身时,咖啡杯倾斜的弧度。 褐色液体溅上他袖口的刹那,程远川闻到了她发丝间的茉莉香。她道歉时睫毛颤抖的样子,倔强地说「我们胡同里的孩子都懂」时微抬的下巴,还有接过名片时指尖轻微的颤抖——每个细节都让他想起巴黎初雪时在蒙马特高地看到的野蔷薇,脆弱又顽强地开在石缝里。 「程先生?」张老师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走进教室前,他最后看了眼正在擦拭咖啡渍的女孩。阳光突然穿透云层,透过落地窗将她笼在光晕里,她耳垂上一粒小小的红痣忽隐忽现,像雪地里落下的朱砂。 整节课他都在想那颗红痣。下课铃响时,手机显示朋友圈有99+条未读消息。父亲的特助发来微信:「董事长问您是否考虑清楚联姻事宜。」他直接回复:「告诉老爷子,我有喜欢的人了。」 走出大楼时雨已经停了。程远川让老陈先回去,自己沿着女孩离开的方向漫步。永嘉路的老洋房爬满常春藤,拐角处有个卖扎成手串茉莉花的老太太。他10块钱买了两串,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二十岁之后就没再干过的事——漫无目的地游荡,只为可能再次偶遇一个陌生人。 手机又震动起来,妹妹发来消息:「哥,妈正在查那女孩是谁。你完了。」后面跟着一连串幸灾乐祸的表情。 程远川将茉莉花举到鼻尖轻嗅,忽然想起女孩校服上的校徽。他编辑文字发给特助:「查查这个学校今天谁获得了远宸奖学金。」顿了顿又补充,「特别关注姓林的女生。」 暮色渐浓,路灯次第亮起。他站在斑马线前,仿佛又看见那个在雨中奔跑的身影。朋友圈提示音不断响起,杭州圈子里已经炸开了锅——向来不近女色的程氏继承人,第一次为一个打着破伞的姑娘动了凡心。 程远川低头轻笑,将茉莉花放进西装内袋。衣料上残留的咖啡香混着花香,像命运埋下的伏笔。 3 一周后的周一晨会上,校长宣布了一个重要消息:「今天下午,远宸集团的代表将莅临我校,为获得『远宸明日之星』奖学金的同学颁奖。请获奖同学穿好校服,三点准时到礼堂集合。」 林妍浠站在队伍中,心跳加速。她是这学期奖学金的获得者之一,五千元对她而言是一笔巨款。更重要的是,这个奖学金会在申请法国大学时加分。 礼堂里,校领导们西装革履地坐在主席台上。林妍浠和其他获奖学生坐在第一排,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当校长介绍「远宸集团投资部总经理程远川先生」时,她的头猛地抬了起来。 那个咖啡事故的男人正从容不迫地走上台,剪裁精良的深蓝色西装衬托出宽肩窄腰的身材。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在经过林妍浠时明显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很荣幸代表远宸集团支持教育事业……」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低沉而有磁性,「我们相信,优秀的学生无论出身如何,都值得最好的教育资源……」 林妍浠攥紧了拳头。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讽刺。她想起自己每天要提前两小时起床,给舅妈一家做早餐才能换来阁楼的居住权;想起为了省下地铁钱,她常常步行四十分钟回家;想起同学们谈论最新款手机时,她只能默默走开…… 「下面请获奖同学上台领奖。」 轮到林妍浠时,她挺直腰背走上台,努力不让自己的旧球鞋发出吱呀声。程远川将证书和信封递给她,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 「恭喜,林同学。」他低声说,声音只有她能听见,「看来我们很有缘分。」 林妍浠猛地抬头,惊讶于他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近距离看,他的眼睛比想象中更加深邃,眼角有浅浅的笑纹。 「谢谢。」她机械地回答,迅速抽回手,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 颁奖结束后,校长提议获奖学生与嘉宾合影。林妍浠站在最边上,刻意避开程远川的视线。然而合影结束,大家正要散去时,校长突然叫住她:「林妍浠同学,请留步。程先生想单独和你谈谈。」 她的脚步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同学们投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程远川和校领导们说了几句话,然后朝她走来。 「介意陪我参观一下校园吗?」他问,语气随意得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偶遇的旧识。 林妍浠看了眼校长鼓励的眼神,只能点头。他们一前一后走出礼堂,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五月的梧桐树新叶嫩绿,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在法兰西语言中心工作?」程远川率先打破沉默。 「兼职。」林妍浠简短回答,「我需要钱买参考书。」 「你很优秀。」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我看了你的资料,年级第一,法语水平已经达到b1,还自学了经济学课程。」 林妍浠警惕地看着他:「为什么调查我?」 「不是调查。」程远川笑了,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奖学金评审需要了解候选人情况。我只是……对你印象深刻。」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椅:「坐一会儿?我想和你谈个提议。」 林妍浠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坐下。长椅有些窄,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合着阳光的气息。 「我听说你想去法国留学?」程远川问。 「是的,索邦大学经济系。」 「很好的选择。」他点点头,「我在巴黎高商读过mba,对法国的教育体系很了解。但留学费用不菲,即使有奖学金……」 「我会打工,申请助学贷款。」林妍浠打断他,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我能照顾好自己。」 程远川没有生气,反而笑了:「我相信你能。但为什么不接受更好的选择呢?远宸集团有一个『青年领袖培养计划』,全额资助优秀学生海外留学,毕业后可以直接进入集团工作。」 林妍浠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机会。但下一秒,她的警惕心又占了上风:「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足够优秀,也足够……特别。」程远川的目光落在她倔强的眼睛上,「那天你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阶级敌人。很少有人敢那样看我。" 林妍浠的脸红了:「我不是故意的……」 「这正是我欣赏的地方。」他站起身,「考虑一下这个提议。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他递给她一张便签纸,上面手写了一串数字,「比名片更真诚,不是吗?」 林妍浠接过纸条,指尖微微发抖。程远川看了看手表:「我得走了。期待你的回复,林妍浠同学。」 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修长的身形在阳光下几乎闪闪发光。手中的便签纸仿佛有千斤重,上面龙飞凤舞的数字像是打开新世界的密码。 回到教室,同桌苏梦立刻凑过来:「天啊!程远川亲自找你谈话?你知道他是谁吗?杭州程家的公子,远宸集团的太子爷,身价上百亿!」 林妍浠把便签纸塞进笔袋最底层:「他只是谈奖学金的事。」 「骗谁呢!」苏梦压低声音,「他可是出了名的黄金单身汉,多少名媛想攀都攀不上。听说他刚从法国回来接手家族企业,平时高冷得很……」 林妍浠没有回答。她望向窗外,梧桐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曳。那个男人的提议像一颗种子,悄悄落入她心底的土壤。危险而诱人,就像所有美好得不真实的事物一样。 放学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路去了外滩。黄昏的黄浦江面泛着金光,对岸的陆家嘴高楼林立,灯火渐次亮起。那是程远川的世界,与她生活的永嘉路胡同隔着不止一条江的距离。 手机震动起来,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考虑得如何?我明天回杭州,希望走之前能听到你的答复。——c」 林妍浠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回复道:「我需要知道这个培养计划的具体条件和要求。」 几乎是立刻,电话就打了过来。程远川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感兴趣。一起吃个晚饭如何?我可以详细解释。」 林妍浠咬了咬下唇:「只是谈公事?」 「当然。」他的声音忽然正经起来,「我以远宸集团的名义保证。」 「好吧。」她听见自己说,「但我要在人多的地方。」 程远川轻笑一声:「如你所愿。一小时后,和平饭店一楼咖啡厅见?那里够正式,也够公开。」 挂断电话,林妍浠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将她带向何方。但有一点她很确定——当机会来敲门时,即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敲门声,她也必须勇敢地打开那扇门。 4 和平饭店的咖啡厅里,水晶吊灯将暖黄的光投在林妍浠紧张的指节上。她第三次调整校服领子,确保那道脱线的边角不会太明显。侍应生端来的柠檬水在她面前凝结水珠,像极了她潮湿的心事。 「所以,培养计划需要我毕业后为远宸工作五年?」她盯着合同条款,声音刻意保持平稳。 程远川的袖口在桌面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那天的咖啡渍早已不见踪影。「准确说是优先录用权。」他推过一份焦糖布丁,「尝尝这个,和巴黎圣日耳曼大街那家老店的味道很像。」 勺子碰到瓷杯的脆响中,林妍浠发现他在观察自己。不是那种令人不适的打量,而是像鉴赏一幅真迹般专注又克制。当她不小心把奶油沾到嘴角时,他瞳孔微微扩大,手指无意识地在餐巾上摩挲了一下。 「程先生看过『情人』吗?」她突然问。 玻璃杯映出程远川瞬间僵住的表情。「杜拉斯的小说?」他转动左手戒指——林妍浠这才注意到那道银光,「知道为什么选法语班吗?我母亲是越南华侨,她总说西贡的雨季像极了上海。」 话题转得生硬却有效。林妍浠看着他突然苍白的指节,想起书中那段话:「他沉默的爱欲,就像湄公河浑浊的河水下涌动的暗流。」 梧桐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林妍浠的球鞋踩过永嘉路斑驳的树影。程远川的袖口擦过她的手背,像一片带着静电的云。转过街角时,他突然停下,望着某户人家窗台上垂落的蓝雪发呆。 「在巴黎七区公寓……」他声音很轻,「有天凌晨我发现自己在塞纳河里,手里攥着六种语言的单词本。」小提琴声忽然从巷尾飘来,是『lavieenrose』(玫瑰人生)的变调版本,琴弦偶尔发出轻微的走音。 林妍浠数着他衬衫上系错的纽扣,第三颗偏离中心线整整一厘米。程远川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突然笑起来:「这时候应该说点浪漫的,比如『你的眼睛比塞纳河更蓝』。」他抬手时,腕间露出一道淡色疤痕,在月光下像条透明的蛇。 小提琴声忽然近了。卖艺的老人拖着改装的三轮车,车头挂着盏马灯,照亮程远川骤然苍白的脸。老人弓弦一抖,流出一段陌生的旋律。 「『lesfeuillesmortes』(枯叶)……」程远川的瞳孔微微扩大,「我发病最严重那次,单曲循环了四十八小时。」 枯叶在他们脚下发出脆响。林妍浠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拇指按在那道疤痕上:「所以氟西汀配热可可,是你独创的配方?」 路灯「滋」地闪烁起来。程远川的呼吸明显变快:「二十岁生日那晚,我拆了父亲送的百达翡丽扔进喷泉。」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保温杯,「后来才知道,这叫双相情感障碍。」 梧桐叶的影子在他脸上晃动。林妍浠想起母亲电话里的叹息:「韩国这边,有钱人都把病人关在顶层……」她突然拽过程远川的领带,迫使他弯腰与自己平视:「听着,我阁楼抽屉里有三种安眠药,我认得所有的抗焦虑药。」 琴声戛然而止。卖艺老人朝他们举了举帽子,车头马灯晃过程远川潮湿的眼睛。他颤抖的指尖触到林妍浠耳后的红痣,像在确认一件易碎品的真伪。 「妍浠。」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发音像含着一块即将融化的冰,「我可能明天就忘了今天教的不规则动词……」 林妍浠踮起脚尖。他的唇有锂盐的苦味和热可可的甜,像咬开一颗酒心巧克力。程远川僵在原地,保温杯「咚」地掉在地上,滚出两粒白色药片。 远处传来黄浦江的汽笛声。当林妍浠退开时,发现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没动,月光照出他睫毛上细碎的水光。小提琴又响起来,这次是完整的『lavieenrose』(玫瑰人生)。 「记住了……」程远川用巴黎口音的法语呢喃,手指缠住她的一缕发丝,「不规则动词『爱』的现在时变位:jet’aime,tut’aimes……」(我爱你,你爱自己……) 林妍浠把脸埋在他错位的纽扣间。夜雾渐浓,马灯的光晕染开他们交叠的影子,像一封终于被拆开的情书。 5 梧桐叶落尽的十一月清晨,林妍浠的旧手机突然被消息提醒震得发烫。苏梦连发十二个感叹号:「快看程公子朋友圈!!!你被官宣了!!!」 朋友圈截图里,程远川发了张逆光的侧影照——永嘉路老洋房的铁艺窗框间,隐约可见一个女孩低头读书的剪影。配文是八行文字,从法语开始,到中文收尾: 「monâmeestunpaysagechoisi/我的灵魂是一片被选中的风景。 quevontcharmantmasquesetbergamasques/戴着迷人面具的牧人在此徜徉。 jalouxdeleurivresse/我嫉妒他们的醉意。 unseulêtrevousmanque/只因少了一个人」 undalleträumewerdenwahr/而所有梦想都将成真。 madovetroveròmai/但我要去哪里寻找。 тихамоя,ніжнамоя/我温柔的,恬静的她。 ——在永嘉路的晨光里遇见我的维纳斯」 林妍浠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恍惚看见自己映在公交窗上的倒影——校服领口内若隐若现的红痕,是昨晚程远川在奔驰车后座情动时留下的。他当时咬着她的耳垂呢喃:「妍浠,我要让全上海都知道……」 手机突然跳出程远川的来电。接通的瞬间,背景音是机场广播的法语播报。 「看到我凌晨三点发的酸诗了?」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电流声,「刚开完苏黎世视频会议,现在在虹桥天地等你。」 恒隆广场的vip室里,林妍浠僵坐在天鹅绒凳上。程远川的助理正捧着三只丝绒盒,盒里卡地亚手镯的价格标签像把刀,抵着她喉咙——238000元,足够付清舅妈家十年的房租。 「试试这个。」程远川拿起最细的铂金款,镊子般的手指圈住她手腕,「你骨架小……」话没说完突然皱眉,拇指抚过她虎口的茧子——那是长期握廉价钢笔留下的痕迹。 林妍浠猛地抽回手:「我要迟到了,法语班……」 玻璃门突然被推开。背爱马仕的中年女人倒抽冷气:「远川?王阿姨说你养了个女学生我还不信……」她的目光像x光扫过林妍浠洗得发白的书包带。 五分钟后,林妍浠咬着葱油饼冲出商场。程远川在巷口追上她,昂贵的牛津鞋踩进污水坑。他扳过她肩膀时,发现她在背法语虚拟式变位表,睫毛湿得像雨中的黑蝶。 「听着,」他摘下她发丝间的葱花,「下周我生日宴,你要穿刚才那件红裙子来。」 「然后呢?」林妍浠冷笑,「等着被你妈泼红酒?」 程远川突然吻住她,把她的呜咽和葱油饼的香气一起吞下去。远处,他助理捧着首饰盒尴尬地转身,盒里手镯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华尔道夫宴会厅的香槟塔足有三米高。林妍浠穿着程远川坚持送来的valentino红裙,后腰的镂空设计让她不断去摸确认是否走光。她认出在场半数面孔——财经杂志上的常客,此刻正用评估拍卖品的眼神打量她。 「程太太在二楼翡翠厅。」侍应生「好心」提醒,「她说您要是渴了,可以先去喝杯茶。」 林妍浠转身时撞上个穿旗袍的少女。对方惊呼着后退,她下意识用法语道歉——是程远川的妹妹程雨薇。 「原来哥喜欢会说法语的。」女孩歪头打量她,「他书柜最下层有本杜拉斯,扉页写着’给r’,是你吗?」 钢琴声突然中断。程远川站在旋转楼梯上,西装口袋插着支蔫头耷脑的野蔷薇——明显是从酒店花坛现摘的。全场目光随着他走向林妍浠,像聚光灯追着女主角。 「各位。」他举起相握的十指,林妍浠掌心的薄茧蹭过他无名指戒痕,「这是林妍浠,我的……」 水晶吊灯突然全部熄灭。黑暗中,林妍浠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和程太太压抑的啜泣。程远川的手心沁出冷汗,这是抑郁期发作的前兆。她迅速掰开他的手指,塞进两颗锂盐药片。 应急灯亮起时,程远川正单膝跪地捡瓷片。林妍浠看着他后颈突出的脊椎骨,想起『情人』里那段话:「他跪下的样子,像个被迫忏悔的异教徒。」 凌晨两点,林妍浠在外滩长椅上找到程远川。他的西装外套不见了,白衬衫袖口沾着香槟渍,正在用德语背诵里尔克的诗。 「我母亲准备了十份名媛资料。」他突然切换成中文,「最差也是耶鲁硕士。」远处游轮鸣笛,他哆嗦着摸出打火机——躁期的典型表现。 林妍浠夺过打火机扔进黄浦江。程远川却笑起来,从内袋掏出个丝绒盒——是恒隆广场那款手镯的迷你版,吊坠改成了一把钥匙。 「巴黎公寓的钥匙。」他鼻尖蹭着她耳后的红痣,「我把它买下来了,就在杜拉斯常去的咖啡馆楼上。」 江风吹散林妍浠的发髻。她想起永嘉路阿婆今早的嘀咕:「小姑娘,有钱人的真心像蟹黄汤包,看着鼓鼓的,一戳就……」此刻程远川的睫毛在她掌心颤动,潮湿得像淋雨的雏鸟。 「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他忽然说,「那天你擦咖啡渍的样子,像在给世界重新排序。」 海关钟声敲响时,林妍浠把钥匙项链戴上了。金属贴着她锁骨发烫,像一枚小小的烙印。 6 法语补习班的晨光斜斜切过程远川的侧脸,他正用钢笔在林妍浠的模拟卷上画星星。笔尖沙沙作响,在「巴黎索邦大学」几个字周围勾勒出银河般的轨迹。 「这道虚拟式又错了。」他忽然咬住她耳垂,惩罚似的轻轻一扯,「到了法国,餐厅点错菜可是要闹笑话的。」 林妍浠缩着脖子笑,发丝间茉莉洗发水的香气浮动。后排女生们偷拍的手机镜头亮成一片——自从程远川开始陪读,这间教室的出勤率暴涨百分之两百。他总穿着最普通的白衬衫来,却会在袖口别上刻有「lyx」字母的铂金袖扣,像某种隐秘的占有宣言。 「专心。」程远川用课本挡住她的视线,法语动词变位表背面是他手写的便签:「昨晚梦见教你骑自行车,在香榭丽舍大街。你摔进我怀里,后腰的淤青像塞纳河上的月光。」 林妍浠红着脸翻过纸页,发现他偷偷在「aimer」(爱)的变位表旁边画了两个小人。她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夹层抽出张泛黄的照片:「我爸唯一没带走的全家福,你说要看的。」 照片上的男人站在永嘉路菜市场招牌下,胳膊搂着幼年的妍浠和年轻时的林母。程远川的指尖在男人腕表上停顿——百达翡丽,和他二十岁扔进喷泉的那款一模一样。 高考前三十七天的暴雨夜,林妍浠在阁楼整理错题本时听到了敲门声。不是舅妈惯用的三长一短暗号,而是某种犹豫的、带着水汽的叩击。 门外的男人西装皱得像腌菜,左手小指缺了半截。当他咧嘴笑时,金牙反射的微光让林妍浠想起永嘉菜市场里腐烂的鱼鳞。 「妍浠啊……」男人身上的雨水混着廉价古龙水味,「爸爸回来了。」 八年前消失的父亲像块发霉的蛋糕,突然砸进她的生活。林德贵搓着手讲述他在澳门**的「小生意」,眼睛却不断瞟向阁楼窗外——那辆每晚准时出现的黑色奔驰正缓缓驶来。 「听说你找了个金龟婿?」他忽然抓住女儿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皱眉,「程家啊,那可是真龙!」 雨点砸在天窗上的声音像倒豆子。林妍浠看着父亲从内袋掏出一沓照片:程远川在苏黎世银行的vip室、程远川母亲与市领导的合影、甚至还有她自己穿着校服走出法语班的背影。 「乖女,爸爸欠了点小钱……」林德贵的声音突然黏腻起来,「只要三百万,那些人说再宽限……」 程宅会客厅的水晶吊灯晃得林妍浠眼睛疼。程太太推来的支票簿上,3后面跟着六个零,墨迹未干就映出她苍白的脸。 「林小姐是聪明人。」程太太转动翡翠戒指,「远川下个月要和周氏千金订婚,这钱就当……」 威士忌酒杯突然炸裂在壁炉上。程远川站在楼梯阴影处,左手攥着撕碎的机票——巴黎往返,两张。他发病时特有的苍白脸色此刻更甚,像尊正在融化的冰雕。 「妈,您忘了我在苏黎世有个信托基金。」他声音很轻,却让程太太的茶杯抖出涟漪,「足够买下三个周氏企业。」 林妍浠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阶级的鸿沟——当程远川说「三百万」时,语气和她说「三块钱葱油饼」没什么区别。她父亲在一旁点头哈腰,早已在支票上按了手印。 「宝贝儿。」程远川突然用法语唤她,这是他们私下的习惯,「高考准考证带了吗?」 她下意识摸向书包夹层。程远川闪电般夺过准考证撕成两半,在众人惊呼中将碎片塞进她手心:「现在你走不了了。」他的瞳孔在灯光下收缩成针尖,「法国领事馆的预约,我取消了。」 林妍浠扬手给了他一耳光。碎纸片纷纷扬扬落下,像场微型雪崩。 凌晨三点的永嘉路胡同,林妍浠蹲在公共水龙头前冲洗红肿的眼睛。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程远川的白球鞋停在积水里——他竟穿着她去年送的生日礼物,那双价值不过百元的回力鞋。 「我父亲……」她开口时喉头涌上铁锈味,「他拿钱了吗?」 程远川跪下来,潮湿的西装裤管浸在水洼中。他展开掌心,里面是那张被撕碎的准考证,此刻被透明胶带仔细粘好,裂缝处还画着小小的爱心。 「我骗你的。」他额头抵住她颤抖的膝盖,「领事馆预约改到明天下午了。」 林妍浠看见他左脸清晰的指痕,突然想起『情人』里那段话:「他承受我的怒火,像承受一场神圣的洗礼。」远处传来垃圾车的声音,程远川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是林德贵按过手印的支票,背面写着「债务已清」。 「我用三百万买了这个。」他轻轻将信封折成纸飞机,扔进垃圾桶,「还有他的承诺,永远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晨光初现时,他们坐在胡同口的早餐摊前。程远川学着林妍浠的样子往豆浆里加了三勺糖,突然说:「知道为什么非要等你高考完吗?」 第一班电车叮叮当当驶过,她在他瞳孔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我要你堂堂正正走进索邦大学。」他咬开流心荷包蛋,滚烫的蛋黄溢出来,「像所有普通留学生那样,带着录取通知书和青春期的雀斑。」 环卫工人开始清扫街道。程远川摸出药盒,林妍浠习惯性地倒出两粒递过去。他们指尖相触时,早摊电视突然播放法语新闻,女主播正念着:「……巴黎今日晴,塞纳河水位下降……」 7 高考最后一科结束铃响时,林妍浠正在检查法语作文的最后一个重音符号。窗外突然传来骚动,她抬头看见程远川的白衬衫在警戒线外一晃而过——他本该在杭州参加董事会,此刻却举着杯冰镇酸梅汤,脖子上还挂着个可笑的迷你电风扇。 监考老师收卷的间隙,她摸出调成飞行模式的手机。锁屏上显示37条未读消息,最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妍浠,妈妈在正门口等你。——发信人:永登浦区药店金老板」 林妍浠的铅笔盒啪嗒掉在地上。韩国区号,母亲三年来第一次回国,偏偏选在今天。她想起视频里母亲越来越浑浊的眼睛,和那些装在维生素瓶里的氟哌啶醇。 校门口梧桐树下,两个身影正在对峙。程远川手里的酸梅汤杯壁凝满水珠,一滴一滴砸在他的牛津鞋上。他对面站着个穿玫红色防晒衣的女人,脚边堆着印有「乐天免税店」的行李袋。 「阿姨您好,我是……」 「滚开!有钱人家的少爷!」女人的沪语口音浓重,防晒帽下露出枯黄的发尾,「妍浠!这里!」 林妍浠僵在原地。母亲晒斑遍布的脸比视频里老了十岁,右手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褪色的假珍珠戒指——父亲当年在城隍庙地摊买的,五十块钱。 「妈……」她刚开口就被拽了个趔趄。母亲的手像铁钳,指甲深深掐进她刚结痂的戒痕里。 程远川上前半步:「阿姨,外面太热,要不……」 防晒帽突然掀开。林妍浠看见母亲瞳孔不正常地扩大——那是双相躁期发作的征兆。果然,下一秒尖利的上海话就炸开来:「我女儿是要给我养老的!你们这些公子哥玩够了就扔,当我不知道?」 周围家长纷纷侧目。母亲从行李袋掏出个药盒砸向程远川,白色药片哗啦啦撒了一地。林妍浠认出那是碳酸锂,包装盒上还贴着宛平南路600号的标签。 永嘉路阁楼的吊扇吱呀转动,母亲正在清点林妍浠的抽屉。三本日记、五张程远川写的便签、甚至装避孕药的铝箔板都被扔进垃圾袋。 「首尔明洞的美容院缺人手,包吃住。」母亲用沾着泡菜汁的手指划开手机,「老板娘答应给你h2签证。」 林妍浠盯着墙上被撕破的索邦大学海报。母亲突然扑过来抓住她肩膀,呼吸里有韩国烧酒的味道:「你以为他会娶你?程家调查过我!连我在清潭洞精神病院住过院都知道!」 窗外传来引擎声。林妍浠看见程远川的奔驰停在巷口,他手里提着两袋东西——一袋是徐汇区精神卫生中心的药袋,另一袋冒着热气,是母亲最爱吃的虹口糕团店条头糕。 「妈。」她突然跪下来,额头抵着母亲膝盖上凸起的骨刺,「程远川和你一样……你们按时吃药都会没事。」 母亲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林妍浠熟悉这种征兆——混合发作期的躯体化症状。她迅速从书包夹层取出阿普唑仑,却被母亲一巴掌打飞。 「你懂什么!」母亲的眼泪混着睫毛膏流下来,「当年你爸也说会戒赌……」她突然撕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烟头烫的伤疤,「看!这就是相信男人的代价!」 凌晨四点的永嘉路早点摊,程远川正在学捏饭团。他笨拙地把油条碎塞进糯米里,手上还贴着输液后的止血贴——昨晚林母发作时砸碎的玻璃杯划伤了他。 「查到了。」他推过手机,屏幕显示韩国某医院的病历照片,「你母亲2019年的就诊记录,双相伴偏执型人格障碍。」 林妍浠把豆浆推给他。程远川的衬衫第二颗纽扣不见了,那是昨晚母亲发狂时扯掉的。她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也是这样揪着她头发往墙上撞,就因为她在电话里提了句「爸爸」。 「听着。」程远川突然握住她手腕,「我们先送阿姨去宛平南路治疗,费用……」 巷口突然传来行李箱滚轮声。母亲穿着全套正装走来,怀里抱着个褪色的铁皮盒——林妍浠认出来,那是装她乳牙的盒子。 「妍浠跟我回首尔。」母亲的声音异常平静,「小程总可以来探望,不能超过每三月一次。」 林妍浠的指甲陷进掌心。这是母亲发病周期里罕见的清醒期,通常意味着接下来会是严重的抑郁发作。程远川显然也察觉到了,他轻轻点头:「好的阿姨,但请让妍浠先参加法语b2考试,这对……」 铁皮盒突然砸在地上。乳牙像珍珠般滚落,母亲开始用上海话尖叫,内容支离破碎——有骂父亲堵伯的,有骂雇主克扣工资的,最后变成重复的「婊子」「赔钱货」。 程远川突然做了个惊人举动。他跪下来开始捡乳牙,一颗颗放在掌心擦干净。当捡到第六颗时,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姨。」他举起那颗小虎牙,「您看,妍浠连乳牙都比别人长得漂亮。」 晨光穿过梧桐叶照在母亲脸上。她缓缓蹲下,突然抱住女儿嚎啕大哭:「妈妈只是……只是怕啊……」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程远川在徐汇精神卫生中心门口等了三个小时。林妍浠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两盒药——一盒是母亲的奥氮平,一盒是程远川的拉莫三嗪。 「我妈答应住院治疗了。」她仰起脸,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条件是……」 程远川替她系好安全带:「条件是什么?」 「你要每周带条头糕去探视。」她突然苦笑起来,「还要我留在上海读大学。」 车载广播正在播放高考喜报。程远川转动方向盘时,林妍浠看见他左手无名指上多了枚银戒——是用她那天掉落的乳牙镶的。 林妍浠望向窗外。母亲的脸贴在精神卫生中心三楼的玻璃上,正对着他们的车挥手。阳光穿过病房铁栅栏,在她身上投下斑马纹般的影子。 8 车载广播里,女主播正用欢快的语调播报着高考喜讯:「今年上海法语最高分来自徐汇中学林妍浠同学……」声音突然被程远川关掉了,空调出风口的冷气吹散了广播尾音。 林妍浠盯着平板电脑上的索邦大学宿舍确认函,窗台照片里那簇阳光正好落在先贤祠的穹顶上,像枚金色的指环。她轻轻点击了屏幕右上角的「放弃入学」。 「其实可以延迟一年……」程远川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转动方向盘的手指上,那枚乳牙银戒微微发亮——是前天晚上他偷偷找老银匠打的,牙齿内侧还刻着「lyx」三个字母。 「我妈的主治医生说,」林妍浠摇下车窗,永嘉路的梧桐絮飘进来,「至少需要两年稳定期。」她没说的是,母亲今早偷偷把抗抑郁药倒进马桶,然后抱着她的录取通知书哭了一小时。 程远川突然急刹车。前方红灯像只充血的眼睛,倒计时还有97秒。他扯松领带,躁期特有的语速又快又急:「我可以雇最好的看护,每天给你发巴黎的日落,等你母亲……」 「远川。」林妍浠轻声打断他,这是她第一次不带姓地叫他,「记得『情人』里怎么写吗?『有些决定,像雨季的湄公河水,一旦漫过堤坝就再也回不去了。』」 后车不耐烦的喇叭声中,程远川的右手无意识摩挲着药盒边缘。林妍浠熟悉这个动作——双相患者在情绪过载时的自我安抚。 复旦大学光华楼前的梧桐树下,程远川正往林妍浠书包里塞进口巧克力。这是她开学第三周,他已经摸清了她所有课表,甚至贿赂楼管阿姨在自习室给她留固定座位。 「法语系主任是我在巴黎高商的学妹。」他整理着她被风吹乱的刘海,「她答应让你旁听研究生课程。」 林妍浠嗅到他指尖残留的烟味——程远川最近又开始抽烟了,自从她放弃索邦大学那天。她故意用虎牙咬他手指:「小程总现在连我的教授都要收买?」 阳光穿过树叶间隙,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程远川突然扣住她后脑勺,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里给了她一个带着锂盐苦味的吻。有女生惊呼着拍照,他却在她耳边哑声说:「我在淮海路买了公寓,离宛平南路600号只有十分钟车程。」 远处钟声敲响十二下。林妍浠摸到他西装内袋里的药盒,铝箔板上今天的药片还没动。她太了解这种故意不吃药的叛逆——就像她母亲总把药藏在舌根下再偷偷吐掉。 「今晚陪我去看妈妈吧。」她把药片塞进他嘴里,「她最近学会用韩语骂你了。」 宛平南路600号的康复花园里,林母正用韩语夹杂上海话训斥护工。看见他们走来,她立刻把病号服袖子拉下来遮住手腕上的约束带痕迹。 「阿姨今天气色好。」程远川献宝似的捧出条头糕,「南京西路新开的店……」 林母抓起糕点砸在他肩上,奶油沾脏了阿玛尼西装。程远川面不改色地捡起来吃掉,还夸张地咂嘴:「阿姨挑的比我自己买的好吃。」 林妍浠默默翻开带来的书——『情人』。自从主治医师建议阅读疗法,她每周都给母亲读同一段落:「他对我说:比起你年轻时的容颜,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母亲突然安静下来。阳光透过银杏叶照在书页上,那段被反复摩挲的文字边缘已经发毛。程远川趁机掏出个丝绒盒:「阿姨,这是妍浠的……」 「滚!」母亲用中文尖叫,「我女儿才不要你的钻戒!」 盒子里其实是把钥匙——复旦法语系资料室的钥匙,程远川捐了二十万换来的特权。林妍浠在母亲再次发作前拉着他逃出病房,身后传来韩语恶毒的诅咒和护士的安抚声。 走廊长椅上,程远川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林妍浠掰开他紧握的拳头,发现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四个月牙形血痕。 「知道吗?」她舔掉他掌心的血珠,「你和我妈发病时的小动作一模一样。」 程远川突然把她按在消防栓旁亲吻。消毒水味、锂盐味和彼此嘴里的血腥气混在一起,像某种苦涩的盟誓。他喘息着说:「我在后海开了家书店,就叫『永嘉路』。」 上海中心52层的法餐厅里,程远川正在切惠灵顿牛排。林妍浠看着窗外陆家嘴的霓虹,突然想起索邦大学宿舍窗外的先贤祠穹顶应该也亮灯了。 「尝尝这个。」程远川把鹅肝酱抹在面包上递来,「跟巴黎米其林三星主厨学的。」 林妍浠咬了一口就吐在餐巾里——她永远吃不惯法餐,就像程远川至今受不了永嘉路早餐摊的咸豆花。这种差异让他们默契地笑起来,像两个分享秘密的孩子。 服务生送来甜点车时,程远川的手机亮了。林妍浠瞥见屏幕上的消息:「程总,周小姐问您是否参加下周订婚宴?」她若无其事地舀了勺焦糖布丁,太甜了,甜得发苦。 「商业联姻而已。」程远川直接关机,「老爷子肺癌晚期,我陪他演最后一场戏。」他从皮夹抽出张照片推过来——是周家千金和女友在冰岛的亲密合影。 林妍浠用叉子戳着蛋糕上的金箔。程远川突然说:「我买了后天去巴黎的机票。」见她猛地抬头,他笑着补充:「只是去谈个项目,正好……替你看看索邦的梧桐。」 餐刀在瓷盘上划出刺耳声响。林妍浠想起母亲今早死死攥着她手腕说的话:「你要是敢走,我就从医院天台跳下去。」此刻窗外东方明珠的灯光模糊成色块,像被雨水打湿的水彩画。 「帮我带片梧桐叶回来吧。」她最终只说得出这句。 回程的车上,程远川放了首法语香颂。歌手沙哑地唱着:「souslecieldeparis/巴黎的天空下……」林妍浠假装睡着,感觉他的手指轻轻描摹她耳后那颗红痣,像在铭记某种即将遗失的珍宝。 9 记忆里的第一夜总是下着雨。 淮海路公寓的落地窗映出两具交叠的身影,林妍浠的校服裙还挂在手肘处,程远川的牙齿在她锁骨上留下淡粉色的痕。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发病时的样子——瞳孔扩大,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白衬衫被汗水浸得透明。 「别看……」程远川试图遮住她眼睛,却被她咬住指尖。林妍浠尝到了锂盐的苦味,还有他腕间龙舌兰酒的气息。三小时前他在外滩酒吧喝到半醉,电话里颠三倒四地说着法语诗。 此刻他颤抖的膝盖压着她运动袜的边缘,昂贵的西装裤蹭上了她三十块钱帆布鞋的灰。林妍浠突然拽住他领带,像勒住一匹失控的马:「程远川,看着我。」 雨声骤然变大。程远川的吻落下来时带着咸涩,林妍浠才发现他在哭。他的眼泪滴在她胸前那颗痣上,像朝露坠入朱砂。 「疼吗?」他不断抚摸她绷紧的腰线,仿佛触碰易碎品。林妍浠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咬他肩膀,直到血腥气漫过舌尖。窗外闪电划过,照亮床头柜上撕开的药板——今天份的拉莫三嗪还完好无损。 后来他们在地毯上做第二次时,程远川的眼泪混着雨水流进她耳蜗。林妍浠想起『情人』里那段话:「他的泪水是情欲的另一种形式,比身体更烫,比誓言更真。」 而今夜的淮海路飘着初雪。 林妍浠赤脚站在暖气片旁,看程远川把联姻请柬一张张塞进碎纸机。他穿着订婚宴那天的黑西装,袖口却别着那对刻有她名字的铂金袖扣——如此不合时宜,像首未写完的叛逆诗。 「周家要的只是远宸的港口牌照。」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打磨过,「两年,不,一年半就能……」 碎纸机突然卡住。林妍浠走过去,从他指间抽出最后一张请柬。烫金的「程周联姻」四个字刺痛指尖,她想起母亲病房里那些被撕碎的日历——每一天都在倒数她自由的期限。 「记得我们第一次吗?」她跨坐在他腿上,像当初在地毯上那样,「你哭得像我强占了你。」手指解开他第三颗纽扣,那里还藏着她咬的疤。 程远川的呼吸明显乱了。抑郁期使他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青紫色血管在锁骨下方蜿蜒如地图。当林妍浠舔舐他喉结时,尝到了抗抑郁药特有的金属味。 「妍浠……」他仰头吞咽着她的名字,手指却推开她,「医生说我现在……不行。」 雪粒扑打在玻璃上。林妍浠强硬地拽过他手按在自己胸口:「我要你记住这个心跳。」她引导他手指向下滑,「记住这里有多滚烫,记住你是怎么……」 程远川突然崩溃般抱住她。他的呜咽像受伤的兽,泪水浸透她后背的蝴蝶骨。林妍浠感受着他痉挛的指尖,想起法语课上学的那个词——「déchirant」,既指撕心裂肺的痛,也形容美得令人心碎的事物。 「下周我就搬回永嘉路。」她咬住他耳垂,直到尝到血味,「你结婚那天,我会在永嘉路喝最贵的红酒。」 凌晨三点,程远川在浴缸里昏睡过去。林妍浠把他湿漉漉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轻轻哼起小时候母亲常唱的沪语摇篮曲。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请吃糖,请吃糕,糖啊糕啊莫吃饱。 少吃滋味多,多吃滋味少。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我叫外婆洋泡泡,外婆骂我小出老。」 雾气朦胧的镜面上,她用指尖画了颗心,又看着它被水汽吞噬。 天光微亮时,林妍浠取下那枚乳牙戒指。程远川无名指上的戒痕已经淡了,像道即将愈合的疤。她把自己的日记本留在床头——最后一页贴着索邦大学的梧桐叶标本,下面写着杜拉斯的话: 「爱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而你是我的凡尔登战役。」 雪停了。电梯门关闭前,她最后看了眼玄关处歪斜的合照——那是高考结束那天在复旦校园拍的,程远川的白衬衫被她的冰激凌弄脏,笑得像个逃课的大学生。 林妍浠摸了摸耳后那颗红痣,那里还残留着他泪水的咸涩。永嘉路的早班电车叮当驶来,车载广播正放着『lavieenrose』(玫瑰人生)——程远川教她的第一首法语歌。 10 淮海路公寓的窗帘被晨风吹起,程远川摸到床侧空荡的凉意。 林妍浠的牙刷还搁在杯子里,但衣柜里少了她常穿的那件复旦校服外套。茶几上压着张字条,是她一贯锋利的笔迹:「小程总,林家的孩子不当任何人的备胎。」 他赤脚踩过满地的狼藉——昨夜庆功宴的酒瓶,撕碎的商业计划书,还有那封周氏集团送来的订婚流程表。镜子里映出他苍白的脸色,左手腕的疤痕隐隐发烫。二十岁那年,他在这里吞下整瓶安眠药,就因为父亲说「程家不需要失败的继承人」。 手机震动,助理发来消息:「董事长要求十点前签署股权转让协议」。 程远川突然笑了。他抓起笔记本电脑,开始写一封全公司公开信:「致远宸全体员工:即日起,我将辞去所有职务,去处理一些私人事务。人生很长,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程远川的辞职信在集团内网炸开时,他正蹲在五角场的共享办公室里调试代码。空调漏水在天花板上洇出地图状的污渍,合伙人jeandelage(让德拉日)是他在巴黎高商睡上下铺的兄弟,此刻正用记号笔在白板墙上写融资方案。 「程总,」林妍浠的声音从门缝飘进来,「你们ai公司连个饭卡都没有吗?」她抱着两本『高级法语语法』,发梢还沾着食堂的油烟味——刚在二教上完早课就跑来盯他吃药。 程远川拽过她坐在转椅上,下巴蹭着她头顶的发旋。屏幕上跳出一条父亲秘书的邮件:「董事长问您的新公司缺不缺写字楼?」 「告诉他,」林妍浠抢过键盘噼里啪啦打字,「远川科技只要五角场的老破小。」光标最后停在某行代码注释上://jet’aimeàlafolie(我疯狂地爱着你) 窗外,复旦广播站开始放『lavieenrose』(玫瑰人生)。程远川摸出20块钱纸币:「林同学,赏脸吃顿食堂双拼饭?」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创业孵化基地的招牌上,那行「远川科技」的漆字还湿着,往下滴着金色的光。 第二年,梧桐絮飘满五角场的四月,程远川第三次把一辆蓝色的特斯拉停在了复旦第五食堂门口。车窗降下来,露出他戴着玳瑁框眼镜的脸——为了显得年轻些,他特意换了这副平光镜。 「林同学,」他晃了晃手里的校园卡,「今天能赏脸吃顿双皮奶吗?」 林妍浠抱着法语精读课本钻进副驾,先摸他西装内袋——果然有药盒,今天的拉莫三嗪已经吃了。 程远川趁机咬住她指尖:「检查作业?林医生?」食堂人声鼎沸里,他认真挑着她餐盘里不吃的肥肉。 手机突然震动,周氏千金的短信跳出来:「婚纱照p好了,记得给你女友过目」。配图是她和女友在冰岛笑容灿烂的婚礼照片,程远川被p在角落举着「新婚快乐」的牌子。 「我妹刚发消息,」程远川把酸奶盖撕开递给她,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老爷子说程家总算出了个像样的情种。」阳光透过玻璃顶棚落在他无名指上——那枚乳牙戒指被改成了项链,现在挂着把小小的钥匙。 「巴黎公寓的钥匙?」林妍浠故意挑眉。程远川却从手机翻出妹妹刚发的照片:父亲站在永嘉路胡同口,手里拎着两盒条头糕,正和出院归来的林母说着什么。 「看备注,」他放大图片底部的文字,「爸问阿姨喜欢中式还是西式婚礼。」林妍浠的耳尖瞬间红了,比当年洒在他西装上的咖啡渍还要鲜艳。 傍晚的永嘉路胡同,程远川蹲在翻新的灶台边煮醒酒汤,不锈钢锅沿映出他手腕上的新纹身——「lyx」三个字母缠绕着永嘉路的梧桐叶轮廓。林妍浠从背后抱住他,闻到他身上混着松木香的涂料味,那是他亲手为老洋房刷墙时沾上的。 「程总,」她咬着他耳垂问,「买下整栋洋房就为了留住这口破灶台?」 程远川转身时碰倒了酱油瓶,深色液体在意大利进口地砖上漫延。母亲在里屋笑骂着扔来抹布,铁皮盒里的乳牙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那是他上周从拍卖会赎回的,连同这栋承载她整个童年的老洋房。 窗外,今年的第一只知了开始鸣叫。拆迁办的告示还贴在巷口,但「历史保护建筑」的铜牌已经闪闪发亮。林妍浠摸到灶台下新刻的字,是程远川笨拙的笔迹:「此处永远供应免费醒酒汤与法式热吻」。 远处,黄浦江的游轮拉响汽笛。程远川的唇贴在她耳后那颗红痣上:「现在,我们该生个会说八国语言的小女儿了。」他指尖轻点着灶台上新刻的法文单词,「等她长大,我就穿着这件旧衬衫,带你们一起去索邦大学报到。」 林妍浠笑着咬他喉结:「然后让她在阶梯教室揭发,爸爸当年连虚拟式都背不全?」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这个约定。铁皮盒里的乳牙突然轻轻晃动——像是某个尚未降临的小生命,正急着要加入这场永嘉路的爱情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