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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2025-09-25 03:20:23 23

冰冷的触感,还有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身上。苏晚挣扎着从一片混沌里挣脱,眼皮像被粘住一样费力。一股浓重的、带着尘土和腐朽木头的气息冲进鼻腔,呛得她几乎窒息。耳边嗡嗡作响,一个细细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顽固地钻进耳朵,像钝刀子割着神经。

她猛地睁开眼。

黑暗。不是城市夜晚那种蒙着光晕的深蓝,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墨黑。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小窗,透进几缕死气沉沉的灰白色。借着这点微光,她看清了趴在自己胸口上的东西——不是什么物件,是个孩子!一个扎着两个乱糟糟羊角辫的小女孩,小脸脏得看不出原色,眼泪鼻涕糊了一大片,正毫不客气地浸湿她身上那件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粗布衣襟。

苏晚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的厌恶和惊吓,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把这黏糊糊的小东西推开。手刚动,视线却先一步落在了自己抬起的手臂上。

昏暗的光线下,那根本不是她熟悉的手。皮肤粗糙得像砂纸,布满深深浅浅的裂口和茧子,关节粗大得变形。指甲又厚又黄,缝隙里嵌满了洗不净的黑泥,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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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醒了?”一个怯生生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孩声音从旁边传来。

苏晚僵硬地扭过头。床铺——如果这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和破布能叫床的话——边上,一个更瘦小的身影正蜷缩着。男孩看起来顶多五六岁,穿着一件明显大了好几号、补丁摞补丁的短褂,正小心翼翼地伸出几根同样脏兮兮的小手指,轻轻拽着她那件硬邦邦衣袍的衣角。他那双大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大,里面盛满了恐惧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直勾勾地望着她,像受惊的小鹿。

娘?谁?叫她?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麻痹。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又急又猛。

“咚!”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阵钻心的剧痛在头顶炸开。她眼前金星乱冒,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又躺回去。这一撞,仿佛撞开了某个紧闭的闸门。无数破碎的、不属于她的画面和感受,带着洪水般的力量,蛮横地冲进她的脑海,瞬间将她淹没。

狭窄低矮的茅屋,屋顶漏下的雨水砸在泥地上的小坑里。一个沉默寡言、背影佝偻的男人在昏暗的油灯下修理农具,咳嗽声不断。冰冷的河水刺骨,搓洗着永远洗不完的粗布衣服,手指冻得像胡萝卜……还有眼前这两个孩子的脸,在饥饿和寒冷中瑟瑟发抖……最后定格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那个沉默的男人再也没能从炕上起来……

她,苏晚,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现代社畜,加班猝死后,灵魂被硬生生塞进了这个也叫苏晚的躯壳里——一个刚死了丈夫、拖着两个“拖油瓶”、家徒四壁的年轻寡妇。身处的,是一个叫清河村的地方,时间,恐怕早已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世纪。

屋外,一声有气无力的公鸡打鸣声刺破了黎明前最深的寂静。

苏晚僵在床上,胸口像压着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粝的疼痛,不知是这身体本身的疲惫,还是那汹涌记忆带来的沉重窒息。胃里空空如也,烧灼般难受。她必须动,否则这具身体和她脑子里那点残存的意识,恐怕都要被这绝望的现实碾碎。

她几乎是滚下“床”的。双脚踩在冰冷、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腰背僵硬酸痛,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多年。她扶着冰冷的土墙,一步一挪地蹭到屋角那个用几块土坯垒成的简陋灶台边。灶膛里一片死寂,只有冰冷的灰烬。

生火。她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可怎么生?她茫然地看着灶台旁散落的几根细柴和一小撮枯草,还有两块黑黢黢的火石。她笨拙地拿起火石,学着记忆碎片里的样子互相敲击。冰冷的石头撞击着,只溅出几点微弱的火星,瞬间就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连枯草的边都没挨着。她又用力砸了几下,火星倒是多了些,却依旧徒劳无功。一股浓烟猛地从没点燃的柴草里冒出来,直扑她的口鼻。

“咳咳咳…咳咳…”苏晚被呛得弯下腰,眼泪鼻涕一起涌了出来,喉咙火辣辣地疼。

“娘,我来吧。”

那个怯生生的男孩声音又响起了。苏晚捂着嘴,泪眼模糊地抬头。是柱子,那个大儿子。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泥地上,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空荡荡的破袄里。他走到灶边,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头发涩。他伸出同样冻得通红的小手,小心地拨开苏晚弄乱的枯草,捡起那两块火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专注地、稳稳地互相一擦。

“嚓!”

一道明亮的火星精准地落入干燥的草绒中。柱子立刻俯下身,鼓起腮帮子,对着那一点微弱的红光轻轻吹气。他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几缕青烟袅袅升起,接着,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猛地蹿了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草茎,发出噼啪的轻响。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他脏兮兮的小脸和那双过于懂事的眼睛。

苏晚愣愣地看着柱子麻利地添上细柴,看着那温暖的火光渐渐稳定下来,照亮了这间狭窄、破败、散发着贫穷和绝望气息的茅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比刚才的浓烟更呛人,眼眶瞬间就热了。她慌忙低下头,掩饰着抬手用力擦了擦眼睛,手背上粗糙的触感摩擦着同样粗糙的皮肤。

早饭是在一片沉默中进行的。唯一的食物是一小瓦罐稀粥,米粒少得可怜,清澈得几乎能照出人影。苏晚用木勺把粥分到三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小女儿妞妞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着,眼睛却巴巴地望着苏晚,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娘…能…能加一小勺糖吗?就一小勺…”

糖?苏晚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放下自己的碗,忍着全身的酸痛站起来,在这间不过方寸的茅屋里翻找。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摇摇欲坠的破木柜,一口空空如也、散发着馊味的破缸……最后,在灶台最里面的角落,她摸到一个冰冷的粗陶罐子,沉甸甸的。她心头一喜,急忙捧出来,揭开盖子。

一股浓重的咸腥味扑面而来。里面是半罐灰黑色的粗盐粒子,粗粝得如同沙子,混杂着可疑的深色杂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这就是这个家里唯一的调味品,也是唯一的“储备粮”。

妞妞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像被吹灭的蜡烛。她低下头,小肩膀缩得更紧,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喝着那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柱子也把头埋得很低,捧着碗,喝得很快,仿佛这样就能快点结束这顿令人难堪的早饭。

屋外的天色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苏晚扛着家里那把豁了口、沉重的锄头,跟着村里稀稀拉拉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妇人往村子东头的薄田走。脚下的路坑洼不平,每一步都牵扯着这具身体深处的疲惫。记忆里,这块地贫瘠得可怜,即使累死累活,刨出来的粮食也填不饱一家三口的肚子。

“苏家媳妇儿!”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苏晚侧头,是同村的王婶子。她挎着个破篮子,脸上堆着一种混合着同情和隐秘窥探的表情,凑近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听说了没?咱们村头张员外家,正缺人呢!要找个手脚麻利的洗衣妇!”

苏晚的脚步顿了一下。张员外?记忆碎片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印象,清河村最大的地主,深宅大院,高墙朱门,代表着这个贫瘠村庄里遥不可及的富贵和威严。洗衣妇?虽然辛苦,但至少…可能有点稳定的收入?总比在地里刨食强?

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称之为希望的念头,在她死水般的心里漾开一点点涟漪。

王婶子见她似乎意动,三角眼里精光一闪,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却又令人浑身发冷的意味:“就是…人家张府规矩大,嫌孩子吵闹,怕冲撞了府里的贵人…”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苏晚身后两个亦步亦趋、紧紧抓着母亲衣角的瘦小身影,声音黏腻得像蛇爬过,“听说…前街的李婆子,正想寻个手脚勤快的小子做学徒呢,虽然苦点,好歹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不是?妞妞那丫头片子…模样还算周正,送到镇上刘记布庄当个使唤丫头,也是条活路哇!你一个人,没了拖累,去张府洗衣,日子不就松快多了?”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冰锥,狠狠扎进苏晚的心口,再瞬间冻结。

“咣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苏晚手里的锄头脱手砸在冰冷的冻土上,震得她虎口发麻。她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王婶子那看似关切实则残忍的目光下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拖累?学徒?使唤丫头?把她的柱子,她的妞妞…像处理掉无用的物件一样送走?

她猛地弯腰,几乎是扑下去,一把抓起那冰冷的锄头木柄。粗糙的木头硌着她手心冻裂的口子,尖锐的疼痛让她混沌的脑子有了一丝清明。她死死攥着锄头,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她没有看王婶子那张写满“为你好”的脸,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是喉咙被砂纸磨过:

“……嗯。”

然后,她拖着锄头,像是拖着千斤重担,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家那块贫瘠的土地。柱子紧紧拽着她的衣角,妞妞紧紧贴着哥哥,两个孩子都异常沉默。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王婶子那道复杂又带着点惋惜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她的背上。

整整一天,苏晚都在那块薄田里机械地挥着锄头。冻土坚硬如铁,每一下都震得她手臂发麻,腰背的酸痛如同无数根针在扎。汗水混着尘土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可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像磨盘一样碾压着她的理智:送走?不送?送走,或许他们能活命?不送…她拿什么养活他们?拿什么对抗这无边无际的绝望?王婶子的话,像魔咒,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夜幕再次吞噬了茅屋。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那个小窗,吝啬地洒下一片模糊的清辉。两个孩子蜷缩在干草铺上,紧紧依偎在一起,汲取着彼此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妞妞的小手紧紧抓着苏晚的一根手指,即使在睡梦中也不肯松开。柱子则蜷缩着身体,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后背紧紧贴着苏晚的胳膊,小小的身体在睡梦中偶尔不安地抽动一下。

苏晚毫无睡意。她靠着冰冷的土墙坐着,目光落在两个孩子的睡脸上。月光勾勒出他们瘦削的轮廓。柱子的眉头即使在梦里也微微蹙着,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妞妞的脚丫从破得露出脚趾的布鞋里伸了出来,冻得通红,像两颗小小的、快要冻僵的果子。白天王婶子的话再次尖锐地刺入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学徒?使唤丫头?那些地方,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挨打受骂,做牛做马,甚至可能……她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不行!绝对不行!她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来对抗内心汹涌的绝望。

可是,不送走,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稀粥都快喝不上了。这具身体孱弱得像是随时会散架。一股冰冷的无力感顺着脊椎蔓延,让她几乎要瘫软下去。就在这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触碰到了手腕上一个小小的硬物。一个冰凉、光滑的圈——是这身体原主陪嫁的银镯子。样式很老,分量很轻,但在月光下,那一点微弱的银光,却像寒夜里骤然擦亮的一根火柴。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住了那个镯子。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的裂口,带来清晰的痛感。当掉它!这是唯一的,最后的办法了!一个近乎孤注一掷的念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

天还没亮透,苏晚就起来了。她找出最后小半碗发黄的糙米,一股脑倒进瓦罐里,添上比平时少得多的水,熬煮起来。她要煮一锅稠一点的粥。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一夜未眠、憔悴不堪的脸,眼神却异常亮得吓人。

粥煮好了,难得地粘稠。她把粥分到三个碗里,自己那碗几乎只是浅浅一个底。她把柱子那份最多的推到他面前,又把稠的部分尽量舀给妞妞。

“吃吧,快吃。”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两个孩子看着碗里比平日厚实许多的粥,眼睛都亮了。柱子看看苏晚碗里那点可怜的稀汤,又看看自己的碗,犹豫着没动。妞妞则已经忍不住,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发出满足的叹息。

“娘…你不吃?”柱子小声问。

“娘不饿,吃过了。”苏晚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催促道,“快吃,趁热。”

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小脸上因为一点热粥而泛起难得的红晕,苏晚的心像是被放在滚水里煮着,又被捞出来扔进冰窟。她猛地扭过头,不再看他们,手指紧紧抠着破旧衣襟的下摆,指甲缝里的泥垢和布料粗糙的纹理摩擦着。不能再犹豫了!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们在家待着,娘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抓起那个藏在袖中的银镯子,一头扎进了清晨凛冽的寒风中。

清河镇离村子有五六里地。苏晚走得很快,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钻进她单薄破旧的衣衫里。身体深处那股无处不在的酸痛在叫嚣,但她强迫自己忽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当铺。

镇子比记忆碎片里更显破败萧条。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着门,只有几家卖杂货和粗粮的铺子开着,门可罗雀。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一种绝望的沉寂。苏晚找到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当铺——门面狭窄,黑漆漆的招牌上写着“周记典当”四个模糊的金字。厚重的木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鼓起全身的勇气走了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灰尘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陈年旧物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高高的柜台后面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勉强照亮柜台后面一张干瘪、皱纹深刻如刀刻的脸。

那老掌柜抬起浑浊的眼睛,慢悠悠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块石头。苏晚的心怦怦直跳,手心全是冷汗。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银镯子从袖中取出,放到冰冷的、磨得光滑的柜台上。

“掌柜…劳烦您…看看这个…”她的声音干涩发紧。

老掌柜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拿起镯子。他的指甲又长又黄,带着污垢。他凑近油灯,眯着眼,将那一点微薄的银光翻来覆去地看。他粗糙的手指捻过镯子表面,又用指甲在镯子内侧轻轻刮了几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整个过程慢得令人窒息。

“成色一般,杂质多,太薄。”老掌柜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挑剔,“死当还是活当?”他甚至没抬眼再看苏晚。

“活…活当!”苏晚急忙道,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我…我以后一定来赎!”

“哼。”老掌柜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活当,五个铜板。死当,七个。要票另算一个铜子。”他把镯子往柜台上一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仿佛丢掉的是一块破铜烂铁。

五个铜板?七个?苏晚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这点钱,能做什么?买一小袋糙米?还是几块最劣质的粗布?巨大的失望和屈辱感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看着柜台上那点微弱的银光,那是原主唯一的念想,也是她现在唯一的指望。

“掌柜…能不能…再多一点?”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句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掌柜终于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她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上扫了一圈,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刻薄又了然的弧度:“就这价。爱当不当。”说完,他竟直接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一副送客的模样。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苏晚的喉咙。她看着那闭目养神的老掌柜,再看看柜台上那孤零零的镯子,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不行!不能空手回去!五个铜板也是钱!能买点盐,或者……能撑几天!

“……当。”这个字从她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老掌柜眼皮都没抬,慢吞吞地拉开一个抽屉,数出五个边缘磨损得厉害、灰扑扑的铜板,“叮当”几声丢在柜台上。又拿起一张薄薄的、发黄的纸票,用一支秃了毛的毛笔蘸了点墨,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一起推过来。

苏晚颤抖着伸出手,冰凉的铜板硌着她掌心冻裂的伤口。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五个铜板和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当票攥在手心,紧紧握住,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虽然这根稻草脆弱得随时会断。她最后看了一眼柜台上那个失去光泽的银镯子,猛地转身,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当铺。冰冷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在她滚烫的脸上,却带不走心底那沉甸甸的绝望和屈辱。

她攥着那五个铜板,像攥着烧红的烙铁,在镇子上茫然地走着。路过一个卖蒸饼的小摊,热气腾腾,麦香扑鼻。摊主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苏晚下意识地捂紧了口袋里的铜板,加快脚步。她在一个卖针头线脑和廉价粗布的小摊前停下,手指颤抖地摸了摸一匹最便宜的、粗得能磨破皮的靛蓝色粗布。摊主懒洋洋地报了个价,远远超出了她手里那点可怜的财产。

最后,她在镇口一个卖杂粮的老汉那里停住。老汉的摊子上摆着几袋糙米、陈麦和一些发黑的豆子。苏晚盯着那堆糙米看了许久,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哑声问:“…盐…怎么卖?”

老汉抬眼看了看她,指了指旁边一个敞开口的小布袋:“粗盐,两个铜板一勺。”

苏晚默默数出两个铜板,递过去。老汉接过铜板,掂了掂,随手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破木勺,在那盐袋里舀了满满一勺灰黑色的粗盐粒子,倒进苏晚急忙伸出的、用破布临时兜起来的手里。盐粒粗糙冰凉,有些还带着泥土的颜色。苏晚小心地把盐倒进怀里一个同样破旧的小布袋里,扎紧袋口。剩下的三个铜板,被她用布条紧紧缠好,塞进贴身的衣袋深处,那点微薄的金属硬感硌着她的肋骨,是唯一的支撑。

回去的路似乎更加漫长。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扑在她脸上、身上。身体的疲惫和酸痛变本加厉地袭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怀里那袋盐沉甸甸的,仿佛不是盐,而是压在她心上的石头。那三个铜板的存在感却异常清晰,每一次颠簸都提醒着她——这点钱,是她和两个孩子未来几天活命的唯一指望。

快到家时,远远地就看见茅屋门口蜷缩着两个小小的身影。柱子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妞妞,眼睛死死盯着她回来的方向。一看到她的身影,柱子的眼睛瞬间亮了,拉着妞妞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娘!”妞妞带着哭腔扑过来,紧紧抱住苏晚冰冷的腿,小脸冻得发青。

“娘,你回来了!妞妞一直哭…”柱子也跑到跟前,仰着小脸,努力想看清母亲的表情,声音里带着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苏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搓了一把,酸涩得几乎要碎裂。她蹲下身,把妞妞冰凉的小手揣进自己同样冰冷的怀里,用脸贴了贴女儿冻得通红的小脸蛋,哑声道:“娘回来了。看,娘买盐回来了。”她掏出怀里那个小盐袋,在妞妞眼前晃了晃,试图挤出一点笑容。

妞妞看着盐袋,小嘴撇了撇,似乎想哭,又忍住了,只是把小脑袋更深地埋进苏晚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柱子则懂事地点点头,小声说:“有盐就好。”

苏晚抱着妞妞,拉着柱子冰冷的小手,一步步走回那间低矮破败的茅屋。门板吱呀作响,像垂死者的呻吟。屋里的寒意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她把妞妞放在干草铺上,用那条薄得像纸、硬得像板的破棉被裹住她,又把柱子也塞进去。看着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汲取着彼此那点可怜的体温,苏晚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上,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散架。

怀里那三个铜板的触感依旧清晰。她闭上眼,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最后的意志堤坝。张员外家…洗衣妇…王婶子的话又阴魂不散地浮现在脑海。难道…真的只有那一条路了吗?把孩子当成累赘一样丢掉?

不!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尖叫。她猛地睁开眼,目光落在灶台边那堆还没洗的脏衣服上——那是她自己和两个孩子仅有的、勉强蔽体的衣物,沾满了泥土和汗渍。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了起来:洗衣!给别人洗衣!用这双手,换铜板!

第二天,苏晚起了个绝早。天还是墨黑一片,只有几颗寒星固执地钉在冰冷的夜幕上。她摸索着生起火,烧了一小瓦罐热水,就着这点热水,把自己和两个孩子脸上、手上能擦到的地方都仔细擦了擦,虽然水很快就冷了,洗不干净什么,但至少能去掉一些显眼的污垢。她又翻出家里仅有的另一件打满补丁但还算完整的粗布外衣换上。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走出了茅屋。她没有直接去张府,而是在村里小心翼翼地打听。张府需要洗衣妇的消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在王婶子有意无意的传播下,确实在几个贫苦妇人之间流传着。苏晚找到了一个曾给张府做过短工、性子还算和善的赵大娘。

“张府?”赵大娘看着苏晚洗得发白、冻得通红的双手,叹了口气,“唉,那活计…累死人哟。深宅大院的,规矩多得吓人,稍不留神就挨骂。洗的都是主子们的细软绸缎,精贵得很,弄坏一点,赔掉裤子都不够!那管事的婆子,姓孙,出了名的刻薄刁钻,眼睛长在头顶上…”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满是同情又带着劝退的意思。

“赵大娘,”苏晚打断她,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我不怕累,也不怕规矩。我…我能洗好,保证不出岔子。您…您能帮我引荐一下吗?或者告诉我,该去找谁?”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赵大娘,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赵大娘被她眼里的光震了一下,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求生欲。她沉默了片刻,又叹了口气:“唉,造孽哟…行吧,老婆子我豁出这张老脸去试试。今儿晌午后,你跟我去张府后角门那儿等着。成不成,就看孙管事的脸色了。记住,少说话,多低头!”

晌午刚过,苏晚就跟着赵大娘来到了张府那气势恢宏的后墙外。朱红色的高墙望不到顶,上面覆盖着乌黑的瓦片,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巨大的青石基座深深嵌入冻土。一扇不起眼的、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紧闭着,这就是所谓的“后角门”。门前一小块空地,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更显萧瑟。门楣上方,一只小小的、石刻的兽头面目狰狞地俯瞰着下方。

赵大娘上前,抓住门上一个沉重的铜环,“哐哐哐”地敲了几下。声音在空旷的后巷里显得格外沉闷。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张中年妇人的脸露了出来。她穿着青灰色的细棉布袄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成一个紧实的圆髻,插着一根素银簪子。脸颊瘦削,颧骨微凸,嘴唇抿成一条严厉的直线,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上上下下地扫视着门外的两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剔。正是赵大娘口中的孙管事。

“赵婆子?什么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腔调。

赵大娘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容,身子都矮了半截:“孙管事,给您请安了!是这样,听说府上缺洗衣的粗使?这不,我给您寻摸了一个人。就是她,苏晚,我们村的,手脚勤快,能吃苦,家里…”赵大娘顿了顿,没提孩子,“…干净利落,人也老实本分!”

孙管事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冷冷地打在苏晚身上。从她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粗布衣裳,到她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再到她那张虽然憔悴却难掩清秀、此刻努力维持平静的脸。那目光像带着倒钩,刮得苏晚浑身不自在,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里。

“就她?”孙管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带着明显的不信任,“洗过绸缎吗?知道府里的规矩吗?毛手毛脚的,别把主子的好料子洗坏了!”她的话语尖刻,像淬了毒的针。

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保持镇定。她努力压下所有的屈辱感,微微低下头,声音尽可能平稳地回答:“回管事的话,没洗过绸缎,但…但我会学,会仔细。力气活,我能做。规矩…管事您吩咐,我一定牢牢记住,不敢有半点差错。”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那份想要抓住机会的恳切却无比清晰。

孙管事又审视了她几秒,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要穿透她的皮囊,看到骨子里的怯懦或狡黠。空气仿佛凝固了。赵大娘在一旁陪着笑,大气不敢出。

终于,孙管事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冰冷的字:“行吧,死马当活马医。跟我进来试试手。”她侧过身,让出门口那条狭窄的缝隙,“手脚麻利点!府里不养闲人!”

苏晚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被巨大的紧张攫住。她赶紧道谢:“谢谢孙管事!谢谢!”然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孙管事身后,迈过了那道高高的、冰冷的门槛。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寒冷的风和微弱的日光,也仿佛将她投入了一个未知而森严的世界。

门后是一条狭长、幽暗的通道,青石板铺地,踩上去冰冷坚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潮湿、皂角和淡淡木头发霉的气息。通道两侧是高耸的灰墙,隔绝了视线,只留下头顶一线狭窄的天空。孙管事脚步很快,鞋底敲在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苏晚不敢抬头,只能盯着孙管事那青灰色棉袄的下摆,紧紧跟着,生怕走错一步。

七拐八绕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另一种景象填满。这是一个巨大的后院角落,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湿漉漉的。最显眼的是一长排低矮的青石洗衣槽,槽边堆着小山一样高的衣物。粗布的、细棉的,甚至还有几件颜色鲜艳、在灰暗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的绸缎料子。几个穿着和苏晚差不多破旧的妇人正埋头在槽边,双手泡在浑浊的肥皂水里,费力地搓洗、捶打。哗啦哗啦的水声、棒槌敲打衣物的沉闷噗噗声、还有压抑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

靠近院墙边,一条浑浊的小河沟蜿蜒而过,河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上面还漂浮着一些枯枝败叶。这就是她们漂洗的地方?苏晚的心沉了沉。

“喏,就这儿!”孙管事停下脚步,下巴朝那堆衣物努了努,声音毫无温度,“从最底下那堆粗布的开始洗!用那边的皂角和棒槌!记住,绸缎的料子娇贵,不准用棒槌砸,只能用手轻轻揉搓!洗不干净,或者洗坏了…”她冷冷地瞥了苏晚一眼,那未尽之意比寒冬的河水更刺骨。“午饭前,洗完那堆粗布才能歇!”她指了指洗衣槽最边上堆积如山的、沾满泥污的粗布衣服,大多是家丁仆役的衣物。

说完,孙管事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旁边一个开着门、似乎供管事休息的小耳房。

苏晚走到那堆粗布衣物前。那污垢的厚重气息和汗酸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她学着旁边妇人的样子,拿起一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土制皂角,又拿起一根沉甸甸、被水浸得发黑的硬木棒槌。她费力地将几件沾满泥浆的粗布外衣拖到空着的石槽边,打开旁边的木塞,浑浊的、带着冰碴子的水哗啦啦地涌进槽里。她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将双手猛地浸入水中。

“嘶——”

一股无法形容的、尖锐的寒意瞬间刺穿了她的皮肤,沿着手臂的骨头疯狂上窜,直冲头顶!那感觉不是冷,而是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扎进骨髓!她的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尖叫出声。旁边的妇人麻木地看了她一眼,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酷刑。

苏晚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她强迫自己把手更深地浸入那冰水混合物中,抓起一件沉重的、吸饱了泥水的粗布褂子,抹上黑乎乎的皂角,放在冰冷的青石槽沿上,举起沉重的棒槌,用尽全身力气捶打下去!

“噗!噗!噗!”

沉闷的敲击声在空旷的后院回荡。每一次捶打,都震得她手臂发麻,虎口生疼。冰水不断溅到她的脸上、脖颈里,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颤。手上的冻疮被冰水和粗糙的布料反复摩擦、撞击,裂开的口子渗出丝丝血水,又被浑浊的冰水冲淡。那钻心的疼痛混合着刺骨的寒冷,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时间在冰冷的捶打中变得无比漫长。她的手指早已失去知觉,麻木得像是两根僵硬的木棍。腰背酸痛得如同被巨石碾过,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呻吟。额头上的汗水混着溅起的冰水,顺着鬓角流下,冰冷刺骨。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搓洗着一件仆妇的棉袄,搓着搓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咳了好一阵才慢慢平息,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却不敢停下手里的活计,只是更用力地捶打起来,仿佛那捶打能驱散身体的病痛和绝望。

苏晚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浸湿、抹皂角、捶打、漂洗。那堆如山的粗布衣物,仿佛永远也洗不完。冰冷的河水像毒蛇缠绕着她的手臂,吞噬着她的体温和力气。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休止的冰冷和疲惫彻底压垮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声音是从靠近小耳房那边传来的。苏晚下意识地微微抬眼看去。只见孙管事正站在一个跪在地上的小丫鬟面前,脸色铁青,指着地上一个摔碎的粗瓷碗,厉声斥骂着:“没用的东西!个茶都能摔了!这碗的工钱,从你这个月的份例里扣!扣双倍!不长记性的蠢货!”

那小丫鬟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是不停地磕头:“管事饶命…管事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下次不敢了…”

孙管事冷哼一声,嫌恶地瞥了她一眼,又狠狠训斥了几句,才转身回了耳房。那小丫鬟依旧跪在冰冷潮湿的石板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在哗哗的水声和棒槌声中显得格外微弱凄凉。

这一幕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苏晚早已冰冷的心上。在这深宅大院里,人命轻贱如草芥。一个粗瓷碗,就能轻易碾碎一个女孩的生计和尊严。她的柱子,她的妞妞…如果被送到这样的地方…苏晚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浸泡着双手的冰水更冷彻心扉。

她猛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捶打着手下的粗布衣服,棒槌砸在石槽边沿,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要将心中翻腾的恐惧和后怕都砸进去。手上的伤口崩裂得更厉害了,血丝混着皂角的黑沫染红了布料,又被冰水冲刷掉。这点皮肉的痛楚,此刻反而成了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剂。

中午,孙管事板着脸出来,丢给每人一个冰冷的、比石头还硬的杂粮窝头,算是午饭。苏晚捧着那硬邦邦的窝头,靠着冰冷的墙根坐下,小口小口地啃着。窝头粗糙得刮嗓子,又干又冷,每咽一口都像吞下砂砾。她费力地咀嚼着,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上:被冰水泡得肿胀发白,布满青紫色的冻疮,裂开的口子像婴儿的小嘴,边缘红肿,渗着血水和黄水。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

旁边的妇人麻木地啃着窝头,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咀嚼声和远处小丫鬟隐隐的啜泣声。这沉重的死寂和无处不在的冰冷规矩,压得人喘不过气。苏晚咽下最后一口干涩的窝头,冰凉的硬块堵在胸口。她撑着墙,用尽力气站起来,重新走向那堆冰冷的衣物。下午的任务,是几件细棉布的中衣。虽然比粗布软些,但要求更高,不能有半点污渍残留。

手上的伤口碰到皂角水,疼得她眼前发黑。她只能更小心地搓洗,动作笨拙而缓慢。孙管事时不时从耳房踱出来,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洗衣妇的手下,带着无声的鞭策。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高大的院墙吞噬,后院点起了几盏昏暗的、在寒风中摇曳不定的灯笼时,苏晚终于洗完了分给她的所有粗布衣物和那几件细棉中衣。双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肿胀麻木,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肢体。腰背僵硬得如同锈死,每直起一点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剧痛。她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到孙管事面前。

孙管事正在灯下翻看一本厚厚的簿子。她眼皮都没抬,只用余光扫了一眼苏晚放在旁边木盆里叠好的衣物,伸出两根保养得宜、带着薄茧的手指,随意地捏起一件细棉中衣的领口,对着昏暗的灯笼光看了看,又摸了摸领口和袖口这些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动作熟练而挑剔。

半晌,她才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勉强认可。然后,她放下簿子,从腰间一个沉甸甸的旧钱袋里,慢条斯理地数出三个边缘磨损、色泽暗淡的铜板。

“喏,今天的工钱。”她把铜板丢在苏晚面前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叮当”声。“明天辰时初刻(早上七点)到,误了时辰,就不用来了。”声音毫无波澜。

三个铜板!苏晚看着地上那三枚小小的、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清的铜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一整天!整整一天浸泡在冰水里,忍受着刺骨的寒冷、皮开肉绽的疼痛和刻薄的监管,只换来三个铜板!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猛地冲上眼眶,热辣辣的。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那尖锐的疼痛逼退了即将涌出的泪水。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剧痛无比的腰,伸出那双肿胀麻木、布满裂口的手,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过度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艰难地、一枚一枚地,将地上那三枚冰冷的铜板捡了起来。铜板的棱角硌着她手心最深的裂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紧紧攥住这三枚铜板,仿佛攥住了三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谢谢…孙管事。”她低着头,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那具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疲惫到极点的身体,走向那扇冰冷厚重的后角门。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彻底隔绝了张府那森严冰冷的世界。扑面而来的寒风让她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解脱感。她靠在冰冷的、粗糙的砖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她摊开手掌,三枚铜板静静躺在掌心,在村道上微弱的月光下,反射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她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将这三枚铜板,和怀里昨天剩下的那三枚,一起用那块破布仔细地包好,再紧紧塞进贴身的衣袋深处。六个铜板。六个。这微不足道的重量压在胸口,却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这点钱,能买多少米?能撑几天?这双手,还能在这冰水里泡几天?

她抬起头,望向家的方向。那间低矮破败的茅屋,在寒冷的夜色里,像一个沉默而脆弱的剪影。她的柱子,她的妞妞,此刻是不是正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饿着肚子,等着她回去?一股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再次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她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慢慢滑落,最终无力地蹲在墙角,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冰冷的布料贴在脸上,那点微弱的湿意,不知是融化的霜雪,还是终于控制不住滚落的泪水。只有那六个铜板紧贴着心口,冰冷坚硬,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也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一点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星火。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她身边掠过,呜咽着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钢针,持续不断地扎进苏晚的手骨缝里。肿胀麻木的手指早已失去知觉,只是凭着本能,机械地抓起一件又一件沾满污渍的粗布衣物,在坚硬的青石槽沿上捶打。每一次棒槌落下,“噗”的沉闷声响都仿佛敲打在她自己的骨头上,震得臂膀酸麻欲裂。虎口处新裂开的伤口,被浑浊的皂角水反复浸泡、冲刷,边缘翻卷着惨白的皮肉,渗出的血丝晕染在灰暗的布料上,又被冰水无情地稀释带走。

腰背的酸痛已经深入骨髓,如同生了锈的铰链,每一次试图直起一点,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和尖锐的刺痛。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混着溅起的冰凉水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僵硬的脖颈上,激得她一阵战栗。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那点腥甜和锐痛,来对抗几乎要将她意识淹没的疲惫和寒冷。

“咳…咳咳咳…”旁边那个年纪稍大的妇人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咳,佝偻着背,咳得浑身颤抖,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那声音在单调的捶打声和哗哗水声中,显得格外凄凉。

苏晚不敢分神去看,只是更用力地捶打着手中的一件家丁的罩衫,仿佛要将心中那沉甸甸的绝望和身体的痛苦都砸进这布料里。六个铜板。昨天加上前天,她在张府这冰窟窿里浸泡了整整两天,用这双几乎废掉的手,换来了六个冰冷的铜板。那点微薄的重量,此刻正紧紧贴着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硌得生疼。它能买什么?一小把糙米?几块最劣质的粗盐?妞妞脚上那双破得露着通红脚趾的鞋子,又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夹杂着几声不怀好意的嗤笑,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声音来自靠近耳房那边几个稍微年轻些的洗衣妇。

“……瞧见没?就是她…昨儿个,少爷居然跟她说话了!”

“啧,真是怪事年年有,少爷什么身份?怎么会搭理一个粗鄙的洗衣婆子?”

“谁知道呢?兴许是看她可怜?一身补丁,脸倒是还白净…”

“呸!白净有什么用?拖油瓶带着两个呢!还是个寡妇!晦气!少爷那等人物,看她一眼都是施舍了!”

“就是就是,可别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嘘!小声点!孙管事出来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苏晚的身体却僵住了,棒槌悬在半空,冰冷的河水顺着木柄流到她手腕上。她感觉到好几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背上,带着探究、鄙夷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一股冰冷的羞耻感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比浸泡着双手的冰水更让她浑身发冷。她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那堆脏衣服里。张景轩…那个只见过一面,递给她半块烤红薯的少年…他无心的一瞥,竟成了她在这冰冷深宅里新的负担。

“都杵着做什么!手里的活计做完了?!”孙管事尖利刻薄的声音在院子里炸开,带着一股戾气。她那双刀子似的眼睛,如同实质般刮过每一个洗衣妇,最后,在苏晚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带着一种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嫌恶。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她慌忙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捶打起来,棒槌砸在石槽上发出更大的“噗噗”声,试图掩盖自己的存在感。然而,孙管事的脚步却径直朝着她这边来了。那双半旧的、鞋尖微微翘起的布鞋停在了苏晚的石槽前。

“你,”孙管事的声音冰冷,带着居高临下的命令,“下午的细棉布洗完了?手底下仔细着点!别毛手毛脚!府里的规矩,弄坏了东西,十倍赔偿!”

“是…是,孙管事。”苏晚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孙管事没再说什么,但苏晚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许久才移开。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她。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在这张府后院的处境,变得更加如履薄冰。每一件衣服,都必须洗得挑不出一点毛病;每一个动作,都必须谨小慎微。她输不起,哪怕一个铜板的赔偿,都能把她和两个孩子推入更深的深渊。

傍晚收工,从孙管事手里接过那三枚冰冷的铜板时,苏晚甚至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她攥紧铜板,像逃命一样冲出那扇沉重的后角门。凛冽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她,让她打了个哆嗦,却也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喘息。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往家走。夕阳像个巨大的、冰冷的蛋黄,沉沉地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吝啬地洒下一点没有温度的光。村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她走到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边,这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河水比前两日更浑浊了,岸边结了薄薄一层肮脏的冰碴。

她习惯性地停下,想蹲在河边,用这冰冷的河水洗把脸,清醒一下被疲惫和屈辱塞满的脑子。然而,身体刚弯下去一半,一阵剧烈的酸痛就从腰椎直冲头顶,眼前猛地一黑,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栽进冰冷的河水里。她赶紧扶住旁边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柳树,粗糙的树皮硌着她掌心裂开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顺着风飘了过来。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却像小爪子一样挠着苏晚的心。她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河滩枯草丛里,蜷缩着两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

是柱子和妞妞!

妞妞正捂着小嘴,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小脸上糊满了泪痕和泥巴。柱子则红着眼圈,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对着旁边一个叉着腰、流着鼻涕、明显比柱子壮实一圈的胖小子怒目而视。那胖小子穿着半新的棉袄,手里捏着半块啃得乱七八糟的烤红薯,正得意洋洋地冲着妞妞做鬼脸。

“哭!就知道哭!你娘是个穷鬼!洗衣服的臭婆娘!略略略!”胖小子故意把声音拔得很高,还炫耀似的把那半块烤红薯在妞妞眼前晃了晃,“想吃吗?叫一声好听的!叫‘虎子哥’!哈哈!”

“你胡说!我娘才不臭!”柱子猛地冲上去,用他那瘦小的身体挡在妞妞前面,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你…你坏!”

“嘿!还敢顶嘴!”那叫虎子的胖小子显然被激怒了,仗着个子大,一把就推在柱子瘦弱的肩膀上,“穷鬼!小叫花子!滚开!”

柱子被推得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布满碎石和枯草的河滩上。妞妞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柱子!”苏晚只觉得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所有的疲惫、酸痛、屈辱在这一刻都被怒火烧成了灰烬!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像一只护崽的母豹,嘶吼着冲了过去。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劲。虎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苏晚一把揪住了棉袄的后领。苏晚那双在冰水里泡得肿胀麻木、布满裂口的手,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地攥着那半旧的棉布。

“谁教你说的?!”苏晚的声音嘶哑得可怕,眼睛因为愤怒和心疼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虎子那张瞬间吓白了的脸,“谁教你说那些混账话的?!道歉!给我孩子道歉!”她用力摇晃着虎子,那胖小子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烤红薯“啪嗒”掉在地上,沾满了泥土。

“哇——!”虎子终于反应过来,吓得哇哇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娘!娘!救命啊!苏寡妇打人啦!”

苏晚根本不管他的哭嚎,只是死死地揪着他,像拎着一只待宰的鸡崽,厉声重复:“道歉!听见没有!给我儿子女儿道歉!”

虎子被她那副要吃人的样子彻底吓破了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求饶:“对…对不起…呜呜…我错了…我不敢了…呜呜…放开我…”

“滚!”苏晚猛地一推,松开了手。虎子像得了特赦令,连滚带爬地哭嚎着跑远了,连地上的烤红薯都顾不上捡。

苏晚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怒火烧得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她转过身,快步走到还摔倒在地上的柱子身边。

“柱子!”她蹲下身,声音瞬间哽咽,带着无尽的心疼和慌乱,“摔哪了?疼不疼?快让娘看看!”她颤抖着手,想去扶儿子,又怕碰到他的伤处。

柱子却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小脸上蹭破了点皮,沾着泥土,额头上也红了一块。他咬着嘴唇,忍着疼,大眼睛里含着泪,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他摇摇头,反而伸出小手,急切地去拉旁边哭得直抽抽的妞妞:“娘…我没事…妞妞…妞妞被吓坏了…”

妞妞看到苏晚,哭得更凶了,张开小手扑进苏晚怀里,小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娘…呜呜…虎子哥坏…抢…抢我的花…还推哥哥…呜呜…他说娘…说娘…”

“不怕了,妞妞不怕了,娘在呢!娘回来了!”苏晚紧紧搂住女儿冰冷的小身体,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揉搓得鲜血淋漓。她抬头看向柱子,儿子那强忍疼痛和委屈、却第一时间关心妹妹的样子,让她喉头哽得说不出话。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柱子额头上那块红肿,指尖的粗糙触碰到儿子娇嫩的皮肤,让她心头又是一阵刺痛。“疼吗?”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柱子吸了吸鼻子,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嘴瘪了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也砸在苏晚的心尖上:“娘…他…他说你是穷鬼…是臭婆娘…呜呜…你不是…你不是…”他扑进苏晚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哭出来。

苏晚紧紧搂着怀里两个瑟瑟发抖、哭作一团的孩子,心脏像是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穿刺,痛得她无法呼吸。那六个铜板紧贴着心口,此刻却沉重得像六座大山,压得她几乎要跪倒在这冰冷的河滩上。穷鬼?臭婆娘?这就是她的孩子在外面要承受的侮辱吗?因为她这个没用的娘,因为她的贫穷,她的身份!

怒火和悲伤在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翻腾,几乎要将她撕裂。她死死咬着牙,牙龈都渗出了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她不能倒,她不能崩溃!她是他们的娘!她必须撑住!

她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拍抚着两个孩子单薄的脊背,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像是在发誓,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没事了…没事了…娘在呢…娘在这儿呢…谁也不能欺负我的柱子妞妞…谁也不能!娘有铜板…娘挣了铜板…娘给你们买…买…”她哽咽着,一时竟说不出能买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安慰孩子,巨大的贫瘠和无力感再次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苏…苏娘子?”

苏晚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张景轩。

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锦袍,外面罩着一件银灰色绣着暗竹纹的厚缎斗篷,领口镶着一圈柔软的风毛,衬得他面如冠玉,在这萧瑟的河滩上,干净得格格不入。他站在几步开外,似乎刚从河对岸的小路上拐过来,身后跟着那个提着灯笼、低着头的小厮。他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错愕,目光落在苏晚和她怀里哭得声嘶力竭的两个孩子身上,又扫过地上沾满泥土的烤红薯,最后,停留在苏晚那双红肿不堪、布满狰狞裂口和冻疮、此刻正紧紧搂着孩子的手上。

那目光很复杂,有关切,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震动。那双手,比他昨日看到的更加触目惊心。肿胀,青紫,裂开的口子深可见肉,边缘红肿翻卷,有些地方还渗着血水和黄水。这哪里像是一双女人的手?这分明是一双在苦难地狱里挣扎求生的、饱经摧残的残骸。而此刻,这双残破的手,正用尽最后的力量,死死地护着怀中两个同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雏鸟般脆弱的孩子。

张景轩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到过这样的苦难。府里的下人,即使是最底层的粗使,也断不会有一双如此惨烈的手。这双手的主人,在承受着什么?他昨日递出的那块烤红薯,在这巨大的苦难面前,显得多么的轻飘,多么的…可笑。

苏晚对上张景轩的目光,那里面清晰的震动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穿了她的自尊。她猛地低下头,慌乱地用袖子去擦自己脸上的泪痕,又把两个孩子往怀里藏了藏,试图遮住他们狼狈的样子和妞妞那双露着通红脚趾的破鞋。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席卷了她,比刚才面对虎子的辱骂更加让她无地自容。她不想,尤其不想在这个干净矜贵的少爷面前,露出如此不堪、如此狼狈的一面。

“娘…”妞妞似乎被张景轩的出现吸引了注意力,抽噎着,从苏晚怀里微微探出头,红红的兔子眼好奇地看着那个好看的大哥哥。

柱子也止住了哭声,小脸上还挂着泪珠,警惕又带着一丝怯意地看着张景轩和他身后的小厮。

张景轩似乎才从震动中回过神。他迈步走了过来,脚步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意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在距离苏晚母子三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温和地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这是怎么了?摔着了?还是…有人欺负你们了?”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虎子跑远的方向。

苏晚的身体绷得更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她低着头,声音又干又涩,带着浓重的鼻音:“没…没什么…小孩子玩闹…惊扰少爷了。”她只想立刻带着孩子离开这里,离开这让她感到窒息的目光。

“玩闹?”张景轩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并不相信。他看着妞妞哭得通红的小脸和柱子额头的红肿,还有苏晚那双紧紧护着孩子、伤痕累累的手。这绝不仅仅是玩闹。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继续追问,反而温声道:“天寒地冻,孩子穿得太单薄了,容易着凉。快些回家吧。”

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真诚的关切,没有施舍的意味,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怜悯,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苏晚紧绷的心弦因为这平和的语气而微微松动了一丝,但巨大的屈辱感依旧盘踞心头。她胡乱地点点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谢…谢谢少爷提醒。”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蹲得太久,腰背的剧痛和双腿的麻木让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小心!”张景轩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扶,但手伸到一半,又停在了半空,像是顾忌着什么。

苏晚已经自己稳住了身体,她深吸一口气,一手拉着柱子,一手抱起还在抽噎的妞妞,勉强站了起来。妞妞很轻,可此刻抱着她,苏晚却感觉重逾千斤。她不敢再看张景轩,低着头,哑声道:“少爷…我们先走了。”说完,她几乎是拖着沉重的步伐,抱着妞妞,拉着柱子,踉踉跄跄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昏黄的暮色中,单薄得像随时会被寒风吹折的枯草。

张景轩站在原地,没有动。清俊的眉宇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他静静地看着那三个相互依偎、在寒风中艰难前行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村口破败茅屋的阴影里。暮色四合,河滩上的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他身后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只能照亮脚下很小一片区域。

“少爷…”小厮福安小心翼翼地凑近一步,低声唤道,带着询问的意思。他从未见过自家少爷露出如此复杂深沉的表情,对着一个身份如此卑微的洗衣妇。

张景轩没有回应。他缓缓低下头,摊开自己那只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这双手,握过笔,翻过书,抚过琴弦,从未沾染过泥污,更别提冻疮裂口。而刚才看到的那双手…那肿胀、青紫、布满狰狞伤口的景象,像烙印一样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苏晚消失的方向。那间低矮破败的茅屋,在沉沉的暮霭中,像一个沉默的、饱含苦难的符号。他想起昨日在河边,她接过烤红薯时,那瞬间亮起的、带着惊讶和一点点温暖的眼睛,虽然很快又被疲惫掩盖。想起她蹲在河边,用那样一双手,在刺骨的冰水里捶打衣服时,那挺直的、不肯弯折的背脊。想起刚才她像护崽的母兽一样爆发出的愤怒,以及抱起孩子时那踉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

“福安。”张景轩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种深思熟虑的意味。

“小的在。”

“明早…让厨房蒸一笼白面的肉包子,用干净的油纸包好,再…再拿一双厚实点的棉鞋,女孩穿的,大约…”他顿了顿,似乎在估算妞妞的小脚,“大约这么长。”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小小的长度。“悄悄的,别惊动旁人。辰时前,放到…放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的石墩后面。”

福安猛地抬头,脸上满是惊愕:“少爷…这…这不合规矩!若是被孙管事或者夫人知道…”

张景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按我说的做。手脚干净点。”他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他只是在做他认为该做的事情。不是为了施舍,也不是为了怜悯,或许…只是因为那双在苦难中依旧拼命护住孩子的手,触动了他心底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那双破旧的、露着脚趾的布鞋,不该再出现在那个小女孩的脚上。

福安看着少爷平静却坚决的侧脸,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低下头:“是,少爷。”

张景轩最后看了一眼那茅屋的方向,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转身,踏上了回府的小路。灯笼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河滩上,只剩下呜咽的风声,和地上那半块早已冰冷、沾满污泥的烤红薯,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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