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龙哥的小说烛宴是我救回来的一只小狐妖一只全文在线阅读
烛宴是我救回来的一只小狐妖,脾气怪,说话也难听。 总是挑剔刻薄地评价我的长相、穿着,却会用法术帮我盖房、耕地。 我只当他是拧巴,习惯了就好,这样一起生活也挺不错的。 后来有个女孩子出现。 她和烛宴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和我这种凡人是不一样的。 烛宴对待她小心翼翼,不会用难听的话说她,也不会用傲慢的态度挖苦她。 把她当成了珍贵的宝物,却说我不值得别人对我好。 我生了气,和烛宴大吵一架。 他拉着小青梅转身就走,说再也不要理我了。 但他不知道人妖殊途。 等他消了气。 再来找我时,我已经满头白发,寿数无几。 1 烛宴把叙夏带回来时。 我正在院子里喂鸡。 平日里对我冷言冷语的小狐妖,现在满脸欣喜,活蹦乱跳地跟在那个恬静的女孩子身边。 他们朝院子里走来。 我远远便看清了她的长相。 她穿着雪白柔软的衣裙,我穿着粗粝的麻衣。 她长相秀丽漂亮,而我顶多只算得上清秀。 她的肌肤白得像雪,而我每日做农活,被太阳晒得皮肤发红,手心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 他们站在一起,当真郎才女貌,让我有些恍惚。 烛宴率先一步走到我面前。 牵着叙夏的手,向我介绍:「这就是我常和你说的朋友。」 他经常在我面前提起叙夏这个名字。 所以在看到那个女孩子的第一眼,我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光鲜亮丽的他们。 和乡野村妇的我。 显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刚扬起嘴角,烛宴就皱了眉。 「你看看你有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你也学学叙夏打扮打扮。」 叙夏失笑:「别这么说,云湖姑娘这是朴素,你懂不懂?」 烛宴冷笑:「什么朴素?土里土气的,和她走在一起我都臊得慌。」 他在外人面前毫不顾忌地挖苦我,似乎认定我这人是不要面子的。 哦,算起来。 我才应该是那个外人。 毕竟他们都是妖。 从小一起长大,相识百年。 而我和他,只认识几载。 这几载的时光,与妖而言,只是弹指一挥间,不值一提。 脸上传来火烧似的感觉。 我低着头,冷不丁看到了叙夏精致的绣鞋。 而我还穿着今早去地里干活的草鞋。 草鞋磨损严重,黄泥凝固皲裂,羞得我蜷紧了脚趾。 其实我自己也做了鞋子,只是下地干活都是泥,舍不得穿罢了。 听见烛宴的埋怨和叙夏的轻笑。 我努力为自己找补:「烛宴说得对,只是我们平民百姓要下地干活,穿好衣服舍不得。」 再抬头,没人在乎我的话。 全然已经忽略了我。 并且从挖苦我的话题,换成了两人的叙旧。 烛宴的眼睛很漂亮,是灿金色,像太阳一样耀眼。 只是太阳在面对我时,大多数时候都是冰冷的。 不会像现在面对叙夏一样温暖明亮。 他和我,也从来没有那么多的话要说。 从捡他回来开始,他和我说过的最多的话题。 就是我那破败的黄泥屋。 我那陈旧的衣物。 还有我那院子里的鸡鸭牛,地里的稻子青菜。 他对我的一切都充满了挑剔。 对叙夏这样热情的烛宴。 让我感到羡慕得陌生。 2 父母死后,我成了孤儿。 村子里的人这几年都搬走得差不多了。 家里鲜少来客人,叙夏算一个。 我在灶房里烧水沏茶。 外头传来清脆的笑声。 看得出来,好友重逢,烛宴真的很开心。 他嫌弃这里的一切,可是当初明明是他要留下来的。 灼热的火光打在脸上,让我有些恍惚。 烛宴是我在山上救下的小狐狸。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妖。 我将被捕兽夹弄伤的他带回家。 一开始他对我充满了戒备,冲我龇牙咧嘴。 后来我给他上药包扎,悉心照顾。 他开始对我放松戒备,慢慢允许我的触碰。 在他伤好得差不多以后,他幻化成了一个俊朗的少年。 我痴痴地看着他,一时忘记了尖叫。 那可是妖啊。 都说妖怪长相丑陋,会吃人心。 但是他长得这般好看,让我以为他是仙人才对。 烛宴皱了眉,开口便是指责。 不是床铺不够软,就是伙食太素,要么就是住的地方太破旧。 他委屈生气:「你真的把我养得很差!」 我回过神,连连向他道歉。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向他道歉。 我以为他伤好之后会走的。 我们谁也没有提离开的事,他就这么留了下来。 他脾气怪,说话也难听。 将我从头到脚都刻薄地评价了个遍。 但是每次说完,他都会用法术帮我盖房、耕地。 我只当他是太拧巴,心肠不坏,习惯就好了,这样一起生活也不错。 父母去世后,我一个人实在孤独。 我太需要有人陪着我。 哪怕他是个嘴巴恶毒的妖怪。 烛宴推开灶屋的门。 「怎么这么久还没有把茶泡好?叙夏口渴了。」 他双手环胸,语气不满:「连我们妖怪都知道,客人上门要懂礼数。」 我假装没听出他话中对我的讽刺。 「马上就好了。」 爹娘还在的时候。 他们总说我的性子太和善,以后容易被人欺负。 我只是不喜欢吵架。 所以和烛宴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总是我在迁就他。 所以他把我的好,当成了理所应当。 泡好的茶很烫,我小心地端出去。 他们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聊天。 聊他们以前的事,聊哪座山头的妖怪又遭了雷劈。 叙夏坐在竹椅上,烛宴坐在小板凳上,笑起来的样子傻傻的,像叙夏养的狗狗。 「叙夏姑娘,喝口水吧。」 刚把茶杯递给她,不知怎的,杯子一斜,洒在我的手上,和叙夏的裙子上。 叙夏发出一声惊呼,连忙抖落裙摆上的茶水。 我被烫红了手,疼得发抖,叫都叫不出来。 烛宴第一反应去查看叙夏的情况。 「没事吧?」 叙夏摇摇头:「我没事,就是被吓到了。」 他这才扭头看向我,满脸愤怒。 刚想责备我,在看到我手上的烫伤后,到了嘴边的话又变了,眼底的怒火变成了紧张惊慌。 「你怎么笨手笨脚的?」 他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进屋子里。 熟练地翻出药箱,找出药膏为我涂抹。 这是妖族的药,涂在伤口上不出半刻就能恢复。 他皱着眉,手上的力气却很温柔。 心里像是含了块糖,驱散了伤痛的苦楚,让我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烛宴还是在乎我的。 他只是不会表达罢了。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 我在山上砍柴扭了腰以后。 他说我不自量力,说我笨说我蠢,但是之后每天早上,柴火都堆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 柴火太多,我送了一些给隔壁的孤寡老人。 她的丈夫早些年死了,儿女也都死在了战场上。 一般家里有多一口食物,我都会想着老人家一些。 烛宴知道后却很生气。 他是妖,讲究弱肉强食。 他不明白凡人的道德情谊,他只知道我将他给我的东西给了别人。 烛宴生了好大的气,再也不帮我砍柴。 后来看到我自己砍的柴也会给邻居老人一些,他才无奈地消了气。 「李云湖,好人不长命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 我爹娘就是为了救人死的。 我比谁都知道。 但是我没办法坐视不理。 于是我的善良,在烛宴看来是愚蠢。 3 刚上好药,叙夏进来看到。 眼神复杂:「以前从来没看到你对谁这么上心。」 烛宴的耳尖有点红,连忙否认:「我对一个凡人有什么好上心的?」 「若是她的手残废了,还不是要麻烦我。」 话音落下。 他像是急于证明并不在乎我,用力将我的手甩开。 还没有愈合的伤口被碰到,疼得我低呼一声。 叙夏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用了妖族的药,伤口应当没有严重到碰一下就疼的地步。」 「还有刚才,我知道云湖姑娘只是不小心,那茶水才会洒出来。」 我看着叙夏裙子上的一块茶渍。 刚才茶水会洒。 分明是她先松的手。 我不明白她这么做是为什么。 烛宴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先怪罪我。 「叙夏的裙子可是妖族最厉害的蜘蛛绣娘做的,一千个你也赔不起,还不赶紧给人道歉。」 可是我没做错,为什么要道歉? 我抿着唇,沉默着,无视烛宴的催促。 「叙夏姑娘,你的裙子我一定会给你洗干净的。」 「不必了。」她大度一笑,「一条裙子而已,不值钱的东西。」 4 叙夏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白天来找烛宴,晚上就回到山头休息。 日复一日,坚持了一个多月。 我以为烛宴会和叙夏一起走。 但是两个人除了天天腻在一起,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烛宴是狐妖,叙夏也是狐妖。 妖怪们的交流方式和人不一样。 我从地里干完活回来的时候。 恰好看到院子里两只化作原形的白狐狸,正扑腾着互相啃咬对方嬉闹,发出欢快的嘤嘤叫声。 见我回来。 他们立马变成人形,还压在一起。 在烛宴身下的叙夏,用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看着我。 像是得意。 也像是看不起我的轻蔑。 烛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表情自然,丝毫不认为刚才的举动有什么不对。 「你怎么才回来?」 我收回视线,像是被浇了一盆水,浑身凉透了。 肩上的锄头变得千斤重,压弯了我的腰。 我强颜欢笑,努力掩饰自己的不适感。 「想着就那一小块地了,免得再去一趟。」 烛宴抬手擦去我脸上的泥浆,颇为嫌弃:「以后你和我成婚,跟着我回洞府,就不能再做这些活了。」 他总说要娶我,要与我成婚。 但是我并不确定他知不知道。 人妖殊途。 也不确定他知不知道。 成婚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年纪在妖怪里尚且年幼。 没人教他,很多东西他都不明白。 所以我每次都敷衍他:「再等等吧。」 等到稻子成熟了,等到鸡鸭牛都长大了,我就和他成婚。 妖怪不知道鸡鸭牛生了一窝又一窝,不知道稻子每年割每年种。 他的时间无穷无尽,等得起。 我喜欢他,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或许他喜欢的,应该是叙夏这样漂亮的姑娘才对。 毕竟我一无是处,长得不漂亮,皮肤也不白皙,像一株最不起眼的野草。 叙夏眯了眯眼,走上前来:「让你见笑了,我和烛宴从小就爱这么玩儿。」 我摇头:「没事。」 似乎是察觉到我表现得太过冷淡,烛宴表情复杂。 想开口关心,但拧巴的性格到底让他没说出口。 「别管她,她一个凡人懂什么?」 他拉着叙夏离开:「我们走,别和她说话。」 他们的背影慢慢远去。 叙夏回头看我一眼。 笑容轻蔑。 以往我只是觉得叙夏对我的态度很奇怪。 现在我可以确认,她对我充满了敌意。 5 太阳落山后,他们才迎着夕阳慢慢走回来。 烛宴别扭地递给我一包糕点,是城里那家很贵的桂花糕,平时我只敢路过的时候闻闻,囊中羞涩,让我停下来看一看都不敢。 他的眼神移开,脸有些红,声音也很低。 「正好看见买一送一,这包就给你好了。」 叙夏的手里也拿着一包一样的桂花糕。 烛宴这么说时,她并没有解释。 原来。 我只是顺便啊。 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吸饱了水一样,又冷又疼。 这更加让我确定。 烛宴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 他所谓的成婚,只是习惯了我陪伴在他身边。 他认为凡人的男女,就该成婚才能长长久久,所以他才这样说。 其实根本就不是因为喜欢才想和我成婚。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糕点,面无表情。 「我不喜欢吃甜的,都给叙夏姑娘吧。」 没想到我会拒绝他。 烛宴瞪大了眼睛,气红了脸,像个赌气的小孩子。 「你不要我还不想给你呢!」 说罢,他把那包昂贵的桂花糕拆开。 扔到鸡圈里喂了鸡。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李云湖,你这人根本就不值得别人对你好!」 他的表情狰狞,仿佛我是和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可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呢? 我待人和善,会帮助同样孤苦无依的同胞。 我努力活着,不管是庄稼还是牲口都被我照顾得很好。 我不害人不伤人,我也从来不会像他一样挖苦别人。 所以。 我为什么不值得别人对我好? 锄头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眼泪爬上了我的脸。 心里堵得闷闷的水,终于变成了眼泪。 我对上他的视线,第一次没有退步息事宁人。 所有的委屈,在此刻决了堤,终于爆发。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我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你总是这样对我,把我贬低得一文不值,我有那么差劲吗?在你眼里,我连地上的蚂蚁都不如。」 「当初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若是你嫌弃我,」我顿了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下定决心:「那你就走好了。」 话音落下,烛宴脸色苍白。 他愣愣地看着我,沾着桂花糕香味和沫子的手,正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红了眼眶,不可置信:「李云湖,你要赶我走?」 烛宴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妖怪,永远不会向我低头。 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他拉着叙夏离开。 放下狠话: 「你以为你是谁?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一道白光,两人直接消失在院子里。 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家,安静到可怕。 我捡起锄头放在墙角。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怎么擦也擦不完。 6 一开始,我以为烛宴消气了就会回来。 毕竟我们只是吵架了。 就算是最亲近的家人也会有吵架的时候。 如果他愿意回来,我会和他道歉,保证再也不和他吵架。 毕竟,孤独的感觉太难熬了。 可是一个月、两个月,他离开得很彻底,再也没有出现。 我们住在一起三年,就以这样不体面的方式结束。 有烛宴的那三年,家里热闹很多。 他离开后,家里又变得很冷清。 我再次接受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事实。 种地、喂牲口、吃饭、睡觉。 每天的生活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太安静了。 刮风下雨的夜晚,我担心老旧的黄泥房受不住会倒塌。 上次破的洞,还是烛宴用法术填补的。 夜里大风吹垮了鸡圈,我披着蓑衣去赶被雷电吓得四处乱窜的鸡。 不慎摔倒在地,手心被石子蹭破,钻心的疼。 涂抹烛宴留下来的膏药时,偶然在角落里发现一撮白色的狐狸毛。 我终于泣不成声。 爹娘的死,到底还是没让我学会接受分别和孤独的苦。 一年后,隔壁的老人寿终正寝,是我将她埋葬。 看着高高的坟堆,我意识到,未来的某天我也会死。 我没有亲人,没有伴侣,得为自己早早做个打算。 于是我在爹娘的坟中间挖了个坑。 等我要死了,我就躺进去。 我们一家人,还要在一起。 镇上的媒人想给我说媒,我拒绝了。 烛宴给了我太多不好的回忆。 如果未来我的相公和烛宴一样,那倒不如不嫁。 也可能是年少时遇到太惊艳的人,别人就再也入不了眼。 我很难忘记他。 偶尔我也会想,他是否和叙夏在一起了。 毕竟看得出来叙夏喜欢他,他和叙夏的感情也很深。 我由衷觉得,他们很相配。 哪怕我很难过,很伤心,也必须承认,烛宴和叙夏站在一起,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在他离开的这些时日,我怨过他,恨过他,痴心妄想地等他回来。 到最后,全都成了苍白的无能为力。 他是妖,我是人。 明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这个世界上能陪着我的,只有我自己。 院子里的牲口们长大了,田里的稻子熟了。 冬去春来,门口的那棵柿子树年复一年地结满硕果。 烛宴再也没有回来,我也一天天地老了。 和所有凡人一样,我也要经历生老病死。 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 我知道,我要死了。 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养牲口,干脆把它们都卖了。 现在,我真只剩下自己了。 我再也做不动农活,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发呆。 春天的太阳很温暖,我闭着眼昏昏欲睡。 偶尔我也会想起烛宴,却不会再因他难过,时间会填平一切伤口,更多的是平淡的释怀。 他很喜欢这种天气,雪白的毛发在阳光下散发莹白的光泽。 也是在这样温暖的某一天,我听见叙夏问烛宴:「你是不是喜欢她?」 烛宴反应激烈:「谁喜欢她了?」 「那你为什么想娶她?」 烛宴支支吾吾:「她救过我,我和她成婚,只是为了报恩。」 原来只是为了报恩。 不用的。 我不会因为救命之恩就拘着他,他可以随意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就算是更喜欢叙夏,就算是再也不理我,我也不会生他的气。 生气很累,难过也很累。 我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朦胧间,院子的门被推开。 白衣少年走了进来,头上的耳朵不自然地抖了抖,表情一如既往地扭捏。 沉溺在光影中的少年,像我弥留之际的一场幻觉,填平我半生沟壑。 「李云湖,我已经勉为其难原谅你了。」 少年气的嗓音记忆深刻,将我苍老的灵魂拉回几十年前的那个午后。 他的脸越发清晰。 烛宴?是烛宴吗? 他已经消气了吗? 可是他这次生的气,真的太久太久了。 我没想到他还会回来,阳光下滋生的困意荡然无存。 短暂的惊讶过后,心脏再次归于死寂。 他看到我,震惊之后一脸嫌弃。 「你怎么变得这么丑了?」 我现在这样确实很丑,皮肤像树皮一样松垮,牙齿也掉了,眼睛浑浊,满头白发,腰背佝偻。 他还是那么年轻俊朗,意气风发。 妖怪的六十年和凡人的六十年是不一样的。 我的生命于他而言。 宛若蜉蝣。 我微笑着,再看到他,心里已经没有自卑,也没有妄念。 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他:「我已经老了,老了就会变成丑八怪,还会死呢。」 烛宴脸上习惯性的讥讽寸寸破裂,最后苍白。 「不可能!」 他以为我在骗他。 毕竟在妖怪的世界里,没有衰老的概念。 妖怪的寿命很长,他们可以随时变化成想要的模样。 年轻、貌美,他不知道衰老对凡人意味着什么。 他坐在我的旁边,心脏跳得很快,强装镇定,努力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就像在乎我这件事,对他而言很丢脸。 「我原谅你了,以后我们不吵架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喜欢玩闹,但是我现在已经不能陪你跑陪你跳了,你会觉得无聊的。」 我开玩笑:「老骨头不中用了。」 「你一定是在骗我,你还在吃叙夏的醋对不对?」 他抓住我的手,将灵力注入我的身体。 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恢复年轻的生机。 可我的身体和容貌没有任何变化,世界上没有返老还童之术,也没有起死回生之法。 灵力注入我的体内,犹如装入漏斗,全都撒了。 小狐妖不知道,除了我,这个世上不会事事都顺着他。 我第一次看到烛宴慌张的样子,像个迷茫无措的孩童。 他急哭了:「怎么会这样?」 大抵人老了都会变得很慈蔼,看待一切事物都格外宽容。 我摸了摸他的头,沧桑的声音消匿在风里:「人终会一死。」 这只单纯的小狐狸。 第一次明白死亡的含义。 7 在我最孤独、最思念烛宴的时候,他没有出现。 如今我快要老死,他又再度回到我的身边。 他说他不走了,会永远陪着我。 不管我变成什么样,我都是他的娘子。 可我现在老掉牙,丑丑的,旧旧的,更配不上他了。 我们站在一起,更像奶奶和孙子。 他倔强又坚定地说他不在乎。 我笑了笑,认为他还是没有懂爱是什么。 小狐妖学会了做饭洗衣。 滚烫的锅边烫红了他的手,溅起来的油疼得他破口大骂。 衣服不知道怎么浆洗晾晒,被溪水冲走了好几次。 他弄来了几只小鸡苗,院子里又开始养起了鸡。 现在,他养鸡的手法越发地熟练,家里也恢复了以往的热闹。 他把门口的杂草除了,铺上平稳的石板,说这样我就不会摔了。 他还去城里买了糕点。 是我年轻时心心念念的那家铺子。 老板把铺子和手艺传给了他的女儿,做出来的味道还是那样香甜。 他特意买了没那么甜的糕点。 小心翼翼地打开外面的油纸,递到我的面前,期待的眼神亮晶晶的。 「云湖,你尝尝,很好吃。」 人老了以后就吃不下太多东西。 味觉也变得不太灵敏。 不然为什么年轻时候想吃的东西,现在吃进嘴里也没那么惊艳了呢? 但也难得他愿意为我跑这一趟,人要懂得知足感恩。 「烛宴,谢谢你。」 他愣了一下,红了眼眶,快哭了。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声音哽咽:「其实、其实当初根本就没有买一送一。我知道你想吃又舍不得买,所以特意给你买的。」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特意给我买的,我不是将就,也不是顺便啊。 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告诉我呢? 只要他告诉我,那是给我买的。 我真的会开心很久很久。 但是他把桂花糕喂了鸡。 他明知道我很想吃,他为什么要喂鸡?为什么要欺负我? 我就这么不值得吗?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才回来找我? 他知不知道,我一个人,真的好害怕。 我的眼眶有些热,心里那些死掉的怨和委屈,又在隐隐作痛。 我已经老了,那就算了吧。 就别翻旧账了。 8 烛宴是个很活泼的小狐妖。 以前他每天都要化作原形漫山遍野地跑跳。 现在他哪里也不去了,就陪着我一起晒太阳。 他会念书给我听,会帮我梳头发,会给我买好多我年轻时候喜欢过的东西。 珠钗、罗裙、花灯、糖饼。 年轻时想要的东西,年老后未必还有精力去喜欢。 烛宴对我的珍视,让我想到他对叙夏的好。 为什么想得到的东西,总在不在乎之后才拥有呢?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从执念中走了出来。 如果真的释怀了,为什么我还会从这些点滴里想到从前? 人心,真是复杂的东西。 烛宴知道死亡意味着永别。 或许他真的很怕我死。 所以每天晚上他都守在我的床边,夜里好几次检查我的呼吸。 我这人觉浅,很早就醒了。 烛宴趴在我的床边还在睡,我给他盖了张毯子,起身出门。 今日是爹娘的忌日。 我有些想他们,便早早地去见他们。 坟头的草又长了很多,我卖力地将野草野蛮的根茎扯出来,连根带出新红的泥土。 只是这些简单的活计,就累得我满头大汗。 我坐在坟边,抚摸湿润的土,感受掌心下的冰冷,自嘲一笑。 「阿爹阿娘,我也变成老太婆了。」 我看着给自己挖的那个坟坑,庆幸我有先见之明。 死亡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恐惧,我平静地接受那天的到来。 天上的日头越来越大。 我听见身后传来烛宴愤怒的声音。 「李云湖!」 他大步朝我走来,不再嫌弃我脏兮兮又皱巴巴的手,紧紧抓住。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一个人偷偷出来,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吗?」 他看起来很生气很难过,眼睛也红红的。 我歉意地笑着:「我来给爹娘的坟除草,顺便给我自己的坟坑也清理一下,反正再过不久就要用上了。」 「以后我死了,劳烦你把我埋在这里,辛苦你了。」 我有些讨好地恳求他。 毕竟我们凡人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身边身体康健、能够帮我埋葬的人只有烛宴。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他喜欢我向他低头,那我就低头。 人老了,就不愿意再争个高低。 烛宴却哭了,泣不成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头上雪白的耳朵都耷拉了。 「你不许说这种话!」 他拉着我回了家,一路上一言不发。 他背对着我,我却知道他一定在掉眼泪。 9 不久后,叙夏来了。 她还和以前一样年轻漂亮,苦口婆心地规劝烛宴。 「跟我回去吧,李云湖是凡人,她快死了,你留在这里只会浪费时间。」 我和叙夏不停地告诉烛宴死亡是什么。 听得多了,他快要疯癫。 「我知道她是凡人,不用你告诉我!」 「她是我的娘子,我要陪着她,我不会跟你走的。」 我不想偷听的,只是无意间撞见。 他应该跟着叙夏走的。 没关系,我死了没人将我埋葬也没关系。我不应该麻烦人家的,就算他不愿意,心里嫌弃,也会因为那一点点愧疚不好意思拒绝。 「你跟她回去吧。」 他回头看到我,慌了神:「你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他又哭了,摇摇欲坠的模样,像一片风打的叶子。 烛宴真是个爱哭鬼。 我笑着摇摇头:「我不生你的气,当初是我不好,吃你和她的醋。我和你只相识几载,你与她却是一同长大,是我不自量力,没有自知之明,将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他急忙解释:「不是的!不是的!你很重要!我当时、当时只是太生气了,想让你哄哄我。我很想你,一直在等着你,等你来找我,可是你没有来,我就自己来找你了,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我不是故意的。」 他泣不成声,抓着我的手哀求:「李云湖,你别死,别不要我。」 小狐妖哭得好厉害啊。 他把我的手贴在脸上,眼泪顺着我的指缝乱爬。 我感受到了他的恐慌,他在害怕,他也会因为我的死而害怕吗? 叙夏脸色苍白,眼里裹着泪,瞪了我一眼,气得跺脚:「随你的便,我再也不会管你了。」 10 其实我很羡慕叙夏。 敢爱敢恨,爱得起,也放得下。 当年叙夏出现,烛宴满心满眼只有这个儿时伙伴,全然将我抛之脑后。 我吃了醋,想学着叙夏一样活泼些,以为这样烛宴就愿意和我玩。 在他们玩闹时,我生硬地插进他们中间,自以为有趣的举动,让原本热闹的场面迅速冷却。 我这人天生文静,刻意的模样滑稽尴尬,引来了烛宴的嘲笑。 「李云湖,你知道你们凡人有个词叫东施效颦吗?」 他和叙夏一起哈哈大笑,我在一旁臊红了脸,无地自容。 我在他们之中,永远是被排挤的那个。 因为我是个大字不识的粗鄙村姑,不漂亮也不精致,和他们格格不入。 烛宴和叙夏吵了架。 我以为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和好,烛宴会去找她。 就像他消了气,又回来找我一样。 可烛宴只是日复一日地陪在我的身边晒太阳,念书给我听。 我心不在焉:「你再不去找叙夏姑娘,她真的再也不会理你了。」 烛宴摇头,趴在我的腿上,声音闷闷的:「不找她。」 罢了。 他总是要先失去,才学得会珍惜。 这也是年轻妖怪的必修课之一。 烛宴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煲汤。 院子里养的老母鸡,都被他做了鸡汤给我补身子。 闲暇时,他会陪着我在周边小路慢悠悠地转一转。 他不会再挖苦我、说我丑,说我处处不如叙夏。 傲娇的小狐妖一改性子,不再事事都拿着姿态,摈弃他的脸面。 他想方设法地夸我,逗我开心。 连我脸上的皱纹都夸成了花。 后来我连出门散步也走不动了,咳嗽两声就会震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 烛宴也不出门,就在家陪着我,想方设法地让我多活一天。 「李云湖要长命百岁。」 他幼稚地在神龛前跪拜许愿,祈求我的康健。 小狐妖求了神佛,以为神佛能看见他的诚心,听见他的愿望。 他告诉我:「神仙会保佑你的。」 我沉默不言,只是笑笑。 神听不见他的愿望。 我也该顺应天地自然,尘归尘,土归土。 某个很平静的早晨,我预感自己大限将至。 昨夜烛宴在床边守了我一整夜,现在还在睡觉。 回光返照让我有了些力气,我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梳好头发,洗了脸,一个人前往我的坟地。 可是那个坑被烛宴给填上了。 我愣了一下,想起来上次他一个人出门又回来,衣角和手上有泥。 我一捧一捧地挖,他便一捧一捧地填。 真是个幼稚的妖怪。 以为坑没了,我就不会死了吗? 我叹了口气,坐在地上,背靠着爹娘的坟包。 人之将死,突然发现很多东西其实并不重要。 若我没有被烛宴困在年少时,或许我现在会子孙绕膝,其乐融融,经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也或许。 将我困在过去的人,不是烛宴。 而是我自己。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的下场,早就在我执迷不悟那日便已注定。 心中那团迷雾散去,豁然开朗。 淡淡的金光弥漫周身,身体开始变得轻飘飘的,意识脱离身体的那一刻,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是来渡劫的。 释怀之日,便是飞升之时。 彻悟二字,便是天道让我渡劫的目的。 身死情消。 我的一世情劫,今已结束。 11 飞升之后,我任命司星,监管人界。 好友喝醉了酒,随口一提:「你难道就不好奇,你死后,那只狐妖的结局?」 我同她一起喝了点,听她说起,虽心中没有波澜,却也好奇。 犹豫再三。 我打开了监天镜,看到了我死后发生的一切。 醒来后的烛宴,在我爹娘的坟边找到了安详逝世的我。 他抱着我的尸首,泣不成声,声音嘶哑。 目中无人的小狐妖,在我死后,终于向我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云湖,你醒醒,别丢下我一个人。」 一直到死,我才等到他的道歉。 那个被他亲手填上的坟坑,如今又被他一点点挖开,一边哭一边将我下葬。 他执念太深,要去找我的转世。 叙夏给了他一巴掌,让他清醒。 「阴间阳间全无她的魂魄踪迹,既无前世也无来生。你还不知道吗?她根本就不是凡人,她只是利用你渡了这场情劫,如今早已荣登仙位!」 烛宴表情呆滞,不愿相信。 我沉默着看着监天镜中发生的一切。 想起来。 当初下凡历劫时,我红鸾星动。 司命指着那只小狐狸,笑着告诉我:「喏,那就是你未来的夫君。」 那时的烛宴年幼,还不能化形。 白绒绒的,可爱又脆弱。我伸手碰他,他便腻歪地用头蹭我。 「你若不愿意,还能后悔。但是过了这次,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个寂寂无名的小仙了。」 我收回手,摇头:「不会。」 没什么比得过我的仙途。 所以即便知道情劫最后的结局不得善终。 我也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渡劫。 镜中的叙夏冷笑,满脸痛苦讽刺:「仙人下凡渡劫,若是有心将伴侣一同带回天上,会将仙气渡入伴侣体内。」 「你感受到仙气了吗?她当真愿意带你走吗?」 烛宴浑身发抖,摇摇欲坠。 本就濒临破裂的心,终于在叙夏字字诛心的真相中崩溃。 他不愿意接受自己被抛弃,不愿意接受李云湖不要他了。 在他明白什么是爱以后,却发现自己所谓的爱,只不过是我的一场情劫。 烛宴要来找我。 为了登仙,他发了疯地修炼。 夜以继日,却又心神不净,最终走火入魔。 在他酿下大祸之前,道士将他关进锁妖塔,何时清醒何时再放出来。 他唯一带进去的东西,只有一支簪花。 那原本是他做了一晚,第二天天亮后要送给我的。 可是天亮后,他找到的只有我的尸体。 没能送出去的簪花。 成了他神志不清时唯一的念想。 疯魔的小狐妖,痴痴地看着头顶唯一一轮圆月,一遍又一遍地嗫嚅:「李云湖,李云湖,对不起……」 侍从问我是否要帮他一把。 以往渡劫的神仙中,不乏有私情者偷偷将渡劫的伴侣带回来,以权谋私。 1 「—往」「命由天定,你我不得干涉。」 烛宴的路还很长。 等到他也彻悟放下那日,对他而言就是窥得大道之时。 他是我的情劫。 我又何尝不是他的仙劫。 环环相扣,因果轮回。 若他无法度过这次劫难,那也是他的命。 熄灭监天镜中的景象,我目中清明。 往后仙途坦荡顺遂,我与烛宴,再也不见。 ———大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