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之崖(章节)已完结,殉道者之崖已完结
我是公爵府的小姐,他是父亲派来监视我的护卫。 他总隔着三步距离看我喂鸽子,却在暴风雨夜用披风裹住我发抖的肩膀。 父亲说:“那个低贱的护卫竟敢碰你?” 他被迫娶了洗衣女的那天,我穿着婚纱走向悬崖。 他追来时满手是血,哑声说:“跳下去会死。” 我笑着解开珍珠项链:“那就死吧。” 项链坠落的瞬间,他抓住了我的手—— 却忘了自己刚斩断婚约的左手,早已血肉模糊。 夏日的午后,阳光被庭院里浓密的树影筛过,只漏下些温吞的、晃动的光斑。我撒了一把鸽食在凉亭旁平滑的石阶上,细小的谷粒滚落,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几乎是立刻,那些洁白的、咕咕低语的影子便从亭角、从树梢、从喷泉的大理石边缘扑棱棱地落下来,簇拥在石阶前,灵巧的喙啄食着,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灰色的眼珠里映着碎金般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晒暖的气息,混着泥土和蔷薇若有似无的甜香。我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便捕捉到了他。 凯文。父亲指派给我的影子,一道沉默而顽固的屏障。他站在不远处的月桂树下,隔着不多不少,正好三步的距离。一身深蓝近黑的护卫制服,熨烫得一丝不苟,紧裹着他宽阔的肩膀和挺拔的身躯,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阳光几乎无法在他身上停留,只勾勒出硬朗、清晰的轮廓。他的视线平稳地落在我和那些啄食的鸽子身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落在我周围那片小小的、安全的虚空。那目光里没有温度,没有审视,只有一种近乎磐石的专注,一种职责本身冰冷的重量。 “它们今天很饿。”我开口,声音不大,刚好能穿过那三步的空气,落在他耳边。我又撒下一小把鸽食,看着一只特别胆大的鸽子几乎跳到了我的裙摆边缘。 他没有立刻回应,目光在我和鸽子之间短暂地梭巡了一下,才沉沉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很低,像蒙着厚绒布的鼓,闷闷地敲在午后的慵懒里。一个音节,便是他通常能给予的全部。 这空旷庭院里的寂静,总是这样。只有鸽子的咕噜,远处喷泉单调的哗哗水声,还有我和他之间,那三步距离里凝固的、沉重的空气。这三步,是父亲亲手划下的鸿沟,是他身为公爵不容逾越的森严阶级。凯恩,只是这条规则最沉默也最坚定的执行者。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条规则无声的宣示。 “站那么远,能看清它们吗?”我捻起一颗饱满的谷粒,没有看他,只是朝鸽群轻轻弹过去。谷粒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 “职责所在,小姐。”他的回答像刀裁过的纸,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的意味,“看得清您的安全,就够了。”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我的周围,仿佛那些扑腾的白色翅膀、那温顺无害的鸽群,都是需要警惕的潜在威胁。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那线条绷得紧紧的,像拉满的弓弦,承载着无形的重压。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碾磨着掌心残留的几粒谷子,细微的摩擦感带来一点点刺痛。心底深处,一种难以名状的烦躁悄然滋生,像细小的藤蔓,缠绕着,缓慢收紧。这精致的牢笼,这无处不在的监视,这三步之外永远无法靠近的温度……日复一日,几乎令人窒息。 我忽然起身,裙裾拂过石阶,惊得几只鸽子扑棱着飞开几步。我径直走到他面前,那三步的距离瞬间化为乌有。我甚至能看清他深色制服领口下,喉结随着他屏住的呼吸,极轻微地滑动了一下。他身上的气息很干净,是皂角的微涩混合着皮革和阳光晒过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凯文,”我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胸前的铜制纽扣,“你……” 我的动作凝固在半空。他猛地后退了一步,动作快得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重新拉开了那三步的距离。他的身体绷得更直了,如同一张拉到极限的硬弓,每一块肌肉都蓄满了力量。方才那瞬间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紧绷和退缩,此刻清晰地写在他骤然变得锐利的眼神里。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被强行压制的惊愕,随即被更深沉、更厚重的警惕所覆盖。 “小姐,”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沙哑,“请保持距离。”每一个字都像砸在石阶上,坚硬而冰冷。 指尖悬在骤然变得空旷的空气里,残留着他衣料上阳光的温度。一股尖锐的羞耻和更深的愤怒猛地攫住了我。凭什么?凭什么连靠近一步,都成了不可饶恕的冒犯?凭什么他眼底的惊惶,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莽撞的、不知廉耻的闯入者?阳光刺眼,鸽群的咕噜声突然变得异常聒噪。 我猛地收回手,指尖蜷进掌心,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我没有再看凯文 ,目光越过他僵硬的肩膀,死死盯住远处花圃里一丛开得正盛的白蔷薇。那白色刺得眼睛生疼。父亲那张永远威严、不容置疑的脸庞仿佛就浮现在那一片雪白之上,无声地提醒着横亘在我们之间那道名为“身份”的深渊,冰冷,坚硬,深不见底。 “距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干涩和尖锐,“父亲划下的距离,你守得真严实啊,凯文护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他的下颌线绷得更紧了,紧抿的唇线透出一种近乎痛苦的忍耐。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承受着我的尖刻,那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再次横亘在我们之间。庭院里的风似乎也停滞了,阳光白得晃眼。 我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回凉亭的石阶。裙摆拂过地面,带起微小的尘埃。脚步有些踉跄,带着一种逃离的狼狈。重新坐下时,石阶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裙料传来,让我发热的头脑稍稍冷却。 我重新抓起一把鸽食,近乎粗暴地撒了出去。谷粒劈头盖脸地砸在鸽子身上,惊得它们一阵慌乱地扑腾,咕咕的叫声里充满了不安。我没有再看月桂树下的方向,但那道深蓝色的、沉默的身影,却像烙铁一样,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视野边缘,带着一种沉重而滚烫的存在感。 风似乎停了,庭院里只剩下鸽子受惊后不安的振翅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那三步的距离,从未像此刻这般遥远,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灼人的热度。 夜幕低垂,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压了下来。白昼的暖意早已被呼啸而至的狂风撕扯得粉碎,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浓重土腥味。远处的天际,惨白的电光如同巨兽狰狞的爪牙,一次次撕裂厚重的云幕,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沉闷而压抑的雷声,由远及近,仿佛沉重的车轮碾过天穹,碾过人心。 我抱着几本厚重的诗集,匆匆穿过连接主楼与西侧暖房那道长长的、露天的廊桥。冰冷的石柱在惨淡的天光下投下扭曲怪诞的黑影,风在廊柱间尖啸着穿梭,像无数无形的鞭子抽打在身上。单薄的丝绸睡袍被风粗暴地掀起,紧紧贴在皮肤上,瞬间带走了所有温度。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布料,刺进骨髓。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 “咔嚓——轰隆!” 一道刺目的闪电几乎在头顶炸开,紧接而来的炸雷震耳欲聋,脚下的石桥似乎都在震颤。巨大的惊骇攫住了我,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怀里的书卷顿时变得沉重无比,手臂一软,最上面那本硬皮封面的厚书便滑脱了手,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石地上,沉闷的响声瞬间被淹没在呼啸的风声里。 我下意识地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皮面,一阵更加狂野的飓风猛地灌进长廊,带着冰冷的雨腥味,几乎将我掀倒。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重心顿失。 就在这趔趄的瞬间,一股强大而沉稳的力量自身后袭来,一把扶住了我的手臂。那力量来得如此突然,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瞬间驱散了那即将摔倒的慌乱。紧接着,带着体温的厚重织物裹挟着熟悉的气息,猛地将我整个罩住。是凯恩的披风。 深蓝色的厚呢披风带着他身上的余温,隔绝了肆虐的狂风和刺骨的寒意。那上面残留着他特有的、干净而凛冽的气息——皂角的微涩,皮革的沉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他本人的、令人安心的味道。这气息像一道温暖的堤坝,瞬间挡住了所有冰冷和恐惧的洪流。 我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正好撞进他低垂的视线里。他离得那样近,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深褐色瞳孔里映出的、自己苍白的倒影,能看清他紧抿的唇线,以及眉宇间那尚未完全敛去的、近乎本能的紧张和担忧。他的手臂隔着披风,有力地支撑着我,那力道透过厚实的布料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固。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狂风呼啸、电闪雷鸣的长廊里。只有他披风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是静止的、温暖的。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我,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悸过后的余悸,职责驱使的守护,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关切?那眼神太过直接,太过炽热,像投入冰湖的烙铁,瞬间灼穿了我所有的防备和理智。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轰然炸开,比头顶的惊雷更加震耳欲聋。长久以来筑起的堤坝,在父亲划下的那三步鸿沟前压抑了太久的某种渴望,在这一刻彻底决堤。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踮起脚尖,仰起脸,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吻上了他的唇。 他的唇比我预想的要凉,带着夜风的寒意,却异常柔软。这个吻生涩而笨拙,带着狂风骤雨般的冲动和不顾一切的莽撞。那一瞬间,世界彻底安静了。风声、雷声、雨腥味,统统消失了。只剩下唇瓣相触时那细微而真实的触感,和他骤然僵硬的身体传递出的、令人心悸的震动。 时间被无限拉长。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块铁,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似乎停滞了。只有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瞳孔在惊愕中猛地收缩,随即燃起一种幽深而骇人的火焰,仿佛要将我吞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一道惨白得如同地狱探照灯般的强光,猛地撕裂了我们头顶的黑暗! “轰——!!!” 紧随其后的炸雷,不再是沉闷的碾压,而是近在咫尺的爆裂,震得脚下的石桥都在呻吟。那强光不仅照亮了凯恩眼中瞬间褪去所有温度、只剩下惊骇和某种毁灭性预感的眼神,也无情地照亮了长廊另一端,那个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风雨中的身影。 父亲。 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裹在一件同样深色的厚重斗篷里,斗篷的下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帽檐,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条滴落。他的脸孔在闪电的强光下呈现出一种大理石般的僵硬和惨白,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长廊这一端紧紧相拥的我们,眼神冰冷、锐利、淬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瞬间冻结的血液。 时间彻底凝固。闪电的残影还灼烧在视网膜上,雷声的余威在耳膜里嗡嗡作响。父亲的目光,像两道实质的寒冰枷锁,牢牢钉在我和凯文身上。 凯文的身体在我唇下猛地一震,如同被那道目光烫伤。几乎是同一瞬间,他像被无形的巨力弹开,猛地后退了一大步,动作迅疾得带起一阵冷风,瞬间抽走了披风带来的所有暖意。冰冷的空气重新包裹住我,比刚才更加刺骨。他退得太快,太急,以至于披风的一角从我肩头滑落,沉重的布料无声地委顿在冰冷的石地上。 他重新站回了那个熟悉的位置,隔着三步的距离。但这一次,这三步,却像是隔开了生与死的鸿沟。他站得笔直,如同悬崖边饱经风霜的黑色磐石,承受着父亲那几乎要将他碾碎的、雷霆般的怒视。他的下颌绷得死紧,几乎要碎裂开来,唇线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他垂着眼,目光死死钉在脚前方一小块湿漉漉的地面上,仿佛那里刻着救赎的符咒。那副沉默的姿态,像在等待最终的审判,一种无声的、绝望的认命。他甚至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父亲动了。 他沉重的军靴踏在湿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闷而极有压迫感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狂风卷起他斗篷的下摆,如同巨大的黑色羽翼在身后翻涌。他径直走到我们之间,那股混合着昂贵烟草、冷硬皮革和绝对权威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墙,瞬间将我和凯恩彻底隔开。 他没有看我,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焰的眼睛,鹰隼般锁定了三步之外那个沉默的护卫。 “凯文。”父亲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膜。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毫不掩饰的鄙夷,“解释。” 凯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如同被重锤击中。他依旧低着头,沉默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套在他身上。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爬行,只有风声在廊柱间凄厉地呜咽。 “公爵大人……”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干涩得几乎不成调。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要咽下所有无法言说的屈辱和恐惧,“是卑职……失职。未能……未能及时保护小姐周全,致使小姐受惊……逾矩。”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混在风里。 “逾矩?”父亲猛地拔高了声音,那声音如同惊雷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一种被彻底冒犯的狂怒。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几乎将凯恩完全笼罩。“一个卑贱的护卫!谁给你的胆子碰我的女儿?!用你的脏手,用你那低贱的嘴唇?!”父亲的手指几乎戳到了凯恩的鼻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你忘了你的身份?!忘了你是什么东西?!”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空气里,也抽打在我的心上。我看着凯文,他垂在身侧的手,那只不久前还稳稳扶住我、为我裹上披风的手,此刻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濒死的蛇在皮肤下扭曲挣扎。他承受着这世间最恶毒的羞辱,却依旧挺直着脊梁,像一尊即将被风暴摧毁的石像,沉默地承受着,只为……保护我?还是为了那该死的、刻在骨子里的“职责”? “父亲!”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尖锐,“不是他!是我!是我……” “住口!”父亲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里的失望和冰冷,比这暴风雨夜的寒意更甚,瞬间冻结了我所有未出口的话。“伊莱恩,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这副不成体统的样子!跟一个下贱的护卫……简直丢尽了家族的脸面!”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我身上单薄的睡袍和滑落在地的披风,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被玷污的、急需丢弃的垃圾。 “把他带下去!”父亲不再看我,对着廊桥阴影里无声出现的两名同样穿着深色制服、如同鬼魅般的护卫厉声下令,“关进禁闭室!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见他!谁也不能!”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丝毫忤逆。 那两名护卫立刻上前,动作迅捷而冰冷,一左一右钳制住了凯恩的手臂。凯文没有反抗,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在被强行拖离的瞬间,他极快地抬起眼,目光越过父亲的肩头,短暂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击中了我。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对即将降临惩罚的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灰烬般的死寂,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破碎的温柔。仿佛在用尽最后的气力告诉我:别怕。 然后,他便被那两道沉默的黑色身影裹挟着,拖入了廊桥另一端更深的、风雨飘摇的黑暗之中。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风声里,只留下那件深蓝色的披风,孤零零地躺在我脚边冰冷潮湿的石地上,像一块被遗弃的墓碑。 冰冷的石地透过薄薄的丝绸睡袍传来刺骨的寒意,我的双脚早已冻得麻木。父亲那句“丢尽了家族的脸面”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我的耳膜和心脏。他愤怒的训斥仍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但我已经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了。眼前只有凯恩被拖走前那最后一眼——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死寂,像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两名女仆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她们低垂着头,动作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左一右牢牢搀扶住我的手臂。那搀扶更像是冰冷的钳制,将我强行从瘫软的石地上架了起来。 “带小姐回房!看好了!”父亲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最后通牒般的严厉,“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踏出房门半步!” 我被半扶半拖着,踉跄地离开廊桥。离开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长廊,只剩下父亲独自站在惨淡天光下的高大身影,像一尊冷酷无情的铁塔。而那件深蓝色的披风,依旧孤零零地躺在冰冷潮湿的石地上,被风吹起一角,无助地颤抖着,像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残破旗帜。 沉重的橡木房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走廊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和声响。房间内一片死寂,厚实的丝绒窗帘将所有天光都阻挡在外,只有壁炉里几块将熄的炭火发出暗红的微光,在精致繁复的墙纸上投下跳跃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我被囚禁了。时间在这隔绝的空间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尽的等待和啃噬人心的焦灼。送餐的女仆像设定好的机械,准时出现,放下托盘,收走上一餐几乎未动的食物,沉默得如同哑剧演员。她们低垂的眼帘下,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我只是房间里一件需要定时维护的贵重摆设。 每一天,我都竖起耳朵,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每一次轻微的脚步声,每一次钥匙在锁孔里的转动,都让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是父亲?还是……关于他的消息? 然而,什么都没有。凯恩如同石沉大海,彻底消失在了公爵府邸森严的壁垒之后。父亲再也没有踏足我的房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比任何惩罚都更加折磨人。它像无形的沼泽,缓慢地吞噬着我的希望,将我拖向绝望的深渊。 直到那个下午。 门外传来了不同于女仆的、沉重而熟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带着惯有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的重量,敲打在寂静的地板上,也重重敲在我的心上。 父亲来了。 他推开门,高大的身躯裹挟着外面走廊里冰冷的气息。他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那片被门框切割出的光影里,像一尊冰冷的门神。壁炉的微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事务性的、令人心寒的冷漠。 “伊莱恩,”他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你的婚事已经定下了。”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锐利得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我的反应,“下月初三,与格伦威尔伯爵完婚。” 格伦威尔伯爵?那个年近半百、以冷酷和刻薄闻名、刚刚在第三任妻子的葬礼上致完悼词的男人?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冻结了我的血液。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带倒了旁边小几上的一个瓷杯。杯子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滚了几圈。 “不!”我的声音尖锐得刺破了自己的耳膜,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绝望,“父亲!你不能!那个老……” “住口!”父亲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压,瞬间将我所有未出口的控诉都堵了回去。“格伦威尔伯爵地位尊崇,与我们家族是强强联合。这门亲事,由不得你任性!”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地上滚落的瓷杯,没有一丝波澜,“至于那个护卫……”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凯文?你不需要再惦记他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踏入房间内昏暗的光线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宣告:“为了让他彻底认清自己的本分,断了所有不该有的痴心妄想。三天后,他会迎娶洗衣房的女仆,索菲亚。” 洗衣房的女仆……索菲亚?那个总是怯生生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的瘦弱女孩?凯文……娶她? 巨大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扭曲。父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变得模糊不清。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壁炉架上,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 “你……”我的嘴唇哆嗦着,几乎发不出声音,“你逼他……娶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沫。 “爱?”父亲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充满嘲弄的弧度,那弧度在跳动的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一个护卫,也配谈‘爱’?他唯一该爱的,就是他的职责,就是安守他的本分!娶索菲亚,是他最好的归宿,也是对你、对这个家族,最好的交代!” 他冷酷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砸碎了我仅存的幻想。原来在他眼里,凯文的生命,凯文的感情,都只是可以随意摆布、用来警示和惩罚的棋子。而我的未来,也不过是一场冰冷的政治交易。那个暴风雨夜廊桥上的温暖,那个不顾一切的吻,此刻回想起来,就像一场荒诞而绝望的梦魇,最终引向了这更加黑暗、更加冰冷的深渊。 “好好准备你的婚礼,伊莱恩。”父亲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一丝父亲应有的温度,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掌控,“别再让我失望,也别再做任何有辱门楣的蠢事。否则……”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话语里的威胁,比任何明言都更加冰冷刺骨。 他转身,厚重的橡木门再次无声地关上,隔绝了他带来的所有寒冷和绝望。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壁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像垂死者最后叹息。 无力地滑坐在地毯上,后背靠着冰冷的壁炉。地上那个滚落的瓷杯就在手边,白色的碎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像一颗颗碎裂的心。父亲的话在脑海里疯狂地回响——“迎娶索菲亚”、“三天后”、“最好的归宿”……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我。 凯文……那个沉默如山、眼神深处藏着滚烫岩浆的男人……被逼着去娶一个陌生女孩…… 不!不能这样!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却在窒息的最深处,猛地炸开一簇疯狂的火苗!我不能坐以待毙!不能让凯恩坠入那无爱的炼狱!父亲以为用婚姻就能锁住我们,用羞辱就能碾碎我们?他错了! 一个念头,带着毁灭般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 下月初三……格伦威尔伯爵……索菲亚……三天后…… 混乱的思绪在绝望的冰湖下疯狂冲撞,终于在一个点上凝固、结晶,化作一道冰冷刺骨的决断。父亲用两场婚礼铸就的牢笼?不,我要用一场死亡来打破它! 三天。整整七十二个时辰,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在绝望的煎熬中缓慢爬行。被锁在房间里的我,如同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送来的精致餐食在托盘里渐渐冷却、凝固,最终被面无表情的女仆收走。窗外,天色在灰白和深灰之间交替,间或有鸟雀掠过,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生机,旋即又被高墙和铁栏无情地隔绝。 我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遥远的洗衣房角落,系在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凯恩……他现在如何?父亲的命令如同铁律,索菲亚……那个怯懦的女孩,她又会怎样?这三天,对凯文而言,是否比我此刻的囚禁更加酷烈?父亲的手段,我太了解了。他不会给凯文任何反抗的余地,只会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碾碎他所有的骄傲和希望,逼他就范。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终于,像钝刀割肉般,磨到了那个被宣判的日子。 傍晚时分,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着公爵府高耸的塔楼,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窗外庭院里,平日精心打理的花圃也显得黯淡无光。一阵压抑的喧闹声,隐隐约约从府邸侧翼的方向传来,穿透了厚实的墙壁和紧闭的门窗,像细小的针,扎进我紧绷的神经。 是洗衣房那边! 喧闹声并不大,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别扭的喜庆。没有悠扬的乐声,只有模糊的人声嘈杂,间或夹杂着几声短促、干涩、听起来毫无欢愉之意的哄笑。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沉闷而遥远,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我猛地从梳妆台前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眼睛下方是浓重的青影,眼神却亮得吓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我没有丝毫犹豫,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扑向巨大的雕花衣柜。沉重的柜门被用力拉开,发出“吱呀”的呻吟。衣柜深处,一件从未被真正穿过的礼服,静静地悬挂着。 圣洁无瑕的纯白。层层叠叠的昂贵蕾丝如同最精致的冰雪,堆砌出繁复而奢华的裙摆。细密的珍珠和细小的碎钻点缀在领口、袖口和腰际,在昏暗的衣柜里闪烁着冰冷而昂贵的微光。这是父亲早早就为我准备好的,用于未来某个重要场合的“体面”象征。讽刺的是,它第一次被穿上,竟是为了奔赴一场自我了断的仪式。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件沉重得如同铠甲的婚纱从衣架上扯了下来。冰凉的丝绸和蕾丝贴着皮肤,激起一阵战栗。没有女仆的帮助,笨拙地套上它,繁琐的搭扣在颤抖的手指下显得异常艰难。裙摆沉重地拖曳在地毯上,像一团巨大的、冰冷的云。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个深蓝色的天鹅绒首饰盒上。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条光华夺目的珍珠项链。每一颗珍珠都浑圆莹润,散发着柔和而高贵的光泽。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也是我身份最昂贵的装饰品之一。我拿起它,冰冷的珍珠贴着滚烫的掌心。指尖抚过那冰冷的圆润,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戴在了自己纤细的脖颈上。沉甸甸的触感,像一道华美的枷锁。 镜子里的人,一身刺目的纯白,颈间珠光流转,美丽得如同即将献祭的羔羊。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近乎毁灭的平静火焰。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我灵魂的华丽牢笼,然后,没有回头,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隔绝内外的房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也许是那场强加的“婚礼”吸引了大部分仆役的注意,也许是父亲认为我这只金丝雀早已折断了翅膀。我拖着沉重如枷锁的裙摆,纯白的蕾丝扫过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告别的低语。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奔赴刑场般的决绝。 我没有走向灯火通明的主楼梯,而是拐进了侧翼一条通往府邸后方的、狭窄而幽暗的仆人通道。这条隐秘的路径,曾是我童年冒险的秘密,此刻成了我通向自由的唯一出口。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陈旧木料的气味。穿过一道不起眼的小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吹散了我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眼前豁然开朗。公爵府邸巍峨的后墙在夜色中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我拖着沉重的裙摆,不顾一切地向着府邸后方那片熟悉的密林深处奔去。那里,藏着我的目的地——鹰喙崖。 荆棘划破了洁白的裙摆,尖锐的刺痛从脚踝传来,大概是踩到了尖锐的石子或被枯枝刺破。我浑然不觉,只是奋力地奔跑、攀爬。沉重的婚纱成了最大的累赘,每一次迈步都无比艰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肺叶。但我不能停!必须赶在任何人发现之前,赶到那里!赶到那个可以终结这一切的地方!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低垂的枝桠和嶙峋的怪石,眼前骤然开阔。 鹰喙崖。 狂风在这里找到了最狂野的通道,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撕扯着我的头发和沉重的裙摆,几乎要将我掀翻。浓墨般的乌云在头顶翻涌奔腾,偶尔被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瞬间照亮整个狰狞的天地。崖下,是无尽的、咆哮着的黑暗深渊,海浪猛烈撞击礁石的轰鸣声,如同地狱巨兽的怒吼,沉闷而持续地从脚下传来,震得人灵魂都在颤抖。 悬崖边缘,一块探向深渊的黑色巨岩,在闪电的强光下反射着湿冷的幽光。那就是鹰喙崖得名的由来,也是我选择的终点。 我拖着被荆棘和岩石撕扯得狼狈不堪的洁白裙裾,踉跄着,一步一步,踏上了那块冰冷的、湿滑的岩石。狂风卷起巨大的裙摆,像一面绝望的白色旗帜,在悬崖边缘猎猎作响,随时要将我卷入那无边的黑暗。崖下的海浪声更加清晰了,带着吞噬一切的恐怖力量。 我站定在悬崖的最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冰冷的雨点开始零星地砸落,带着大海的咸腥,砸在脸上、颈间昂贵的珍珠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身后密林的方向,传来了令人心悸的声响! 是急促、沉重、混乱到极点的脚步声!伴随着枯枝被疯狂踩断的脆响,还有……一种如同受伤野兽般粗重而破碎的喘息! 我的身体猛地僵住,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我没有回头,只是死死地盯着脚下那片翻滚着死亡的黑暗深渊。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撕裂一切的疯狂,猛地冲破了最后一片灌木的阻隔! “伊莱恩——!!!” 一声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绝望的哀嚎,穿透了狂风的尖啸和浪涛的怒吼,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绝望力量。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狂风卷起我凌乱的长发和破碎的白色裙裾,扑打在脸上。惨白的电光如同巨大的闪光灯,在那一瞬间猛地照亮了悬崖边的景象。 凯文 他就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浑身浴血。深色的护卫制服早已被撕裂,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分不清是汗水、雨水还是……血水。那张向来坚毅冷静的脸上,此刻布满淤青和新鲜的伤口,嘴角残留着刺目的血迹。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手。 那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腕处一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外翻着,鲜血如同泉涌,顺着他痉挛的手指和手臂,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滴落在脚下黑色的岩石上,迅速被雨水冲刷开,留下蜿蜒的、暗红的痕迹。那伤口边缘参差不齐,仿佛是被什么极其粗暴的力量生生撕扯开! 他的右手,却死死地握着一把出鞘的佩剑!锋利的剑刃在闪电下反射着森冷的寒光,剑身和握柄上同样沾满了黏稠的、暗红的血污!那剑尖,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败的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闪电的强光下死死地锁定着我,里面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是极致的恐惧,是焚心的绝望,是跨越尸山血海也要奔到你面前的疯狂! 他斩断了婚约?用他的剑?用他的……手?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过我的脑海。 “伊莱恩……”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无法承受的痛楚,被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别……别过去……跳下去……会死!”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而剧烈地摇晃着,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但那双眼睛,却死死地、哀求地钉在我身上。 狂风卷起他破碎的衣角和凌乱的黑发,雨水和血水混合着从他脸上流下。他站在几步之外,像一尊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濒临破碎的战神雕像。那只血肉模糊的左手无力地垂着,鲜血顺着指尖如断线的珠子般不断滴落,在脚下湿滑的岩石上晕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暗红之花。右手紧握的剑,剑尖深深抵着地面,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也在坚硬的岩石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看着他浴血的模样,看着他手腕处那狰狞的、几乎断开的伤口,看着他眼中那如同困兽般绝望的哀求……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痛楚猛地攫住了我,比这悬崖上的狂风更加猛烈。然而,在这灭顶的痛楚之下,一股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感,却如同冰冷的泉水,缓缓涌了上来。 我们之间,终究只剩下一条路了。一条父亲用他的冷酷、用这世间的规则为我们掘好的、唯一的绝路。 我看着他,看着他满身的血污和绝望,看着他为了挣脱那场荒谬婚礼而付出的惨烈代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虚幻的笑意,竟慢慢浮现在我的唇边。那笑意里没有欢愉,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的悲悯和……决绝。 “凯文,”我的声音在狂风中响起,竟出乎意料地平静,平静得如同冰封的湖面,“跳下去会死?” 他死死地盯着我,喘息着,艰难地点了点头,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我唇边那抹虚幻的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毁灭般的、令人心碎的美。我的目光越过他染血的脸庞,仿佛穿透了这狂暴的风雨,看到了公爵府邸那冰冷的厅堂,看到了格伦威尔伯爵那张令人作呕的老脸,看到了索菲亚怯懦的眼睛……看到了父亲那掌控一切、不容忤逆的冷酷面容。 “是啊,”我轻轻地说,声音飘散在风里,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会死。” 然后,在凯恩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又一道撕裂天幕的惨白电光中,我抬起了手。 指尖冰凉,触碰到了颈间那条光华流转的珍珠项链。每一颗圆润的珍珠,都曾是身份与束缚的象征,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也是父亲眼中衡量价值的标准。此刻,它们冰冷地贴着我滚烫的皮肤。 我用力一扯! “啪嗒”一声轻响,搭扣崩开。那条价值连城、象征着公爵小姐身份的珍珠项链,瞬间失去了维系。莹白的珠子挣脱了束缚,如同断了线的星辰,在狂风中四散飞溅开来,划过一道道短暂而凄美的弧线,纷纷坠落向下方那深不见底的、咆哮着的黑暗深渊。 “那就……”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在闪电的强光下绽放,美丽得如同开到荼蘼的罂粟,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疯狂和最后的温柔,“死吧,凯文。”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张开双臂,如同拥抱宿命,身体向后,朝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决然地倒了下去! “不——!!!” 一声撕裂灵魂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绝望嘶吼,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轰鸣! 就在我身体后倾、失重感猛地攫住我的刹那,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攥住了我的右手手腕! 那力量如此猛烈,如此不顾一切,带着一种能捏碎骨头的狠绝!剧烈的疼痛瞬间从腕骨传来,硬生生止住了我下坠的势头! 他用那只唯一还能动用的、沾满鲜血和污泥的右手,死死地抓住了我! 我的身体悬在了半空,狂风疯狂地撕扯着我的婚纱和头发,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海浪的咆哮声如同死神的召唤,震耳欲聋。冰冷的岩石峭壁就在身侧,湿滑无比。 我猛地抬起头。 凯文的脸就在悬崖边缘上方!近在咫尺!他大半个身体都探出了悬崖!那张布满血污和伤痕的脸上,所有的绝望和恐惧都化作了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死死攥着我的手腕,那只血肉模糊、几乎断裂的左手,此刻也以一种极其扭曲、违反常理的姿势,死死地抠住了悬崖边缘一块凸起的、湿滑的岩石!鲜血正从他左手手腕那可怕的伤口处疯狂涌出,顺着岩石流淌,染红了大片石壁!他全身的肌肉都因极限的用力而剧烈颤抖着,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雨水和血水混合着从他脸上淌下。 “抓……抓住我!伊莱恩!抓住我!”他嘶吼着,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极致的痛苦。那只抓住我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呈现出可怕的青白色,手背上沾满的黏稠血污,正顺着我们紧贴的皮肤,温热地、滑腻地蔓延到我的手腕上。 他抓住了我!用那只刚刚才斩断自己婚约、鲜血淋漓的手! 巨大的冲击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手腕处传来的剧痛和他手掌的滚烫温度交织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因极限的负荷而剧烈地颤抖,那颤抖通过他死死攥紧的手,清晰地传递给我。 “你的手……”我看着他那死死抠住岩石、鲜血如注的左手,那狰狞的伤口在闪电下清晰可见,白骨隐现。剧痛和失血正在迅速消耗着他最后的气力。 “别管!抓住我!用力!”他嘶吼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右臂爆发出骇人的力量,试图将我向上提起。然而,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那只重伤的左手和湿滑的岩石上,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左手伤口处更汹涌的鲜血和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差点被我的下坠之力带得一同滑落! “放手!”我仰头看着他因剧痛和用力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绝望,心被撕成了碎片。“你撑不住的!你会死的!” “绝不!”他猛地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最后的怒吼,盖过了惊雷!他再次发力,不顾一切地想要将我拉上去。他的右手,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死死地、像铁钳一样箍着我的手腕,指节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深深陷入我的皮肉,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悬崖边缘,那只血肉模糊的左手,以一种完全扭曲、反关节的姿势,死命地抠住那块湿滑岩石的缝隙,指甲几乎要崩裂开来!鲜血如同失控的小溪,从他手腕处可怕的伤口汩汩涌出,顺着手臂、岩石,疯狂地向下流淌,在暴风雨中晕开大片刺目的猩红。 “抓紧我”他的嘶吼被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咳出的血块,沉重而沙哑。他拼尽全力,试图用那只几乎废掉的左手作为支点,用右手将我向上拽。 就在这生死一线、力量僵持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让灵魂冻结的脆响,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不是雷声,不是树枝断裂声,而是……骨头错位甚至碎裂的声音! 来自他那只死死抠住岩石缝隙的左手! 凯文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张因剧痛和用力而扭曲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非人的痛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发出来!他左臂的力量如同被瞬间抽空,猛地一软!整个身体因为失去关键的支撑点,被我的下坠之力猛地向悬崖外拖拽了一大截! “呃啊——!”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惨烈的痛呼,身体完全悬空,只剩下那只依旧死死攥着我右腕的右手,成为连接我们与死亡深渊的唯一纽带!他整个人的重量,加上我的重量,全部挂在了那只手上! 剧烈的晃动让我头晕目眩,脚下深渊的咆哮声仿佛就在耳边!我惊恐地看到,凯恩那只抓住我的右手,指关节因为承受着无法想象的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皮肤下的青筋虬结暴起,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他手臂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剧烈地颤抖着,汗水、雨水和不断涌出的鲜血混合着,浸透了他的手臂,也浸透了我的手腕,滑腻得几乎抓握不住! 他还在坚持!用那只随时可能崩溃的手,用那具早已到达极限的身体!他赤红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超越肉体痛苦的、近乎执念的疯狂! “凯恩!放手啊!”我绝望地哭喊,泪水混合着雨水模糊了视线,“你会被拖下去的!一起死……没有意义!” “有意义!”他猛地嘶吼,声音带着垂死般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决绝,眼神死死地锁住我,像燃烧的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活下去!求你……活下去!”他再次试图发力,手臂的肌肉在极限下剧烈地痉挛,但那只手,那只沾满我们两人鲜血的手,依旧死死地、固执地抓住我,不肯放松分毫!那力量,竟源自于他生命之火即将燃尽前的最后一搏! 然而,力量的悬殊和身体的崩溃是残酷的现实。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紧握的手指,正在那滑腻的血污中,一丝丝、不可挽回地……滑脱! 冰冷刺骨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所有挣扎的念头。我看着他那双因剧痛和失血而开始涣散、却依旧死死锁定我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的,是比这悬崖下的黑暗更深邃的绝望,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疯狂,是……对我最后、最深的祈求。 活下去?在这冰冷的世界?背负着他的死亡?不……绝不! 就在他手指即将完全滑脱的千钧一发之际,就在我感受到他最后一丝力量即将耗尽、那只染血的手再也无法承受重量的瞬间—— 我做出了决定。 我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猛地抬起左脚,狠狠地、不顾一切地蹬在他死死抠在悬崖边缘、那只早已血肉模糊、骨头碎裂的左手上! 鞋跟坚硬的边缘,精准地、残忍地碾上了他左手手腕处那最狰狞、最深可见骨的伤口! “呃——!!!” 一声无法形容的、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痛吼,猛地从凯恩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凄厉到超越了人类承受的极限,在狂风暴雨中久久回荡!他全身剧烈地一颤,那只承受着所有重量的右手,因为左手上传来的、足以摧毁一切意志的剧痛,条件反射般地——松开了! 就在那只染满鲜血、温热而滑腻的手掌,因那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本能地松开我手腕的千分之一秒——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双深褐色的、写满痛苦、疯狂、绝望和……难以置信的、破碎的温柔的眼睛。在那最后一瞬,所有的情绪都凝固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空洞和……死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灵魂深处,随着我那一脚,彻底碎裂了。 然后,我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所有依托。 重力猛地攫住了我。 世界在眼前急速地旋转、上升、远去。狂风在耳边发出凄厉的尖啸,冰冷的海腥味灌满口鼻。凯恩那张凝固着极致痛苦和死寂的面容,在悬崖边缘一闪而过,像一张被撕碎的剪影,迅速缩小、模糊,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和倾泻而下的暴雨彻底吞没。 下坠。 永无止境的下坠。 冰冷的空气如同实质的刀锋,切割着裸露的皮肤。沉重的白色裙裾被狂风疯狂地向上卷起,像一朵在黑暗中骤然盛放又急速凋零的巨大昙花。珍珠项链早已崩散,徒留颈间一丝冰冷的空虚感。失重感攫住了五脏六腑,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漂浮的眩晕。 时间被拉长,又仿佛被压缩至一个瞬间。 就在意识即将被下方那震耳欲聋、如同亿万恶鬼咆哮般的海浪轰鸣声彻底吞噬的前一秒,我似乎听到了一声穿透所有喧嚣、来自遥远崖顶的嘶吼。 那声音已经完全变形,不再是人的声音,而是某种灵魂被彻底碾碎后发出的、非人的、悠长的哀嚎。像垂死孤狼对月泣血的悲鸣,又像地狱熔炉里最深处传来的、永不熄灭的绝望回响。 “莱——恩——!!!” 声音撕心裂肺,带着一种能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深渊的、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毁灭,在狂风暴雨的悬崖之巅,久久回荡,最终也被无情的风雨彻底撕碎、吞没。 然后,是无尽的黑暗,和永恒的冰冷。 (苏挽月封宴臣江雪娆)的爱恨纠缠令人揪心红尘三千我奉陪苏挽月封宴臣江雪娆续集新篇章:隐藏的真相!西风暮雪埋初心小说完整在线阅读(霍子枭许梨疏沈晓晓)新章速递列表陆矜瑶陆知扶的故事高潮迭起陆知扶陆矜瑶小说(认亲后,误入黑道家族成团宠,)大结局已更新!如果当时我说了爱(向晚江砚寒林初瓷)高分_全文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