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一只凡狐。最新章节列表_我原是一只凡狐。全文免费阅读(蛇仙杜莘)

匿名 2025-09-25 03:11:44 16

我原是一只凡狐。

误食仙草,开了灵智。

本是好事,阿爹阿娘却呜呜哭泣,我发蒙,不知是何缘故。

阿哥道:「你自此寿命绵长,却贪玩好吃,且不懂得任何修炼之法,待我们都死去,你孤苦无依,该如何是好?」

阿姐也叹:「小妹,你速速下山去吧,山下有村镇,村镇中有人类群居。他们聪慧,两脚直立,擅长使工具织造农牧,也有如你一般灵者修仙证道,说不准,你可碰上机缘,自此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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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只想伴着他们。

我欲如以往一样打滚撒娇。

阿哥阿姐却呲起牙,如赶野兔一般地赶我,还咬我后腿。

我吓了一跳,先是狂奔,而后渐行渐慢,回头想再瞧一眼亲人模样,却只见高树穿云,飞鸟成群。

1

人类确实如阿姐所言般奇妙。

他们浑身光秃秃的,没有毛,会裹东西畏寒。

他们的窝是石头或者茅草搭建的,吃熟食,会用圆圆的叫铜钱的东西以物换物。

我有些害怕他们,就躲在阴暗处,待夜间才出来觅食。

我们山上也有鸡,很机灵,跑得快,很难抓。

可人类用木板围成圈饲养的鸡,却蠢笨,且油肥,轻松按于掌下。

我一连捕了几天鸡,终于被人类反捕。

高高壮壮的雄性人类提溜着我的后颈,说我毛色鲜亮,通身滚圆,要剥我皮,食我骨肉。

我吓得发抖,呜呜地哭。

他的幼崽却不许,把我抢去抱在怀里。

他说我可爱、可怜,他要养我,他会好好教导我,不再做坏事了。

我赶紧效仿拴在门口的黑犬一样,费力把蓬松的尾巴摇成花,还舔他的下巴,把他逗得咯咯直笑。

那人类雄性就心软,放我一条生路。

嘟囔一句:「这小畜生还挺通人性。」

自此,我也开始被饲养。

他们喂我吃剩饭,大多数都是绿叶菜,多日才见一丝荤腥,吃得我口中发苦,便自己去河边抓鱼。

有人类雌性三五成群,拿古怪的香香的东西洗衣,见我因体型小被大鱼鱼尾甩脸,笑得前仰后合。

哼。

我又费力半晌,终于抓到一条小的,叼在嘴里,骄傲地踏步回家。

人类幼崽的名字叫杜莘。

他给我也起了名字,叫小环。

「小环好厉害!」杜莘亲亲我的头,烧了一大锅水,一半煮鱼汤,一半给我洗澡。

用那种奇怪的香香的东西把我也洗得香香的。

晚上我和他一起睡觉。

他的窝铺得厚厚的,很暖和。

他碎碎念:「小环,上学好辛苦哦,夫子好严厉,今天打我手心了。」

他伸出手,确实红肿。

我轻轻舔了舔,他痒得直笑:「明天我带你去镇校吧,让同窗见见你有多可爱,但是你要听话,不可以乱跑,不可以被夫子发现。」

2

第二天他果真将我带去镇校。

我窝在他怀里,听夫子讲课。

杜莘整日抱怨习书枯燥,我却觉得挺有意思的。

我情不自禁,咿咿呀呀欲学人言,脱口却是兽嚎。

瞬间四下皆静,杜莘吓得哆嗦,夫子却并未罚他,而是将我抱于怀中。

我讨好地用脑袋蹭他胸膛。

他笑:「好温驯的红狐。」

而后坐下:「那么便小憩,给大家讲一则与狐有关的轶事。」

学子们立马精神起来。

——

「太山娘娘慈悲,考校群狐,每年一次,选拔文理精通的为生员,成绩差的为野狐。生员能够修仙,野狐不允许修仙。」

「但狐修仙最难:要先幻人形,学完四海九州所有的鸟语,而后才能习人语,此番需五百年。在此基础上再修炼五百年,方可成仙。」

「而人学仙,比其他种类少五百年苦功,如果是贵人和文人,又较凡人再省三百年。」

「有狐生员劝人修仙,而人敬之,将西楼相让于他修炼。其后代与他人议起,道:吾父后悔未问太山娘娘出何题目考狐也。」

夫子语调柔和悠长,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

他讲完,喝了一杯清茶润嗓,杯盏搁于小案发生脆响,这才叫众人惊醒。

我想起阿姐的话,急切地扒他衣衫,问他:【你可知如何去寻太山娘娘?】

可他不懂狐语。

他只是逗弄着:「你这红狐,这般作态,是也想习文理、修仙得道吗?——可惜,只是传言而已,不然我愿意教导你。」

传言而已?

如受雷击,我呜呜地哭起来。

阿爹阿娘,我要辜负你们期望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以爪拭泪,骇得夫子猛然起身,叫我跌落在地。

他指着我:「你!你竟通人性、懂人语!假以时日,怕是要化人形了!」

学子们吓得缩于墙角。

杜莘也怕,却还是轻轻唤我:「小环?」

我顾不上理会他,费劲学人直立,前爪并作一起,拜夫子:

【求求你了,教我吧!】

【求求你!】

泪如断线。

为师者,多怀悲悯,夫子抚胡,长叹:「罢了……你能开灵已是三生有幸,我遇之,缘也、命也!且因于我得知此道……既如此,你便随他们来习课吧……尚不得人形不能人言,便先从课中知事明义,至于此后如何,是否如意得偿所愿,便看你的造化了。」

3

放课前,夫子再三叮嘱,仍有学子将此事告与家中。

因此第二日我满心欢喜随杜莘去镇校,却见许多人类围作一团,凶神恶煞地指责夫子。

他们骂夫子无师德,竟愿教导妖邪!

夫子辩解我温驯良善,却如火上浇油。

局势恶劣,杜莘下意识抱着我拔腿就跑。

可幼崽跑不快,我被抢走,重摔在地。

我也尚小,血肉骨骼未长全,直接被摔得脏器破碎,口吐鲜血。

好疼。

呜呜呜呜呜。

我害怕得直哭。

有人高高抡起锄头。

眼看我小命不保,却突然出现一个身着黄袍的老人。

他身形翩然如飞,我再睁眼,竟发现自己出现在他怀中。

我下意识想挣扎,他掏出一个臭臭的圆圆的东西塞我嘴里,立马让我身上疼痛减轻不少。

是谁高呼:「道长!快杀了这妖邪!」

道长摇头:「张夫子所言非虚,它不是妖邪,反而灵气清明,是上天垂怜也,命不该绝。」

夫子费力从人群中钻出,匆忙端正了仪态,拱手行礼:「谢道长。」

「不必。」道长摇头,而后拉高嗓音,「诸位,此狐与贫道有缘,贫道便带走了,定会好好教导,教它知事行善。」

他似乎很受众人尊敬,有人明显看着不情愿,却未出声反对。

杜莘很是不舍,他轻轻抚摸我,眼里蓄满了泪:「小环,乖小环,你走吧,你跟着道长要好好修炼,不要贪玩。」

我知道。

我呜咽着舔他指尖。

我好喜欢他,我舍不得他。

他可是我的第一个人类幼崽。

可是我要如爹娘所愿。

我要学本事,我要修炼。

阿姐还说了,待我成仙,可以立庙塑像收香火,可以庇佑狐族子孙。

而现在,我的机缘来了。

道长哄他:「小友,人生漫漫,终有一别,不必过于介怀,若是有缘,自会相逢。」

杜莘点点头,到底是没忍住扑在夫子怀中哭。

道长带我离开了。

他说从此以后,我就是他的徒弟。

4

师父的家在好远好远的地方。

他不教我习文理,而是先教我数豆。

他把着我的爪垫,带着我:

「一、二、三……」

「一十、一十一、一十二……」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看起来小小一碗,竟足足数了一刻钟。

而后重抓一把,再数:

「一、二、三……」

「一十、一十一、一十二……」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我有些熬不住,哼哼唧唧。

他就轻轻打我头顶:「专心。」

他说:「修炼有千般万法,入门却根本相同,无外乎先磨耐性,再磨韧性,是以铺垫。」

原来如此。

我老实下来。

待我自己会点数了,他就忙自己的去了。

我点啊点啊,一晃半年过去了。

这半年我们顿顿吃豆粥。

我是狐,天性是吃荤的。

可师父说,欲修行,要先学会克制。

我就只能克制。

其实师父也吃得腻歪,一入秋,他天天带我上山摘果。

我灵活地爬上树,在枝上蹦蹦跳跳,果子就落了满地,熟透的直接啃吃,带涩的晒成干、制成脯。

冬天师父会拢火,我窝在他怀里,我们一起暖洋洋地打瞌睡,偶尔会烤些番薯、花生。

也有许多人来求师父出门除祟。

他不带我,只身前去。

我便看家、数豆。

慢慢地,我变成一只沉稳的狐。

5

师父又叫我学人走路。

我两脚直立一会儿便累得直喘,更遑论行步。

师父便扯着我两只前爪,缓缓挪动。

然后给我打了条长木凳。

我扶着木凳,晃晃悠悠,一天下来,总要摔个百八十次。

头三月,我只能走不过五十米。

又三月,能行五百米。

再三月,已能坚持一两个时辰,流畅自如,不磕磕绊绊,还会摆手。

我到湖边,以水为镜,自行矫正不足。

忽遇樵夫,以为我是野怪成精了,吓得哭爹喊娘,柴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我想问师父:【难道我这般模样甚诡吗?】

师父不懂我所言,他把我抱在怀里,摘掉野草苍耳,再用木梳梳毛。

渐冷的风中,我依赖地用头蹭他的掌心。

师父真好。

夫子也好,杜莘也好。

只是有许久未见了,不知如今是何模样?

6

这天,我正和师父一起种花。

我刨坑,他埋种。

忽然有一只笨兔子飞奔过来,一头撞在栅栏上,蹬了两下腿,就没动静了。

我下意识地流口水,师父拍拍我,我清醒过来,上前用鼻子拱了两下兔腹,温热的,还有起伏。

它只是晕过去了。

师父仁善,把它救醒了。

它很怕我,一直往师父怀里钻,抖个不停。

师父说:「可惜了,未开灵智,不然就是你的小师弟了。」

哼,我才不要它做我的小师弟,我若还是凡狐,早就把它拆吃了!

第二天早上,兔子不见了。

待傍晚,又带着另外一只回来了。

呀,竟要在这儿安家了!

真的没开灵智吗?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我搞不懂兔子,也搞不懂师父。

因为师父竟真把两只兔子都养起来了。

兔子真厉害啊,一年生了三四窝,一窝产崽八九只。

兔崽们又长大,又生了好多窝,产下好多小崽崽。

我不再数豆了,我数兔子。

一十、二十、三十……动来动去,总也数不全。

师父特意搭盖的草房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兔子。

人家牧民放羊、放牛,我和师父天天领着一大群兔子去找嫩草,还要提防它们被抓吃了。

有人想买兔子,师父不卖,他只剪兔毛。

兔毛一部分换钱,一部分镶在冬衣上,连我也得了一顶兔毛小帽子,可惜被火燎了一下,焦黑一片。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最初的两只兔子早就已经老死了,也有一些病死的,而新的兔子还源源不断。

师父出门,总要叮嘱我照顾好兔子们。

我很听话,和它们相处得很好。

7

暴雨前夕,一场狂风,竟把屋后粗壮到一人环抱不住的树连根拔起。

地上全部都是粉色的肉虫。

师父叹:「这树内里千疮百孔,夏日却葱郁,不愿展露一丝病态,如今为时已晚,没得救了。」

师父说话总是这样高深。

这是一棵普通的树而已。

它安静地扎根,安静地历经岁月变迁。

怎么会逞强故作康健呢?

师父把树劈开,里面已蛀完了,想取些料制些什么木具也难了,就只能留做柴。

而日子过得飞快。

太阳渐渐收了神通,更长的时间里,都是积云沉坠,阴雨作威,风作其助。

秋来得匆匆,植被枯萎,飞鸟迁徙,生机不再。

待雪如鹅毛纷纷扬扬时,满目皆白,蜡梅却又浓妆盛放。

师父将棉衣一裹,厨屋一关。

我和几只兔崽挤着窝在他怀里。

炉灶肚里燃起火光熊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上方的铁锅炖煮着甜水板栗。

又是一年暖冬了。

8

近来许多人来和师父贺礼。

原是师父百岁大寿,人类管这个年纪叫做「期颐」。

夫子曾说,人修仙,五百年,若是贵人和文人,又再省三百年。

相当于再过两个期颐,师父就道成啦!

我喜滋滋地叼花赠与他。

师父却叹气,愁眉不展。

他先是给兔子们寻了新住处。

而后,他到处带我看风景。

我喜欢看风景,我喜欢春雪消融后,在湿漉漉的嫩草尖上打滚。

一身脏也不怕,因为师父会把我裹进软布里搓揉。

师父以往总笑我淘气,这次却不笑了。

他用木棍圈了一块地,说是风水甚好,然后托人造了好大的红漆木盒,几个壮如牛的青年费力挑到院里,累得气喘吁吁,连着讨了三壶水。

我蹦进去,宽敞得很。

这是师父的新家吗?

可师父试着躺下,又显得狭窄了,把我挤得只能并在他头边。

那就是我的新窝?

好大的窝呀!

但是我不喜欢,我更喜欢我圆圆软软的棉花窝。

我也喜欢师父的窝,有时候是茶香,有时候是符水的味道。

师父起身,把我也抱出去。

他验收了我这些年的学业。

我因数豆而耐性斐然。

学步像人十分。

还收了天生凶性,心宽仁善。

只有好吃的嘴没有改变,胡萝卜可以一顿连啃三根。

师父忽然哭了。

我着急地去舔他的泪。

你哭什么呀?我那么厉害,你怎么不夸夸我啦?

他哽咽道:「小环啊小环,我命数已尽啦。」

「我们缘浅,我道行也浅,注定不能道成啦,只能教你这么多啦。」

「你是有福的,我算过啦,你会得偿所愿的,待我死了,你便走吧,去找新的师父吧。」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急得直跳。

我不要!

我不要师父死!我不要新的师父!

我哭嚎难休。

可师父这次不依着我了,他哄我了一会儿,说太累啦,抱着我入睡。

我不知为何那样困,困得头疼,不情不愿陷入黑甜的梦境。

再睁眼已是天明,师父已没了气息了,身子冰凉了。

有人像是提前得了信,来把他放进红漆木盒里,钉上长钉。

我这才知道那不是窝,那叫棺材。

人死了就住在那里面了,见不到太阳了。

那人就会烂掉了。

就像烂果子一样。

我太害怕了,我不想师父烂掉,我扑上去咬人,但是阻挠无果,还挨了顿骂,被关起来。

有人吹曲,好凄凉的曲。

我费力顶开窗,像下雪了一样,到处都是白的。

师父被埋在那片风水好的地下。

我窝在师父坟上,呜呜呼唤,却再也听不到回应了。

我讨厌离别。

可我一直在离别。

爹娘哥姐、杜莘、夫子、兔子们、师父。

我忽然害怕这绵长的寿命了——

我还要有多少次告别?

长路漫漫,该再经历多少痛苦?

月亮升起来了。

师父说过月亮里有仙女,我却看不到,仙女也不会施法,叫我的师父活过来了。

9

我被一群狼盯上了。

它们好可怕,我艰难逃脱到一间破庙,身负重伤。

一个人类女娃娃缩在神像后面,伸出头看我。

她瘦得皮包骨头,一身破烂衣裳。

我哼唧了两声,她赶紧过来抱起我。

她给我包扎,喂我喝水。

我好疼呀,疼得睡不着觉。

她就一直唱歌哄我。

好温柔,像我阿娘,像我阿姐。

天刚泛起鱼肚白,她就拿着个破碗出去了。

待日暮西垂,才端着两个窝窝和半个红薯,小声呼唤:「小狐狸,小狐狸,我回来啦。」

我难得吃不下东西,感觉浑身滚烫。

我是不是要死啦?我要去见师父了吗?

可是我还没有修成人形,还没有去参加太山娘娘的考校呢。

呜呜。

女娃娃急得也哭,她抹抹泪,说要去求药救我。

可是天黑了呀,外面好危险呀。

我费劲含住她的裤脚劝阻,她摸摸我的头,还是怯怯地走入夜色。

10

天已经又亮了。

风儿呼啸,要下雨了。

可是女娃娃还没有回来。

我感觉浑身轻飘飘的,视野也变高了。

原来我已经死了。

我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尸体,泪流不止。

忽然谁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扭头,看到那密布蛛网的半截仙像慢慢显了真形——蛇头竖瞳,人身直立,一张嘴吐出嫩粉的信子:「放心吧,你还没死,只是入了梦,才能见我。」

我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慌忙学人鞠躬,又嗷嗷两句兽语问候,表示尊敬。

蛇仙手指一勾,我就不受控制地飞入他怀中:「你这小狐与我有缘,我愿助你会人言,化人形。」

真的吗?

天上掉大馅饼啦?

「真的呀。」

他像是能懂我心中所想,掐了个法诀,轻点我咽喉。

我只觉一痛,再开口,竟真的磕磕绊绊能说出「谢谢仙人」了!

「无须客气。」他笑,「你再随我修行五十年,便得人身,会使基本术法了。」

我再说谢,他却打断:「但万物皆有定数,因果牵扯轮回,我既教你,你就该报答我,有来有往才是修行之道。你的生父母、师父、所有帮助过你的人,包括那个可怜的女孩儿,也因你而死,你都有欠他们的缘债,要以数倍还清了,再办三件大善之事回馈天道,才能升仙。」

我似懂非懂,只有一句话格外清晰——女娃娃竟真的遭遇不幸了。

我又要哭,蛇仙叹:「这是命数,并非你所愿,你大可不必自责。」

他声音温柔如水,身上却冷若冰霜。

我把泪憋回去,憋得打了个嗝。

而后忽觉眩晕,再醒来,发觉自己已然好全了,能蹦能跳。

供桌上出现一团柔白的光晕,里面传来空灵的呼唤:「来吧,来吧。」

我便向着光晕跑去。

11

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黑色的山,白色的湖,银灰的沙土和树叶,笼着浓稠的雾。

蛇仙忽然出现,他背手而立,变作人面,双眼与唇细长,但神色温和,不显得妖异。

他张口,回音缥缈:「这里是歧兮,以后,你就随我在此修炼吧。」

歧兮?

我好像听师父讲过。

他说歧兮是世间第一位仙和第一位魔的诞生之地,灵气充裕但阴阳混淆,无日无月却有光,无风无雨却万物不死。邪念在此会无限放大,直至吞噬自身;但若道意坚定,可一日千里也。

他年轻时得机缘入其中,但鲁莽不慧,被心魔频扰,深感挫败。

与因险象中结识互救的好友挥泪告别,自此再不敢踏足。

我忍不住将原话转述,并问:「仙人,你认识我师父吗?你就是他那位好友吗?」

蛇仙摇头:「未曾见过。」

我又问:「那你为何知晓我从前,愿助我修行?」

蛇仙蹲下身,与我平视,笑答:「我不过位处仙末,哪里如此神通?是你时运好,得天道庇佑,所以指引我来守你。」

天道?

我又一次听到这个词了。

天道究竟是什么?

为何要庇护我?

蛇仙轻松看穿我的疑惑:「天道,即世间规则道理,季节昼夜的更迭、万物存在与消亡,皆有其自然规律。」

「善恶本身共存,相互制衡持平,若有一方极端,如汤碗倾洒,将生灾厄是非,所以横出妖邪,也必扶良善。」

「你得垂怜,方有如此时运,但不必觉得惶恐,克己定心,努力修行即可。」

这样高深的话,我向来一知半解,却不再问了。

反正总的意思是要我好好修行嘛。

我正要问该怎样开始,张嘴却打了个大哈欠。

好困,晕晕的。

好想睡觉。

忽然被蛇仙抱起,我吓了一跳。

他轻声:「大病初愈,修行急不得,先歇歇吧。」

闻言,我放松下来,讨乖地蹭蹭他胸膛,而后安心枕在他臂弯,不多时,便陷入黑甜的梦境。

12

我醒时,身处洞府。

石床、石桌、石凳、石碗、石杯。

入目一切都是黑色的。

只墙上空心处塞了几颗漂亮的白珠子,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

我试探着走出洞府,四处寻找蛇仙不见。

刚好口渴,就想尝尝这古怪的乳白河水是何味道。

头刚扎下去,舌尖未碰水面,突见一大如牛犊的鱼猛然跃起,张嘴漏出一口利齿,险些将我吃下肚。

幸好我灵活,不然一命呜呼!

我连滚带爬跑回洞府,窜到喉口的心跳许久才平复下来。

又小睡一觉,蛇仙才回,我忍不住告状,他笑:「是我不好,忘了你还是凡体了。」

他带我去折了几朵含苞的银花。

进口即溶,伴有淡淡的香气。

入到腹中,又有食了饭般的饱胀感。

好神奇!

蛇仙给我揉肚子:「此花只能含苞时吃,待开花有剧毒,你切记不要误食。」

我乖巧地点头。

他又说:「还有,你莫要再去那河边,河中鱼非鱼,而是妖兽,守着它族异宝,每十年命绝再生,全身血肉脱落,只余钢骨,重长新鳞。你看,那墙上的白珠,就是它的眼睛。这岐兮未有谁敢与之相对,它待你算是温和,否则你此刻断然不会好端端在这里了。」

13

我开始修炼,背心决,运灵气。

日子乏味,而过得飞快。

那河中妖兽重生三次时,我已能变作人类少女模样,只是维持时间短暂。

蛇仙赠铜镜与我,我抚摸着美人面,心中欢喜。

可是相对地,蛇仙也愈发与我疏离,再不亲昵。他说我已经脱离幼期,人类讲究男女有别,所以另开洞府,也拒绝我再扑入他怀中撒娇,哪怕是兽体也不行。

我百般耍赖,他却不应我。

哼。

我才不在意呢。

我才不是小心眼儿的狐,我才没有冷落他,我也不胆小,没有偷偷地哭。

我也不会为即将到头的五十年之约而感到痛苦不舍,也不会再讨厌面对离别。

14

蛇仙独坐在山尖。

我跑上去,看见他在饮酒。

我师父以前也喜欢喝这东西,只是不叫我尝,而蛇仙手腕一转,变出个杯子给我,大方与我分享。

我轻轻舔了一下,辣得脸皱作一团。

好难喝呀!

为什么要想不开喝这东西?

蛇仙不答。

他接连倒了十数杯,巴掌大的小酒壶,内里却如容纳湖海,取之不尽。

我无聊地抠着手指,却忽然听见他叹:「可惜。」

「可惜什么呀?」

「可惜想解千愁,却已成仙体,牛饮却不生一丝醉意。」

我不懂。

我想问喝醉了有什么好的?

我的师父,喝醉了就总是哭。

可见,酒是个让人悲伤的东西,又怎么能解愁?

再说了,仙者高高在上,了无牵挂,还有何不快之处?

忽闻破水声,是河中妖兽探出头来,大张着嘴。

蛇仙起身,高扬手臂,酒液便倾倒如涓涓细流。

哇哇哇。

我惊讶极了。

他俩不知如此几次,竟有这般默契。

这妖兽也有不爽吗?

15

不知为何,我胆子突然壮了不少,觉得河中妖兽没那么可怕了,甚至还想接近它,想了解它。

我跟它分享蛇仙从人间买给我做零嘴的糕点。

它不屑地一摆尾,将我浇了个湿透。

我又编了超大花环。

它照样置之不理。

但是好像也没有再对我呲过牙。

我向来是个话密的,蛇仙又繁忙起来,方圆几里也不见别的活物,就只能找它啰唆。

一晃三个月,它终于应了声。

很清朗的男音:「好烦的狐,离我远点儿,不然吃了你!」

「你会说人话!」我胆肥地跳近了,歪着头,「那你能变作人形吗?」

它一扭身,又扎下水去了。

哼!

怪鱼!

我生闷气,蛇仙无奈:「乖小环,听话,莫要再接近它,它也是为了你好,河估一族天生背负深重使命,运势苦劣,你莫要受了牵连。」

16

离开歧兮那天,我心如刀割。

蛇仙嘱咐我:「小环,你要小心行事,同时保持坚定心性,勤加修炼。待尘缘牵挂了断,再回来寻我,我自会助你功成。」

「好。」我憋着泪,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徒儿定不负您所望。」

他扭过头,面色不忍,却摆手:「走罢,走罢。」

然后我被送出歧兮。

恍惚间看见怪鱼吐了个超大的水泡泡,它也是在同我告别吗?

可惜我还未和它处成朋友,无有机会了解他的过去,也没来得及告知我的从前。

我回到破庙,被久未得见的晴朗日光一刺双目,泪便如泉涌,如何也止不住。

生活总是不能圆满。

总是有遗憾,得到的同时亦在失去。

费力将小庙堂打扫干净,我又冲着半身石头仙像磕了一记:「师父,待徒儿有所小成,为您重新建庙宇、塑金身、燃香火。」

温柔的风从窗子吹进来,轻轻拂过我的长发。

我知道,他听到了。

我便狠擦一把脸,大步踏出门,走上新的征程。

17

蛇仙说了,要我先还缘债。

于是,我将狐生又重新走了一遍。

我最先回到我的故乡。

春草茂盛,绿树成荫。

几只小狐在嬉闹,我变作兽形凑近了,它们问:「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这样眼生?」

我答:「我就是本地狐,不过此前懒惰不爱出洞,前些日子又下山转了一圈儿,不认得我也是正常的。」

此言一出,它们立马炸了锅,叽叽喳喳:

「你敢下山?」

「山下有种叫人类的族群可凶了,会抓狐,剥皮食肉呢。」

「对呀对呀,还会设陷阱呢,我小弟就是被利竹穿肚而死,人类可怕得很。」

「你怎么这么胆大?你怎么敢去人类的地盘?」

它们提起人类就瑟瑟发抖的样子,叫我忍不住辩驳:「也没有啦,有的人类还是很好的。」

「我才不信!」

「骗子!阿爹阿娘说了!人类都是狡诈的!」

「你怕是疯了!他们明明可坏了!他们什么都敢吃!莫说你我了,冬日里的熊他们都敢抓!剁掌掏胆呢!我亲眼所见!」

真的有如此凶悍吗?

冬日的熊可是比虎豹还要可怕的存在呀!

我欲再说些什么,忽听古怪声响愈来愈近,地面震颤。

狐仔们慌忙躲起来,我爬上树,却见三五个壮汉佩着利器,将一头庞大的野猪制服在地,其中一人拔出长刀,用力斜攮入野猪脖颈下方,登时血流如注,只闻惨嚎响彻云间,惊起飞鸟无数。

我此前也是捕过猎的,一口咬住食物喉管,任其挣扎也不松,自是不怕这场面。

只是从前和人类相处,顶多见过他们杀鸡宰鱼,不知真有如此凶狠之辈,敢与猛兽相斗,深感难以置信。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双耳都要失聪,野猪才无了声息。他们捆着抬走了,我这才现身。

狐仔们也冒出头,骇得直哭。

我只得一个个哄好了送回家。

夜晚,我独卧巨石后方避风。

我的亲人们早已离去多年,子孙都如春笋一茬茬,分不清血缘,看来,最好的报答方式,就是庇护这座山上的同族了。

而眼下,最可怕的对手,应该就是那几个人类了。

18

我开始观察那几个人类。

我发现他们只在无雨白日进山。

他们会做弩、磨刀、挖陷阱。

善于埋伏、突袭。

比起体力,更善用计。

我将这些一五一十地告知同族,教它们如何躲避,并安排轮岗放哨,接连三月,未有一只狐出事。

于是,我得到了尊敬。

直到有一天,我在溪边变作人形戏水,被一幼狐所见。

它竟不怕,反而兴致勃勃问我为何会使法术?

我答:「我正行于求仙之路。」

「那我也可以吗?」

「应当可以。」我摸摸它的头,跟它讲了我这百年经历,叹气,「你未食仙草,却天资聪慧而无惧,但我这一路诸多坎坷,不知让你知晓这些是好还是不好,你若真行此行,我想叫你如我一般多遇良人,却又怕你也历经苦辣酸咸,后悔未保持无知,顺应自然规律生老病死。」

它高声:「后辈想追随您,还请前辈同意,带我成仙吧!」

我怎有如此本领?

我自己尚未学成呢!

只是,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好似看到自己从前,嗫嚅半天,到底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19

我没有拒绝,也不敢点头。

它却固执地跟着我,整天黏着我。

两年时光飞逝。

它是雄狐,整日这般,便有狐说它是爱慕我。它也不解释,我更不知如何说,只能心照不宣地守护共同的秘密。

它缠着我将过去又重复许多遍,眼底频频流露出向往。

我就知道,我不得不答应他。

我教他数豆子。

「一、二、三……」

「一十、一十一、一十二……」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它比我聪明多了,而且更有耐性。

忽成为师,角色颠倒,我不适应,又多有感慨。

我想:【师父当年教导我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只是我煮不出绵密香甜的粥,豆子便送给鸟雀了。

记忆最深刻的是一只燕。

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不同,应当是精怪,落在我掌间啄食时不疾不徐,姿态轻巧优美。

她叫去去。

因为她一冷便南迁的本性难改,爱人想念,而时常痛苦难安。

而人间有一种理论,叫反话。

例如过年门上倒着张贴的「福」字,寓意「福倒(到)了」。

便以此为模,为她作此名。

「去去」反过来,就是「来来」。

秋日燕去去,春暖吾爱归。

我说我叫小环,她说好名字。

她读过书,脱口一句诗赠我,而我虽跟着师父和蛇仙习过字,却不通这复杂含义,只会傻笑。

我们约定雪尽时再见。

她说她会衔来南方特有的花种。

我连连称好。

凋零的万物中,好似已能窥见来日的生机盎然。

20

只是万事总是不经预料。

忽生异变,冬日竟有雷声滚滚,伴随狂风劲雨,原是有大妖逃避天谴,却误入狐窝,掠杀啃食!

我拦不住它!

我恨我自己拦不住它!

我的同族死伤无数,而我微末的法力,却只护得住几只新生幼狐。

我的小徒弟,也为我抵挡致命一击而死。

遍地的狼藉,我却哭不出来。

我强撑着把幼狐们照顾好,把尸骨安葬,而后日复一日难眠,便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修炼上,直到累得筋疲力尽,才能暂忘烦恼。

躺倒在地上,我看着皎洁的月,看它温柔的光倾洒在林间。

蛇仙,你常说命数,这也是命数吗?

命中注定,我身边一切都要离我而去吗?

越是想挽留,越是消逝飞快。

越是恐惧的,越是如影随形。

命数,真是可怕的东西。

21

连着三个春过去,狐窝又慢慢繁荣起来,燕子去去却失了约。

我想走了,我想下山。

我想去寻找机遇,我想变强。

我要尽快成仙,才能立庙,才能更好地庇护同族。

大家舍不得我,围着我哭,可我到底还是趁着夜色悄悄地走了。

我连日奔波,遇水才小歇。

遇一渔夫,有故人之姿。

化作人形,离得近了,才见是故人之后。

他虽衣着朴素,却长身玉立,且温文有礼,拱手道:「小生杜钏,见姑娘犹豫半天,可是要渡河?」

我点头,他便邀我上船,未收银钱,还赠果饼瓜果。

我忍不住与他闲谈,他句句回应,你来我往,越聊越投机火热,直到抵达对岸,双方依然未感尽兴。

他眼睛亮亮的:「不知为何,总觉得与姑娘十分有缘……姑娘莫误会,小生并非登徒子,并非贪恋姑娘美色,只是……抱歉,幼时没习过几个字,现下心绪,竟说不清也道不明。」

「我晓得的。」我笑,而又叹,「我见你也格外亲切,十分像我的……哥哥,只是哥哥早去,今生再不得见了。」

怕是已入轮回几遭。

可怜我未见过他成人是何模样。

他以为我要哭,赶紧扯帕子给我:「姑娘莫要伤心,生老病死乃无法阻挡之常事,我日日在这里垂钓摆渡,你若……可随时来找我。」

「好。」我说,「不要老是姑娘姑娘的了,我叫胡环,你可以叫我小环。」

「好名字呀。」他说了句和燕子去去一样的诗,这次我听清了,「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

22

一开始接近杜钏,无非是想寻找时机报答他先人恩惠,也会下意识找寻两者相似之处。

只是慢慢地,越是了解杜钏,越是能感觉到他个人的独特魅力所在,也生出几分真谊。

从他阿娘的口中我得知,他们祖上也不算贫穷,只是天灾人祸祸福难料,只余孤儿寡母相依,杜钏便早早地学习本领支撑起这个家。

他擅木工修缮,也懂算账纳税,无甚活计时,便捞鱼、伐木、挖草药。

攒下些钱,就买书自学,未曾放弃考取功名的想法。

居于陋室,却打理整洁,人也不浮不躁,礼仪周全。

自然而然地,便成为远近闻名的香饽饽,媒人快将门槛踩破,杜钏却全拒:「如今这般境遇,实在不敢连累谁家好端端的姑娘同我吃苦,自是要有一番作为,才能承担未来。」

我心下三转,便想办法祝他成事。

先是寻名贵药材解他囊中羞涩,再就照顾阿娘断他后顾之忧。

他自身又聪慧勤奋,拜名师、长苦读,终是榜上有名。

他做了官,我们搬进宽敞宅院。

我有了一片花园,春日美不胜收,我十分欢喜。

只是未曾料到,杜钏对我渐生情愫。

我不通情爱,也不敢沾染,注定要负他。

我知晓人间有个道理叫快刀斩乱麻,便干脆挑明过去。昏黄的灯光下,他泪如断线,自此,再也不说一句心悦,待我越发泾渭分明,我便以为他意绝。

只是一晃多年,他却不娶。

问其原因,他总有诸多理由。

我是愚钝,但并非痴傻,数次提出想走,但他阿娘晚年福厚,长寿康健,总说舍不得,我走了便活不成了,要悬梁、要喝药,我懂她计谋,却也感念她平日待我的好,便只能被牵制。

后悔一开始为何以人形相见,却无药可吃,也无本事改画过去。

又是几度百花娇俏,阿娘的生命走向尽头。

睡梦中与世长辞,面带微笑,没有痛苦。

她老掉的消息让杜钏摔下马背,我与医师尽全力,然他命定如此,无常割命,救不活。

眼见他盛放,眼见他凋零。

我早就不会哭了,纵使悲伤如排山倒海之势,也掉不下一滴泪,他便笑说我心狠。

而后话锋一转:「你的恩报完了吗?」

「我不晓得,也许吧。」我声音很轻,恐惊病中人,「问这个做什么?」

「怕你白忙活一遭,怕你不得偿所愿。」

我给他拭泪,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头一次这样亲密,我不适应,却不敢回抽。

他启唇,血液蜿蜒:「小环,求求你,不爱我,就也别爱上其他的什么人,记住我,好吗?」

我反应过来,连声答应,点头如捣蒜,他这才呼出最后一口气,阖上眼,就再不见人间。

满目皆白,纸钱纷扬如雪,似曾相识之景。

我收拾好行装,行至与他初见之地,细雨如丝,又急又密,蓑衣老人摇臂高喊:「姑娘——过河吗——」

我便提裙上了船,静听水波摇晃。

经两山相夹之地,猿呼,风急。

老人歌起,平添几分凄凉。

我渐渐远去,不敢回头看一眼。

23

我万万没想到,夫子那样高风亮节之人,后代却瘦弱不堪,浸淫赌彩。

名怀玉,却不似君子。

我长了教训,此番特意变作好心大娘,为人浣衣为生,多番帮助他、教导他。

只是除瘾如拔根。

他发作起来如恶鬼,猛虎出栏般难拦,清醒后不住扇打自己,直打得两颊肿高,依然难改。

我有些无措,无可奈何。

可也是这样一个人,胆敢冲进火场寻我。

我是无事,他却被浓烟呛得昏迷两日,左腿也跛了。

我就意识到,他并非完全无可救药——

他是赌棍,是混混。

可不欺负老弱,不玩妓,不偷窃。

世间万物总有不足之处,其中人最复杂,思想愈多,愈难把控七情六欲。

他还年轻,还有诸多机会。

于是,我果决狠心起来,把他五花大绑在黑暗密室,堵上嘴,禁食三天。

待其力竭将死,再问:「想不想赌?」

胆敢流露一丝渴望,就塞两口饭,再绑起来。

不出一月,他踏入几次鬼门关,却也终于戒了赌。

他未怨恨我,反而十分感激,我拿出所有积蓄,让他开了个豆腐坊。

他认我做干娘,又娶了个姑娘,生了一对胖娃娃。

胖娃娃们慢慢地长大,如我的狐族小辈,聪明可爱,惹人疼惜,常环绕我的膝旁,添了许多热闹。

有那么一瞬间,我险些以为前尘是假,我本该是人,本该这样渐渐衰老,含饴弄孙。

只是,现实如当头棒喝,几十年于我不过如弹指一挥,怀玉和他的妻子,都走在我前头。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面庞枯皱如树皮:「阿娘啊,阿娘,儿早看出你并非凡人,谢谢你若有来生,好想做你的亲生子。」

红烛垂泪,他浑浊的眼睛,也如溪水流淌。

我心中清楚:

【怕是无缘。】

【怕是不能如愿。】

话本里人是有来生的,可若是真,我费心相助的,便不是你了,也没有杜钏。

我狐生第一次撒了谎,我说好。

我给他讲了许多故事,讲我们的从前。

也构化了许多美好的未来。

他便安静地陷入昏黑,而后,病床前,亲友哭成一片。

24

我做了一个梦。

先是梦见杜钏,春日暖阳中,他双掌轻拢,让我猜里面是什么?

我猜不出。

他张开手,一只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

好美啊。

我追着蝴蝶跑,一转眼,它变作燕,一只会念诗的燕。

我却未感不对,依然跟随,忽然天色暗下来,我才发现,自己已身处歧兮。

歧兮平日无风的,此刻却狂舞。

蛇仙坐在悬崖边饮酒,他重复着:「我错了,我错了」

而后纵身一跃,被怪鱼吞吃入腹。

我下意识扑过去,只摸到一片衣角。

想呼喊,忽然谁一拍我的肩,我扭头,是师父。

他已成腐烂骷髅了,可我就是知道,这是我师父。

他问:「你哭什么呀?」

千言万语,喉头却如异物堵塞。

我把手塞进嘴,竟扯出一只血淋淋的兔子!

还没死,红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吓得一甩,兔子落地,变成人婴,扎两个小辫儿,然后越长越大,破烂的衣衫,捧着碗:「小狐狸,你别怕,我这就去求药救你。」

然后,一声惊雷,她跑入骤雨。

不,不是雨,是豆子。

漫天的豆子。

砸得我好痛。

忽起数豆声:「一、二、三」

是我的小徒弟。

我犹疑着走近,它又发女声,是我的阿姐:「小妹,你道成了吗?」

我下意识摇头,它立马露出满嘴獠牙:「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成!废物!你这废物!」

不对!不对!

心头诡异感愈发浓重,我转身就跑。

却一头扎入火场。

怀玉抬头,冲我一笑:「阿娘,你来啦。」

再倒退,被断木绊倒,我浑身剧痛,是以狐身被杜莘摔在地上,而夫子撸起袖子,高扬起锄头。

所有与我有过瓜葛的活物,围作一圈,安静地看着我。

待血液四溅,我发出尖叫,他们脸上,不约而同绽放出诡异的微笑。

25

我大汗淋漓地起身,与一个女子四目相对。

她明艳不可方物,如书中形容的画皮艳鬼。

我吓得汗毛耸立,止不住冷战,梦中画面也难消,恐惧的余韵漫长而磨人。

她倒是波澜不惊,端出一碗汤药,酸涩刺鼻。

我下意识接过,而后打量着陌生的环境,开口时嗓子干涩发痒:「这是何处?你是何人?」

「这是绛歌城。」她答,「我名绘意,你生心魔入梦魇,我恰好路过救了你。」

心魔?

我竟生心魔吗?

我原以为,我是坚定的。

她细长的眼睛轻易看穿我:「你不必烦忧,只是太急于求成,又多杂念,才生这般是非。只要摒除功利,无欲无求,随缘而走,方可化解。」

原来如此。

我道了谢,灌下手中那大碗汤药,却忽觉天旋地转,胃中翻涌,灵力也被封禁,变回原形!

糟了!中计了!

怪我白活百年,竟不生一丝防备之心!

我欲呼,却口舌如封。

「好笨的狐。」她提着我的后颈,扯开讽刺的笑,「那般狡诈阴险之辈,竟能教出这般蠢货,真有意思。」

我脑子愈发混沌,她又变回冷脸,轻声道:「那便由我带你,去揭开其虚伪假面吧。」

26

出了石室,外面黑云欲坠,土地焦黑一片,如遭烈火过境。

风声穿耳,似含哭嚎。

叫我浆糊般的脑子扯开一丝清明。

我思索逃离之法,而绘意忽然说:「这里原本美如仙界。」

是吗?那经历了什么,变作这般可怖之景?

她不会回答我,仿佛刚刚那句叹息只是有感而发。

她掐诀,我们就瞬移到蛇仙庙。

我许久未回,这里更苍凉了,已成了鼠蚁栖息之地。

她哼:「费尽心思成仙,却混成这个鬼样。」

供桌上出现一团白色光晕。

事已至此,我哪能不懂这女子是来寻仇的?

可蛇仙却开了门!

这是何意!

心中高呼,口却不言,我被她抓着大步踏入,焦急却无可奈何。

27

蛇仙背对着我们,立在崖边。

听到脚步声,回身一笑:「等候多时。」

绘意讽刺道:「死到临头,你却淡然。」

蛇仙摇头:「许多事,现如今已不看得那般重了。」

而后,变出桌椅、杯盏:「坐吧。」

绘意竟真的坐下了。

她的眼神古怪,恨意中,好像又裹着些其他东西,我看不分明,被她按下脑袋之后,就又忍不住紧张起来,四周安静,却感风雨欲来。

「我讲个故事吧。」蛇仙抿一口清茶,娓娓道来,「从前,有一条蛇,它生来不同,灵台清明。」

「它从人类口中得知升仙之道,便以此为向往,却不得其法。直至一道士误开歧兮之门,它知道机缘来了,便下意识跟随。」

「道士辛勤修行,蛇崇拜,想拜他为师,却遭拒。」

「道士年轻气盛,又自傲,将蛇大骂一通:『孽畜怎敢妄想通天坦途?』」

「蛇无奈,却不愿放弃,自悟几年,竟也有所小成。」

「而后,怪地现异宝,得之,受益无穷。」

「于墨蛛精无用,可它霸道贪婪,宁取做顽物,不愿相让。自知实力高强,便不惧哪个的垂涎。」

「道士以怀柔之计相近,又自作舍命相救之局,演技拙劣,可墨蛛精不曾与人相处,哪里得知他们的阴险狡诈之处?天真轻信,与其为友。」

「而后,道士诱墨蛛精涉陷,待其重伤,杀之夺宝。」

「道士未来得及开怀,就诱发心魔,又遭三道天雷,修为大跌。」

「道士怕了,他离开岐兮,再也不敢回来。」

「蛇也怕了,从那时候起,它开始知道天道的威严,知道心思不正便不能被容忍。」

「抬头望着广阔无际的天空,无声的规则秩序运行着,每一粒尘土,都如一只眼睛。」

「蛇跪下,磕头,甘愿臣服,甘愿做天道的奴隶。」

此时,陡然炸响一声惊雷!

似是一种警告。

我吓得一抖,绘意亦然。

蛇仙轻轻「啊」了一声,安抚道:「抱歉,此言差矣,真是不该……应当说,自此,蛇顺应着、虔诚地,走上天道秩序所规划好的路。」

28

绘意忽然一拍桌子:「你这张嘴向来可怕,说这些假东西有什么意思!」

我也反应过来,蛇仙说的道士,是我师父吗?

那个卑劣的、奸诈的道士?

可我师父分明那样慈祥可亲。

他带我去摘果,抱着我烧炉,他最疼爱我。

他还养了那么大一窝兔子。

许久未曾落泪,现下,竟如泄洪之势。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哪一面是人真面?哪一句是人真言?

世界旋转颠倒,我无所适从,只觉头痛欲裂。

绘意瞪我一眼,厉声:「哭什么哭!废物东西!」

然后腰间一摸,短刃在握,形状古怪,森白如骨:「看我先割了这条乱舞的舌头!」

蛇仙叹:「安静,安静,听我说完。」

然后手势一动,绘意竟又坐下了,骨节发白,隐约颤动,明显是在挣扎,却无可奈何,唇如封蜡,她看向我,眼神惊疑。

我也骇得心中一窒,只觉威压盖顶。

说了那样久,茶却还是热的,蛇仙轻轻吹了吹:「何必这样心急?待我说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29

「蛇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它只需三件大善事回馈天道,便可得偿所愿。」

「于是,它先学医数十载,果然遇大疫,辅之术法,救人无数。」

「又寻鸿运当头之乞儿,做其谋士,战乱中,助他做人皇。」

「未成仙,人皇却率先为蛇立庙,本已不妥,又凡遇大事,先来叩拜求解,此举,损耗蛇两百年修为。」

「蛇不得已,抹去人皇记忆,庙宇渐陨,无香火,罕人烟。」

「蛇挫败,又重整旗鼓。」

「忽闻绛歌城异族。」

「这异族,强大、聪明、狡诈、无具形,可化万物。」

「好虐杀,好生食血肉。」

「这些其实都不算得什么,错就错在,族群团结且繁衍过快,无甚天敌对手。天道默认恶的存在,却不容忍其之过盛。」

「于是降酸雨异火惩戒,异族却不惧,反而高声斥骂、大肆屠杀,以壮其威,一时间绛歌城数百里之内,生灵涂炭。」

「蛇为成大道,自知身如蝼蚁,难挡万钧,却仍立誓除此族。」

30

「蛇异族观察许久,知传言非虚。」

「于是它想办法隐匿气息,恰好遇一异族幼崽,身份尊贵,便刻意接近。」

「正是使得和道士相同的计谋,只是别人用时只感卑劣,轮到自己却有理辩解,不觉有错。」

「蛇通过那幼崽进行深入了解,发现绛歌城虽为世间风景最盛之地,实则汇聚万物丑陋千面,恶意放肆纵生,异族诞生于这种环境,难免不成善类。」

「幼崽天真,也残忍。」

「它说没吃过蛇,问蛇好不好吃?」

「蛇便剁下一截尾巴送给它。」

「它先是津津有味,可看到蛇皱眉难耐的模样,竟然会问:『疼不疼』?」

「蛇登时便知道,此族不是不可教化的。与其硬碰硬如蜉蝣撼树,不如以此入手。」

「只是,这过程太艰难,蛇花了十数年,才叫幼崽变得温和,富有怜悯。」

「蛇想把这些品质赋予其他异族,可它们思想固如磐石,它们讨厌蛇,也因为被酸雨和异火破坏的土地,永远恨上天道。」

「它们要杀蛇,蛇无法逃脱,它焦躁、痛苦,心如烈火烹油。」

「它贪生怕死,怕不能得道。」

「眼看危在旦夕,幼崽出面保下它,说要与它成婚。」

「蛇这才意识到,幼崽已不是幼崽,早已对它暗生情愫,所以才愿意顺从,愿意温和,愿意富有怜悯。」

「蛇深感无力,它也不通情爱,但是它点头同意了。」

「以身作饵,所图的,不过是仙途坦荡。」

「婚后,蛇与其妻过了段甜蜜的日子。」

「同去人界,化为人形,泛舟湖上,也逛庙会、赏烟火,得称一句『佳偶天成』。」

「蛇不会忘自己的目的,但有时候,也难免沉沦。」

「又是数十年,异族总算接纳蛇,它也如愿,找到异族的弱点。」

31

「蛇如愿除异族,只是剑指其妻,却颤抖不止。」

「最终,跪求天道,只除她修为,而留其命。」

「天道垂怜,容忍此举,而代价是蛇坠受上千鞭笞之刑。」

「蛇如愿成仙,却凡心不脱,躁动难安。」

「天道便将其禁锢在歧兮,人皇所立之庙,成为唯一进出之门,蛇不能出门过一里。」

「蛇自此为船家,渡有缘人,助善恶相衡。」

「它遇到一只狐,有意思的是,狐师出那位行骗道士。」

「这荒野之地,哪里来的乞儿?不过是蛇做局幻化,竟轻易引狐上钩,蛇惊讶道士竟能教出如此天真烂漫之徒。」

「助狐确有天意,而蛇另有私心。」

「狐拜别时,蛇暗留一丝气息在狐身,果然诱其妻,挟狐而来。」

「自古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蛇经历无数难挨的时刻,终于迎来解脱。」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我只觉威严一轻,就见他拉起绘意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绘意早已泪流满面,她出声,嘶哑难听:「我才不信你,你多狡猾啊,肯定又是一场骗局。」

蛇仙温柔地笑起来,眼中同样泛起涟漪。

我只会呆呆地看,已不知该当如何。

感觉脑子被塞满了,又如乱线成团,缠绕难解。

而随着一团血色的出现,我下意识扑上去,却撞上无形屏障,被弹到百米开外。

我爬起身,跑动不停,然不近分毫。

不要!

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不懂!

蛇仙从前说要我报答他,报答他的方式,就是把爱人带回他的身边!

他要以命相偿,补全心中之愧!

32

原来仙死去的时候,会绽放出上万只蝴蝶。

流光溢彩的翅膀,好像把岐兮昏暗的天都照亮。

停留在鼻尖一刹那,又炸作银尘,散作无影无踪。

我抓不住。

噩梦以另一种扭曲的形式变为现实。

好痛,好痛。

我的心好痛。

好似被一只手紧紧握住那样痛。

我方才看得分明,蛇仙就是含着笑,死在这样的痛苦中的。

我喷出一口血,软倒在地。

岐兮无风的,可突然银叶狂舞,水波激荡。

是绘意大仇得报,却嚎啕大哭,灵力暴动。

满地黑尘席卷,钻入我的鼻腔。

33

我再醒来时,绘意已消失不见。

我又费力半晌,终于抓到一条小的,叼在嘴里,骄傲地踏步回家。

「作《」我又一次见证自己的无能,面对既定结局时,一如既往地溃败。

我更加迷茫修仙的意义,不断计算这一路的得与失,眼前走马观花般显现昨日种种,只觉可笑,如黄粱一梦。

于是,我的道心,碎了。

疲惫感沉沉压在肩上,我突然格外思念家乡。

好想抹去记忆,做回一只平凡的狐。

我缓慢起身下山。

「你要走了吗?」

是那条怪鱼,不知偷偷看了多久的热闹。

它的旧肉又开始溃烂脱落了,裸露出白骨森森,轻轻一甩尾巴,水中晕红一片。

我点头。

「好吧,好吧。」它说,「那有缘再会。」

然后一扭身,钻回水底。

我从前对它的过去、它的秘密、它一族背负的诅咒很感兴趣,而如今,明知以后不会再有相逢,却也无心去问。

我离开歧兮,才见蛇仙庙已毁。

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转身时利落,不敢犹豫,不敢回头。

34

家乡远在千里之外,带着伤,我便更是行路缓慢。

正是盛夏,日光晒得我脱水力竭。

好不容易寻到清河,我一番狂饮,而后化作人形,没入其中,贪一时凉爽。

忽闻利器破空声,而后一头鹿横冲直撞,惊起飞鸟一片,正是在躲避猎杀。

我下意识飞身上岸,一挥手,箭矢粉碎如齑。

几道人影驾马踏出灌木,不似寻常猎户,而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为首那男子,更是气宇轩昂,鹰目如炬。

「你是何人?竟懂术法?」他拔出长剑,指我眉间,「亦或者说——是妖?还是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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