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替身后我在火刑架上he了(谢珩一种冰冷)最新章节_穿成替身后我在火刑架上he了全文阅读

匿名 2025-09-25 03:05:58 8

我穿成靖安侯的冲喜新娘那晚,他掐着我下巴冷笑:

“别出声,你不过是个赝品。”

后来瘟疫横行,我靠现代医术救下全城百姓。

唯独他的白月光死在我怀里。

他红着眼将我绑上祭台:“妖女,用你的命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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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吞噬我时,他忽然撕开我衣襟——

染血的药瓶滚落在地,刻着白月光的闺名。

那是我用三年阳寿,为她换来的续命药。

再睁眼,我成了悬壶济世的女神医。

雪地里重逢,他跪着咳出血:“求你…再看看我。”

我轻笑抚过他的脉:“侯爷,这次诊金很贵。”

“要你余生,日日唤我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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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盖头底下,视线被囿于方寸之间,只能看见他玄色锦袍的下摆,以及一双沾了夜露的云纹皂靴,停在离我脚尖不过半尺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还有一股子属于上好沉水香的清冽,却压不住那股沉沉的、属于行将就木之人的腐朽气息。这就是我的“洞房花烛”,靖安侯谢珩的冲喜夜。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掀开了那方沉重的红绸。

骤然闯入的烛光刺得我眯了眯眼。视线聚焦,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靖安侯谢珩斜倚在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边,脸色是一种久病之人特有的青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冰冷的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刮在我的脸上。

他身形高大,即使病中倚着,也自带一股迫人的威压。那身玄色锦袍衬得他肤色更白,也更冷。

“抬头。”

两个字,没什么温度,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我依言微微仰起脸。他冰凉的手指骤然掐住了我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迫使我仰得更高,几乎要折断颈骨的角度。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我脸上寸寸巡梭,从眉眼到鼻尖,再到嘴唇,每一个细微的弧度都不放过。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鉴定一件器物,一件…极其重要的仿品。

良久,他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不是笑,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渗人的缝隙,底下是足以将人冻毙的寒水。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讽刺意味的轻嗤从他薄唇间逸出,气息拂过我的脸颊,带着药味的微苦,“果然…有三分像。”

他俯身凑近,那张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在我眼前放大,冰冷的呼吸几乎喷在我唇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清晰地送入我耳中:

“听着,”他的拇指在我下颌上恶意地碾磨了一下,留下火辣辣的痛感,“安分守己。别出声,别妄想。”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我的脸,如同锋利的剃刀刮过皮肉,那深潭般的眼底,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僵硬苍白的面容,却又仿佛穿透了我,在执着地描摹着另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影子。

“你不过是个…赝品。”

那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心口。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冲喜的羞耻,替身的难堪,还有这男人毫不掩饰的刻毒与轻贱……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勒得我几乎窒息。

我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死死压住喉咙里翻涌的呜咽和眼底瞬间漫上的滚烫湿意。

绝不能哭。在这个人面前,眼泪只会是更加廉价的证明。

谢珩松开了钳制,仿佛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嫌恶地用手帕擦了擦触碰过我的指尖。他重新倚回床头,疲惫地阖上眼,周身弥漫着拒人千里的死寂,仿佛刚才那场冷酷的鉴定从未发生。

红烛高烧,发出噼啪的微响,将室内映得一片死寂的红。那浓重的药味和沉水香混合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令人作呕。我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褪了色的劣质泥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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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侯府的日子,是沉在水底的死寂。谢珩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吊着,在鬼门关边缘沉沉浮浮,时好时坏。府里的空气永远凝滞着药味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压抑。谢珩几乎从不主动见我,偶尔在回廊或庭院远远瞥见,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也总是越过我,投向虚空,仿佛我只是个碍眼的摆设,连他眼底一丝涟漪都惊动不了。

他对我的态度,比对待一个粗使丫头还要疏离刻薄。送去的汤药膳食,十次有九次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偶尔不得不碰面,他开口便是极尽刻薄的奚落,字字句句都淬着冰,刮骨剔心。

“东施效颦,徒增笑耳。”

“滚远些,莫污了这方清净地。”

“赝品就该有赝品的自觉。”

每一次,我都只是垂着头,沉默地听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胸腔里那颗属于现代医生沈清的心脏,在屈辱和愤怒中剧烈地搏动,又被我死死按捺下去。我一遍遍告诫自己:活下去,沈清。你不是他的妻子,你只是一个被困在另一个时空的求生者。忍下去,才有路。

我像个真正的影子,沉默地缩在侯府最偏僻的角落。谢珩大概乐见其成,府中下人也惯于踩低捧高,我的份例被克扣得厉害,冬日连炭火都时常短缺。我便学着辨认府中废弃的药材,悄悄收集起来,在冰冷的屋子里生起小小的火盆,煮些药汤驱寒。

日子在麻木中滑过,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像一只巨大的、腐烂的手掌,猛地撕开了京城表面的繁华安宁。

起初只是零星的流言,说城南贫民窟有人高烧不退,呕血而亡。很快,死亡像瘟疫本身一样蔓延开来。先是城南,然后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了整个京城。发热、寒战、剧烈的咳嗽,皮肤上出现诡异的紫黑色斑块……恐慌如同瘟疫的帮凶,以更快的速度席卷了每一个角落。药铺被抢购一空,医馆人满为患,绝望的哭嚎日夜不息。昔日繁华的街道变得如同鬼域,尸骸来不及收敛,只能堆在板车上匆匆拖走焚烧,空气里弥漫着焚烧尸体和草药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靖安侯府也未能幸免。先是几个粗使的下人,接着连内院的管事嬷嬷也倒下了。侯府被阴云笼罩,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逼近那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谢珩的身体本就摇摇欲坠,这场瘟疫更是雪上加霜。他虽未染病,但府中接连的噩耗和弥漫的绝望气息,如同无形的重锤,将他本就孱弱的精神击打得更加支离破碎。他变得愈发阴郁暴戾,书房里时常传出砸碎器物的刺耳声响。

我缩在自己的小院里,听着外面世界的崩塌。属于沈清的医者本能,在恐惧的缝隙里疯狂滋长。那些被遗忘在现代医学海洋深处的知识碎片——关于病毒,关于隔离,关于基础卫生防疫——开始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拼凑。

一个极其大胆,也极其危险的念头,如同暗夜里的火星,在我死寂的心底悄然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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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傍晚降临。

侯府负责采买的老仆赵伯倒在了二门外的夹道上,浑身滚烫,咳嗽不止,脸上已隐隐透出不祥的灰败气息。几个家丁远远围着,惊恐交加,谁也不敢上前。

“快!快拖出去烧了!别过了病气!”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尖着嗓子指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不能烧啊!赵伯还有气!”一个小厮带着哭腔反驳,却被管事狠狠瞪了一眼。

就在两个家丁战战兢兢试图上前时,我拨开人群,冲了过去。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迅速蹲下,扯下自己衣襟内侧一块相对干净的细棉布,覆在口鼻之上。手指搭上赵伯滚烫的手腕,感受着那紊乱急促的脉象。高热,寒战,呼吸窘迫……典型的瘟疫症状。

“取烈酒!干净的布巾!还有库房里存着的苍术、艾草!快!”我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和恐惧。

管事愣住了,随即是更深的惊恐:“你…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别添乱!这要命的时疫……”

“他还有救!”我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照我说的做!想活命就别废话!”那一刻,我身上爆发出的,是沈清在手术台上面对危重病人时的决断气势,而非那个在谢珩面前卑微沉默的“赝品”。

也许是那气势镇住了他,也许是赵伯微弱的呻吟触动了人心,管事竟鬼使神差地朝旁边的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照少夫人说的办!”

烈酒、布巾、药材很快送来。我指挥人将赵伯抬到一间废弃的柴房,权作隔离。用烈酒擦拭他的额头、腋下、手心脚心进行物理降温。将苍术、艾草点燃,烟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消毒。又凭着记忆,在有限的药材里挑拣配伍,熬煮出能勉强退热、缓解症状的汤药。

整整一夜,我守在柴房里。外面的风雪声、府中隐约的哭泣声都仿佛隔了一层。眼前只有赵伯痛苦扭曲的脸,和他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天快亮时,赵伯的高热奇迹般地退去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脉象已不再那么凶险。

“少…少夫人…”赵伯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泪水混着汗水流下,“谢…谢您救命…”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出了柴房,飞出了侯府的高墙。

起初只是侯府内部,那些染病或家中有染病亲人的仆役,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悄悄寻到我这偏僻的小院。我简陋的居所,成了他们绝望中的灯塔。我倾尽所能,用我有限的古代药材知识和现代防疫理念结合:强调隔离,指导用沸水消毒衣物器具,用醋熏蒸空气,用特定的草药煎汤内服外洗缓解症状。那些被正统医馆放弃的、或是无钱医治的穷苦人,成了我最初的“病患”。

接着,消息开始在外城瘟疫最肆虐的贫民窟里流传。一个被靖安侯府厌弃的冲喜夫人,竟有起死回生的手段?绝望中的人们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拖家带口地涌向侯府后门那条肮脏的小巷。

我没有退缩。我拿出自己偷偷积攒的所有体己钱,甚至当掉了谢珩大婚时象征性赐下的几件首饰(他从未在意过),换成药材。在小巷深处租了一间破败漏风的屋子,挂起一块简陋的木牌,上书“济民处”三个歪歪扭扭的字。这里,成了我真正的战场。

每日天不亮,巷子里就排起了长队。咳嗽声、呻吟声、孩童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我穿着最粗陋的布衣,用布巾严严实实蒙住口鼻,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看诊、施药、包扎、安慰。双手被药汁和病人的脓血染得看不出颜色,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是属于医者沈清的光芒,穿越了时空和身份的桎梏,在这炼狱般的人间重新燃起。

有时,在施药的间隙,我会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掠过侯府那高高的、朱红色的后墙。墙内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有着那个刻薄病弱男人的世界。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必然早已传入他的耳中。他会怎么想?是更加鄙夷我这“赝品”的不安分,还是……一丝微弱的、连我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希冀,在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滋生:他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看到真正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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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苏府,在瘟疫的狂潮中,像一艘沉默的孤舟,渐渐沉没。

关于苏婉柔病重的消息,如同细小的冰凌,断断续续地刺入我的耳中。起初只是下人们压低的议论:“苏家那位小姐,听说也染上了…”“唉,那么个神仙般的人儿…”“侯爷那边……怕是……”

每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心口都会像被针扎一下,泛起细密的、带着酸涩的疼。那个活在谢珩心底、也活在我这“赝品”阴影里的女子。那个真正的白月光。

我刻意地避开所有关于她的信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济民处”那看不到尽头的病患之中。用忙碌和疲惫来麻痹自己。然而,命运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执拗地将我们推向同一个深渊。

那是一个阴霾沉沉的午后,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着,透不出一丝光。我刚送走一批领药的百姓,捶打着酸痛僵硬的腰背,准备去后院看看新熬的几锅药汁。侯府那个惯常替谢珩跑腿传话的、名叫福安的小厮,像一道鬼影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破屋的门口。

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表情,垂着眼,声音平板无波:

“少夫人,侯爷请您立刻回府一趟。”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让它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回府?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什么?

福安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低了:“苏府…递了消息过来…苏小姐…怕是不大好了。侯爷……请您过去看看。”

最后几个字,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苏婉柔…不行了?谢珩…让我去看?

去看什么?看他心尖上的明月如何黯淡陨落?看我这个“赝品”如何在他面前上演最后的、残酷的对比?还是……一个荒谬的、带着血腥味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他会不会……想用我这“赝品”的命,去换他那“真品”的一线生机?

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灰尘簌簌落下。

“我…我这边还有很多病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干涩得厉害。

福安抬起了眼皮,那双小眼睛里没什么温度,只有一种“何必挣扎”的漠然:“少夫人,侯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苏小姐的事…耽误不得。马车就在巷口候着了。”

没有选择。从来就没有。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我默默地解下身上那件沾满药渍和尘土的粗布围裙,动作缓慢而沉重。它曾是我在这绝望人间唯一的铠甲和慰藉。如今,却要脱下它,去面对另一场注定无望的、属于别人的生离死别。

马车在死寂的街道上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空洞地回响。我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感觉不到颠簸,只有心在无底地坠落。

苏府到了。昔日雅致的门庭笼罩在一片凄惶的死气之中。门房的眼神惊惶而麻木。穿过熟悉的回廊,空气里弥漫着浓得令人窒息的药味和绝望的气息。下人们垂着头匆匆而过,如同飘荡的幽灵。

我被人引着,走向苏婉柔的闺房。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推开那扇雕花木门,浓烈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和一种…属于生命即将枯竭的、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将我熏倒。

房间深处,那张垂着素色纱帐的拔步床上,隐约可见一个极其单薄的身影。床边,一个熟悉得刺骨的身影,像一尊凝固的石像,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

谢珩。

他背对着门口,身形依旧是病态的瘦削,却绷得笔直,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玄色的袍子衬得他背影更加孤绝。他微微低着头,视线牢牢锁在床上的人影上,仿佛世间万物都已湮灭,只剩下那方寸之地。

仅仅是一个背影,那凝聚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悲恸与绝望,就汹涌地扑来,像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那是我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情绪,如此浓烈,如此…专注。原来他所有的深情,所有的温度,都只给了那一个人。

我站在门口,像一个突兀闯入的、不合时宜的拙劣道具。喉咙被无形的巨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许是听到了开门声,也许是感应到了什么,谢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那张脸映入眼帘的瞬间,我几乎无法呼吸。

依旧是病态的苍白,可那苍白之下,却涌动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红得如同泣血。里面翻涌着滔天的痛苦、绝望、愤怒,还有一种……对我这个闯入者的、毫不掩饰的、淬了毒的恨意。那恨意如此赤裸裸,如此狰狞,像淬火的利刃,要将我凌迟。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带来噩运的灾星,一个夺走他至宝的仇寇。随即,那猩红的眸子又猛地转向床上,里面的痛苦瞬间盖过了一切。

“婉柔…婉柔你醒醒…看看我…”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是我不曾听过的脆弱和绝望。他猛地抓住床上那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紧紧贴在脸颊,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暖热那正在流失的生命。

“阿珩…”一声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呼唤,从帐幔里飘出。

谢珩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被那微弱的呼唤注入了全部的生命力,他急切地俯身凑近:“我在!婉柔,我在!别怕…”

“冷…好冷…”苏婉柔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阿珩…抱紧我…”

谢珩毫不犹豫,掀开纱帐一角,小心翼翼地俯身,将床上那单薄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子,极其珍重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拥入怀中。他高大的身躯弯折着,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将苏婉柔完全笼罩在自己的怀抱里。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鬓发,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着喉间的哽咽。

“不冷了…不冷了婉柔…我在…”他一遍遍低语,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是我从未想象过会从他口中发出的语调。那是独属于苏婉柔的温柔,是他生命里所有的光和暖。

而我,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沾满灰尘的布偶,僵硬地杵在门口。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穿透单薄的衣衫,直直钻进骨髓里。心口那片早已麻木的地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碾碎,痛得无法呼吸。眼前那紧紧相拥的身影,如同一幅被无限放大的、残酷的工笔画,每一笔都蘸满了对我的嘲讽和凌迟。

原来,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天堑。原来,我连靠近那光芒的资格,都不曾有过。那点可笑的、关于他或许能看见“沈清”的微弱希冀,在此刻被彻底碾成了齑粉,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谢珩怀中的苏婉柔,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婉柔?”谢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惶的颤抖。

紧接着,苏婉柔猛地弓起身子,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呛咳。那咳嗽声空洞而绝望,带着肺腑破裂般的杂音。一口暗红发黑的血,猛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溅在谢珩玄色的衣襟上,也溅在素色的被褥上,像一朵朵骤然绽放的、狰狞的死亡之花。

“婉柔!!!”谢珩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孤狼泣血。他徒劳地用手去捂她的嘴,想阻止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可那温热的、带着腥甜气味的液体,却不断从他指缝间汩汩溢出,染红了他的手,也染红了他的眼。

“大夫!大夫呢!!”他猛地抬头,那双猩红如血的眼眸,像淬了毒的箭矢,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和绝望,直直地、狠狠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你!还愣着干什么!救她!快救她啊!你不是能救那些贱民吗?!救她!!”他咆哮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能将人撕碎的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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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裹挟着血泪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也炸醒了我被冰封的肢体。

“救她!快救她啊!”谢珩的嘶吼带着濒死的绝望,像鞭子抽打在我的神经上。

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到了床前,扑鼻而来的是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苏婉柔的身体在谢珩怀里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股暗红的血沫,她的脸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放开她!让她平躺!”我厉声喝道,声音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尖锐。属于沈清医生的本能彻底压倒了所有屈辱和恐惧。

谢珩似乎被我的气势震住了一瞬,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我立刻将苏婉柔放平,头偏向一侧,避免血液倒流窒息。手指迅速搭上她的颈动脉——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再探鼻息——气若游丝。

心肺衰竭!我脑中警铃大作。

“烈酒!干净布巾!参片!快!”我头也不回地厉声吩咐,目光死死锁在苏婉柔急剧起伏的胸口。

房间里的下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我的命令,才像找到了主心骨,跌跌撞撞地跑去准备。

我迅速解开苏婉柔领口的盘扣,试图让她呼吸更顺畅些。同时,双手交叠,按压在她胸骨中下段,开始进行心肺复苏。一下,两下,三下……用尽全力。汗水瞬间浸湿了我的鬓角。

“你…你在做什么!”谢珩惊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戾。他看到我按压的动作,眼中瞬间爆发出被侵犯的狂怒,伸手就要将我推开。

“滚开!”我猛地抬头,眼神凶狠得像护崽的母狼,直直撞上他猩红的双眼,“想让她死,你就动手!”

那眼神里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竟生生将他定在了原地。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暴怒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恐惧和茫然的痛苦取代。

烈酒和布巾送来了。我迅速用布巾蘸了烈酒,擦拭苏婉柔的额头、颈部、手心脚心进行物理降温。又将一片老参塞入她舌下吊气。手下按压的动作不敢有丝毫停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钝刀子割肉。苏婉柔的抽搐渐渐微弱下去,身体越来越冷。她口中涌出的血似乎少了一些,但那不是因为好转,而是……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征兆。

“婉柔…婉柔你撑住…”谢珩跪在床边,紧紧攥着苏婉柔冰凉的手,声音嘶哑破碎,一遍遍重复着,像是在祈求上苍,又像是在命令死神,“撑住…求你…别丢下我…”

他的绝望如同实质的潮水,将我淹没。我机械地按压着,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苏婉柔毫无血色的脸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生命的流逝,像指间握不住的流沙。现代医学的知识在脑中疯狂翻涌,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强心剂,没有呼吸机,没有一切能对抗这种急性心肺衰竭的设备!古代贫瘠的药材,面对这样凶险的急症,如同螳臂当车!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深沉的悲哀攫住了我。医者仁心,无论她是谁,无论我和她之间隔着怎样尴尬的身份,我都想救她!可人力……有时尽。

终于,苏婉柔的身体最后一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彻底地软了下去。

她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短促的、如同叹息般的“嗬…”声,如同被风吹灭的残烛。那双曾经美丽、此刻却空洞涣散的眸子,直直地望向上方虚无的帐顶,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搭在她颈侧的手指,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搏动。

她死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谢珩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停下了按压的动作。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着,沾满了她的血和我的汗。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席卷了我。我抬起头,看向跪在床边的谢珩。

他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都从他身上抽离了。他维持着那个紧紧攥着苏婉柔手的姿势,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是空白的,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没有任何情绪。只有那双眼睛,猩红的血色褪去,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空洞的灰。

那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抽走的死寂。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怀中女子安详(或者说,是痛苦终于结束)的遗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然后——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从地狱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滚出。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能撕裂人心的悲恸。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那呜咽声越来越大,最终化为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恸哭。

他紧紧抱着苏婉柔尚有余温的身体,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剧烈地颤抖,像寒风中一片无助的落叶。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苏婉柔冰冷的脸颊上,混着未干的血迹,蜿蜒而下。那是痛失至爱的绝望哀嚎,是生命支柱轰然倒塌后的天崩地裂。

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脆弱得不堪一击,所有的骄傲、刻薄、冰冷,在这一刻都碎成了齑粉。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绝望的恸哭在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我僵硬地跪坐在床边,看着这一幕。心口那片被碾碎的地方,早已痛得麻木。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结束了。苏婉柔死了。而我这个“赝品”,亲眼目睹了谢珩所有的深情与崩溃。这场属于他们的悲剧,却将我钉在了耻辱柱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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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撕心裂肺的恸哭不知持续了多久,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风暴,席卷着房间里的一切。

终于,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为断断续续、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噎。谢珩依旧紧紧抱着苏婉柔冰冷的身体,脸颊贴着她的鬓发,一动不动,仿佛也随着她一同死去。

死寂再次笼罩了房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我僵硬麻木的身体开始恢复知觉,尖锐的痛楚从膝盖和腰背传来。我试图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刚一动,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这细微的声响,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谢珩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惨白如纸,被泪水和血污浸染,一片狼藉。可那双眼睛……刚才空洞的灰烬被彻底燃尽了,取而代之的是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黑色风暴!是暴戾!是疯狂!是毁灭一切的恨意!

他的视线,如同两道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能将人灵魂冻结的怨毒,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

然后,我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理性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被无边痛苦和怨恨扭曲的、纯粹的兽性。

他猛地松开了苏婉柔,像丢弃一件失去了意义的物品。身体因为巨大的动作而踉跄了一下,但他立刻稳住了。那双布满血丝、只剩下疯狂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我半分。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我走来。

每一步踏在地板上,都发出沉闷的、如同丧钟敲响的声音。那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下,踩在我的心上。

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脖颈,勒得我无法呼吸。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巨大的、裹挟着死亡气息的阴影,一步步将我吞噬。

他停在了我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浓烈的血腥味、泪水的咸涩味和他身上那种绝望的、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俯视着我,如同俯视一只肮脏的蝼蚁。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倒映着我惊恐苍白的脸。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足以毁灭一切的岩浆:

“是你……”

两个字,像冰刀刮过骨头。

“是你这个妖女……”他微微歪着头,用一种近乎审视猎物的残忍眼神盯着我,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耳膜,“用那些邪门歪道的妖术蛊惑人心!是你!是你带来了这场瘟疫!是你害死了婉柔!是你!夺走了我的光!”

每一个“是你”,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荒谬!恶毒!血口喷人!

“不…我没有!”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变了调,“我尽力了!是瘟疫!是这该死的瘟疫!她病得太重了!我救不了……”

“闭嘴!”一声雷霆般的暴喝打断了我,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谢珩的面容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狰狞,他猛地伸出手,那沾着苏婉柔血迹的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袭来!眼前发黑,喉咙剧痛,肺里的空气被瞬间剥夺!我徒劳地挣扎着,双手用力去掰他铁箍般的手指,却如同蚍蜉撼树。

“贱人!”他凑近我,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那双猩红的眼睛里燃烧着毁灭的火焰,“你嫉妒她!你恨她!恨她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位置?恨我眼里只有她?所以你就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害死她!用你那肮脏的妖术,夺走了我的婉柔!我要你偿命!用你的血,用你的魂,去祭奠她!”

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将他所有的痛苦和失去,都扭曲成了我的罪孽。那滔天的恨意和疯狂,彻底吞噬了他。

“来人!”他猛地松开手,将我如同破布般狠狠掼在地上。

我摔倒在地,眼前金星乱冒,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把这个妖女!”谢珩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冰冷、残酷,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给我绑起来!押到祭台!点天灯!我要用她的命,用她的魂飞魄散,告慰婉柔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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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粗糙的绳索带着浸骨的寒意,深深勒进我的皮肉。几个如狼似虎、面无表情的侯府家丁,像拖拽一袋垃圾,毫不留情地将我拖出了那间弥漫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闺房。

身后,传来谢珩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还有他扑回床边,紧紧抱住苏婉柔遗体发出的、令人心碎的呜咽。那声音像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早已麻木的心脏。

我被粗暴地拖拽着,穿过苏府死寂的回廊。下人们惊恐地躲闪,投来或恐惧、或怜悯、或麻木的目光。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阻拦。谢珩的疯狂和侯府的权势,足以碾碎一切微弱的质疑。

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着,透不出一丝光亮。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如同细碎的冰针。我被押上一辆四面透风的破旧囚车,车轮在死寂的街道上碾过,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

街道两旁,偶尔有门窗悄悄打开一条缝隙,露出几张惊恐而麻木的脸。他们认出了我——那个曾在“济民处”给他们施药、减轻痛苦的“少夫人”。可此刻,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只有死寂的恐惧在蔓延。

囚车最终停在城西荒废已久的祭坛下。

那是一座用巨大青石垒砌的古老高台,经历风霜,布满苔痕,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阴森狰狞。高台中央,早已架起了一人多高的柴堆,干燥的木柴和浸了火油的引火之物堆叠得如同一个巨大的、等待吞噬生命的坟冢。

“上去!”一个家丁粗暴地推搡着我。

手脚被缚,我几乎是踉跄着、爬着,被推上了那冰冷的石台。粗糙的石砾磨破了膝盖和手掌,火辣辣地疼。寒风毫无遮挡地灌入单薄的衣衫,瞬间带走了所有温度,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

我被强行拖拽到柴堆中央,绳索绕过一根粗壮的木桩,将我牢牢地捆绑在上面。冰冷的木桩紧贴着脊背,寒气直透骨髓。

高台下,渐渐聚集起稀稀拉拉的人群。有被瘟疫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百姓,有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地痞,更多的是被谢珩的疯狂和权势驱使而来的侯府家丁和城防兵卒。他们围在祭坛下,像一群沉默的、等待献祭开始的看客。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嗡嗡,恐惧、好奇、麻木……各种情绪交织在空气中。

“看,那就是靖安侯府的少夫人…”

“听说是个妖女,用邪术害死了苏家小姐…”

“侯爷要用她的命祭天…”

“啧…真可怜…之前还给我们送药呢…”

“嘘!不要命了!侯爷说是妖女就是妖女!”

那些细碎的声音钻入耳中,带来的是比寒风更刺骨的冰冷。我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些曾在我“济民处”领过药、得到过一丝慰藉的人,此刻却用那样冷漠、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眼神望着我。心,彻底沉入了冰封的湖底。

就在这时,祭坛下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般,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

谢珩来了。

他换了一身素白的丧服,刺目的白,衬得他脸色更加惨青,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的厉鬼。他一步一步走上祭坛的台阶,步伐沉重而僵硬,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那双眼睛,依旧是骇人的猩红,里面翻涌的疯狂和毁灭欲比之前更甚,几乎要溢出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猩红的眼,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他走到柴堆前,停住。目光像淬毒的冰棱,直直地刺向我,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寒风卷起他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像招魂的幡。

“妖女沈清!”他的声音嘶哑,却用尽力气传开,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冷酷,“你以妖术惑世,引瘟神降灾,残害生灵!更以毒辣手段,戕害苏氏婉柔,夺其性命!罪大恶极,人神共愤!”

他每说一句,眼中的恨意便浓烈一分,握着火把的手背青筋暴起。

“今日,以此火刑!涤荡尔之污秽!焚尽尔之妖魂!告慰枉死生灵!祭奠吾妻婉柔在天之灵!”

“吾妻婉柔”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残忍和锥心刺骨的痛楚。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火把,那跳跃的火焰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异常刺目。

手臂用力挥下!

火把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柴堆边缘早已铺好的、浸透了火油的引火物上!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

干燥的浸油之物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被释放的恶魔,瞬间腾起!带着灼人的热浪和滚滚浓烟,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火舌迅速蔓延,疯狂向上窜起!

浓烟呛入口鼻,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灼热的气息。灼痛感瞬间从脚底和小腿传来,皮肤仿佛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我甚至能闻到头发和衣料被烧焦的可怕气味!

“啊——!”凄厉的惨叫无法抑制地从喉咙里冲出,那是身体面对极致痛苦的本能反应!

火焰!到处都是火焰!它们扭曲着,跳跃着,像无数狞笑的鬼脸,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贪婪地吞噬着一切!浓烟滚滚,视野迅速被灼热的、扭曲的空气和黑烟充斥!台下人群惊恐的尖叫、呼喊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热浪烤灼着皮肤,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刀片,灼烧着气管和肺部。意识开始模糊,死亡的冰冷触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扼住了喉咙。

结束了…沈清…就这样…结束了吗?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透过扭曲跳动的火焰和浓烟,我似乎看到祭坛边缘那个素白的身影。谢珩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一动不动。火光映着他惨白的脸和猩红的眼,那眼神里…没有一丝动摇,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毁灭后的、空洞的平静。

他亲手点燃了这焚身的烈火,也彻底焚毁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可笑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微弱留恋。

剧烈的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皮肉,又像被投入沸腾的油锅。浓烟呛入肺腑,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滚烫的血腥味和焦糊的气息,灼烧着脆弱的喉管。视野里只剩下疯狂跳跃的橘红火焰和扭曲翻滚的黑烟,世界在高温中变形、熔化。

意识像风中残烛,在剧痛和窒息的夹击下剧烈地摇曳,即将被彻底吹灭。

就在这濒死的边缘,一道刺目的白光,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猛地劈开了眼前翻滚的火焰与浓烟!

那光并非来自火焰,而是来自祭坛之下!

一道身影,快如一道撕裂黑暗的白色闪电,裹挟着凛冽的寒风与不顾一切的疯狂,竟直直地撞开了外围试图阻拦的兵丁,以骇人的速度冲上了祭坛!他目标极其明确,直扑被火焰包围的柴堆中央!

是谢珩!

那身素白的丧服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燃烧的纸幡。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极致痛苦和疯狂彻底掏空后的、死寂的狰狞。那双猩红的眼睛,如同两口沸腾的血泉,死死地锁定在火焰中的我身上。

他不是来救我的。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残存的心跳。他是来…亲眼确认我的毁灭?还是要在这最后的时刻,再补上致命的一刀?

没等我想明白,他已冲到了柴堆边缘。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将他额前的碎发瞬间燎焦。他却恍若未觉,那双布满血丝、只剩下毁灭与疯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穿透了熊熊火焰,要将我的灵魂也一同焚烧殆尽。

“妖女!”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咆哮,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穿透火焰的爆裂声,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话说?!”

话音未落,他竟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骇失声的动作!

他猛地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掐住我咽喉、也曾小心翼翼抚摸过苏婉柔脸颊的手,竟毫不畏惧地探入了燃烧的火焰之中!目标,竟是我被火焰燎烧、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襟!

“嘶啦——!”

一声布帛被暴力撕裂的脆响,在火焰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滚烫的、带着火星的空气瞬间舔舐上暴露的皮肤,带来一阵新的灼痛。但更让我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是随之而来的景象——

一个东西,一个约莫拇指大小、被熏得漆黑的粗糙小瓷瓶,随着衣襟的撕裂,从我被火焰烤灼得滚烫的贴身里衣内袋里,掉了出来!

它滚落在被火焰燎烤得灼热发黑的祭坛石板上,发出几声清脆的、如同丧钟敲响般的“叮当”声响。

瓶身沾着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显然被贴身收藏了很久。在瓶肚的位置,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字,一个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清晰得如同地狱判官朱笔写下的字——

“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

祭坛上疯狂燃烧的火焰依旧在咆哮,浓烟依旧在翻滚,台下人群惊恐的呼喊也并未停歇。但这一切的声音和画面,在谢珩的眼中,都仿佛被瞬间抽离、凝固、褪色。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个滚落在地、沾着血污、刻着“苏”字的小瓷瓶。

他脸上那种被疯狂和恨意彻底支配的、毁灭一切的狰狞表情,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的冰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猩红眼眸中翻涌的滔天恨意和毁灭欲,如同退潮般急速褪去,露出了底下被疯狂掩盖的、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底色。

那是一种极致的茫然。一种猝不及防被投入绝对虚无的、无法理解的空白。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小瓶子,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在火光中急剧地收缩,再放大。他维持着那个伸手撕裂我衣襟的姿势,身体却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僵硬地凝固在那里。只有那只刚刚探入过火焰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不可能…”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破碎音节,从他惨白的、微微颤抖的唇间挤出。那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打败认知的、巨大的恐惧和茫然。

“这…这是…”他的目光艰难地从瓶子上移开,如同生了锈的铰链,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抬起来,再次投向火焰中气息奄奄、面目全非的我。

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仇敌,一个妖女。那里面翻涌的,是比刚才的恨意更加汹涌、更加混乱的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是巨大的、如同深渊般的惊骇!是某种根深蒂固的信念被瞬间击碎后产生的、足以将人彻底吞噬的崩塌感!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眼前这个即将被火焰吞噬的女人。

火焰灼烧皮肉的剧痛依旧清晰,浓烟呛得我意识模糊。但谢珩脸上那瞬间崩塌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表情,和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染血小瓶的、如同见了鬼般的眼神,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狠狠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

那瓶子…那是我用命换来的东西!

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我无法说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目光死死地回望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燃烧到极致的嘲讽和悲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看啊!谢珩!这就是你恨之入骨、亲手送上火刑架的真相!

“婉…婉柔的…”谢珩如同被梦魇扼住了喉咙,破碎的、带着巨大恐惧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死死盯着那个瓶子,又猛地抬头看我,眼神混乱到了极点,“她的药…她的续命药…怎么会…怎么会在你这里?!”

续命药?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我残存的意识里。

是了!那个瓶子!那个被我贴身藏了许久、染着我指尖鲜血的瓶子!那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药丸!那是……那是……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被翻滚的黑暗和灼热的红光吞噬。在意识沉入无边深渊的最后一刻,我似乎看到谢珩那张彻底崩溃、写满了惊骇与崩塌的脸,正不顾一切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朝着火焰中心的我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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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粘稠而冰冷,如同沉入万丈深海。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疼痛。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沉重的黑暗。眼皮重逾千斤,我费力地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晕在眼前晃动,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粗陋的、被烟火熏得发黑的茅草屋顶,一根歪斜的椽子支撑着,几缕稀疏的阳光从缝隙中漏下,在空气中形成细小的光柱,能看到尘埃在其中飞舞。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浓重的血腥、药味或焚身的焦糊,而是一种混杂着泥土、草屑、陈旧木料,以及浓郁草药气息的味道。苦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人间烟火的生机。

这是……哪里?

我试图转动僵硬的脖颈,一阵剧烈的酸痛立刻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胸口和喉咙,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干渴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

“水……”一个极其微弱、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气音,艰难地从干裂的唇间挤出。

“哎!醒了!她醒了!”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带着惊喜响起。

脚步声靠近。一个穿着粗布袄裙、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凑到床边,约莫十一二岁年纪,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很亮。她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清水。

“姐姐,喝水。”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将碗沿凑近我的唇边。

清凉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活气。我贪婪地小口啜饮着,视线也清晰了一些。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屋子,泥土地面,墙壁糊着黄泥,除了我躺着的这张铺着厚厚干草的木板床,只有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子和一条长凳。墙角堆着一些晒干的草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这是…哪里?”我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但勉强能听清了。

“这里是柳树屯呀,姐姐。”小姑娘放下碗,脆生生地回答,“是哑爷爷在城西乱葬岗把你捡回来的!哑爷爷可厉害了,是我们这儿的大夫!他说姐姐你被火烧得好厉害,差点就没命了呢!是哑爷爷用草药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柳树屯?城西乱葬岗?哑爷爷?

陌生的地名和人名涌入脑海。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回涌——冲喜的屈辱,火刑架上撕心裂肺的灼痛,谢珩疯狂扑来的身影,还有那个滚落在地、刻着“苏”字、染着血的……药瓶!

心脏猛地一缩,带来一阵尖锐的闷痛。

“我…睡了多久?”我艰难地问。

“**个月啦!”小姑娘掰着手指头,“哑爷爷说姐姐能活下来,简直是神仙保佑呢!”

三个月……

靖安侯府…谢珩…苏婉柔…那场焚身的大火…还有那个被揭开的、血淋淋的真相……一切,都恍如隔世。

我闭上眼,感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无处不在的虚弱和疼痛。这残破的躯壳,是那场炼狱留下的烙印。但胸腔里那颗属于沈清的心脏,却在虚弱中,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搏动着。

我还活着。

沈清,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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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爷爷是个真正的奇人。

他年逾古稀,头发花白,背脊佝偻,脸上沟壑纵横,如同风干的树皮。他不会说话,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据说是年轻时尝百草被毒哑的。但他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像是能穿透皮肉,看清五脏六腑的症结。

救我,几乎耗尽了他毕生积攒的珍贵药材和心血。

最初的半个月,我如同一个破碎的布偶,高烧不退,伤口溃烂流脓,深陷在无边的痛楚和梦魇之中。梦里,永远是那场焚身的大火,谢珩猩红的眼,还有苏婉柔死前空洞的眸子。每一次惊醒,都冷汗涔涔,浑身剧颤。

是哑爷爷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一次次用苦涩的汤汁将我从鬼门关拉回,用捣碎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草药敷料,一点点祛除腐肉,催生新肌。他沉默着,用眼神和动作传递着指令。那个叫阿萝的小姑娘,就是他的助手,聪慧伶俐,将他的意思传达给我,也帮我擦洗换药,喂水喂饭。

柳树屯是个穷困闭塞的小村落。村民多是些鳏寡孤独或逃难至此的可怜人。我的到来和哑爷爷倾尽全力的救治,很快传遍了村子。起初,对于我这个从乱葬岗捡回来、浑身烧伤的“怪人”,他们带着天然的恐惧和疏离。

但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村里唯一的猎户张铁头,上山套野物时被毒蛇咬了。抬回来时,整条小腿乌黑肿胀,人已经昏迷不醒,气息微弱。村里的赤脚郎中束手无策,只摇着头让准备后事。张铁头的老娘哭得昏死过去。

哑爷爷被请了过去。他查看了伤口,又号了脉,眉头紧锁。他飞快地打着手势,阿萝急急地翻译:“哑爷爷说,蛇毒太烈,攻心了!需要马上放毒血,还要用‘七叶一枝花’捣烂外敷内服!可…可那药长在断魂崖上,这黑灯瞎火又下着大雨…”

村民们面如死灰。断魂崖,那是连白天都没人敢去的地方!

就在一片绝望的死寂中,我扶着墙壁,极其艰难地挪到了门口。身体虚弱得随时会倒下,但头脑却异常清醒。我嘶哑着开口:“放血…位置不对…会加速毒素蔓延…用…用布条扎紧伤口上方…减缓血液回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这个“怪人”身上,带着惊疑。

我深吸一口气,忍着喉咙的灼痛,继续道:“七叶一枝花…性寒…全株有毒…直接捣敷…刺激太大…需配…等量半边莲…中和毒性…再加…雄黄…少许…内服…需…需配甘草…绿豆…煎汤…”我将记忆中关于蛇毒急救和草药配伍的知识,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哑爷爷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猛地看向我,用力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激动的“嗬嗬”声!他迅速比划着,让阿萝按我说的准备。

那晚,在摇曳的油灯下,哑爷爷精准地下刀放血(避开了关键血管),我忍着虚弱,指挥着阿萝和几个胆大的妇人配药、煎药。用了半边莲和甘草中和的七叶一枝花药泥敷上,内服的汤药灌下……天快亮时,张铁头腿上的乌黑竟真的开始消退!人也悠悠转醒!

奇迹发生了。

从那一天起,柳树屯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恐惧和疏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敬畏和一种朴素的感激。“沈娘子”的称呼,开始在村中流传。

我留在了柳树屯,留在了哑爷爷那间破旧的茅屋。身体在草药和时间的抚慰下缓慢地恢复,疤痕在皮肤上蜿蜒,如同战争的勋章。哑爷爷成了我亦师亦父的存在。他毫无保留地传授我他一生积累的草药知识和土方验方,而我,则将现代医学的理念、更系统的卫生防疫观念、以及一些更优化的草药配伍思路,融入其中。

简陋的茅屋,成了新的“济民处”。不再有“靖安侯府少夫人”的光环或枷锁,只有“沈娘子”这个称呼,和一双愿意为病痛而停留的手。我依旧沉默寡言,火刑架上的烈焰和浓烟似乎烧毁了我一部分发声的能力,也带走了某些激烈的情感。但我的眼睛,在看着病人时,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静、专注。

柳树屯的村民,还有周边闻讯而来的山民,成了我的根基。我用哑爷爷教的草药,结合自己的知识,救治着被蛇虫咬伤的山民,为高热的孩童降温,替难产的妇人接生(用更卫生的方法),指导村民挖井滤水、灭鼠除虫、焚烧掩埋病死的禽畜……瘟疫的阴霾虽已散去,但贫穷和闭塞带来的病痛依旧如影随形。

日子在采药、炮制、看诊、教导阿萝中如溪水般流过。粗茶淡饭,布衣荆钗。脸上的烧伤疤痕渐渐平复,留下浅粉色的印记,像几片褪色的花瓣贴在颊边,不显狰狞,反倒添了几分历经劫难的沉静。身体依旧畏寒,每逢阴雨天气,骨缝里便隐隐作痛,那是火刑留下的印记。

心,似乎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和草药清香中,慢慢结痂,变得平静而坚硬。关于靖安侯府,关于谢珩,关于那场焚心的大火……那些记忆被深深地埋藏起来,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不再轻易泛起涟漪。

我以为,我这一生,都将如此,在这山野之间,做一名悬壶济世的“沈娘子”,直到青丝变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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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光阴,弹指一瞬。

柳树屯的“沈娘子”和哑爷爷,声名早已越过了小小的村落。我们的草药配伍精奇,尤其擅长处理各种疑难杂症和时疫后遗的虚损之症,渐渐传到了百里之外的城镇。常有病患辗转寻来,茅屋前的小院时常排起长队。

初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却在清晨推开门时,积了厚厚一层。天地间一片素裹银妆,将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茅舍都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有些刺疼。

我裹紧了身上半旧的棉袄——那是阿萝用攒下的布票和棉花,笨手笨脚替我缝制的,针脚粗大却异常暖和。围上厚实的粗布围巾,拎起药箱和一把小药锄,准备去后山看看那几株越冬的珍贵药草。大雪封山前,得确认它们是否安好。

山路被积雪覆盖,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空气清冽冰寒,吸入肺腑,带着一种涤荡浊气的爽利。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偶尔吹落树梢积雪的簌簌声。

行至半山腰,那片熟悉的背风向阳的山坳就在前方。几株越冬的草药被厚厚的积雪半掩着,墨绿的叶子在雪中显得格外精神。我松了口气,蹲下身,小心地拂去药草根部的积雪,检查它们的根茎状态。

就在此时。

“咳…咳咳咳……”

一阵极其压抑、却又撕心裂肺的呛咳声,猛地从不远处一株被积雪压弯了枝桠的老松树后传来!

那咳嗽声短促、剧烈,带着一种肺腑被强行撕裂般的痛苦杂音,每一声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咳到最后,气息微弱,带着令人心悸的破空声。

我动作一顿,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松树后,雪地上,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极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根本无法抵御这山间的严寒。他蜷缩着,背脊嶙峋,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咳嗽都让那瘦削的肩膀如同风中枯叶般剧烈起伏。乌黑却明显干枯打结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沾满了雪沫。一只同样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死死地抠在冰冷的雪地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试图压抑那几乎要将肺咳出来的痛苦。

那身影……陌生中透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心头莫名地一跳,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我皱了皱眉,医者的本能还是压过了那点异样。放下药锄,我朝他走去,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身体猛地一僵!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竟被他硬生生地、极其痛苦地压了回去,只剩下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他挣扎着,似乎想要站起来,或者躲开。

“别动。”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惯常的平静,“咳得这么厉害,莫要再强撑。”

那身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

他挣扎的动作停住了,头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冰冷的积雪里。那只抠在雪地里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

我走到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些。

他依旧蜷缩着,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遍体鳞伤的兽。单薄的麻衣被寒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瘦得肋骨根根分明的身体。雪沫落在他枯草般的头发和颤抖的肩膀上。

我蹲下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我是山下柳树屯的郎中。你这咳声空洞带破音,气息短促,怕是肺腑有旧伤,又遭了风寒湿邪,郁结于胸,已成痼疾。再这样咳下去,恐伤及根本。”

我的声音不高,带着医者诊断时特有的、冷静的陈述。没有怜悯,没有探究,只有基于症状的判断。

那蜷缩的身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一震后,彻底瘫软下去。他依旧没有抬头,但那只死死抠在雪地里的手,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嘶哑、破碎、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卑微和绝望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求…求你……”

他的肩膀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似乎用尽了生命里最后一丝勇气,才将那最后几个字,如同泣血的哀鸣般吐出:

“…再…再看看我…”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掠过我们之间这短短的距离。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声音……

如同一道裹挟着风雪与记忆碎片的惊雷,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劈开了我冰封三年的心湖!

无数被刻意尘封的画面,如同挣脱了锁链的猛兽,咆哮着冲回脑海——

冲喜夜盖头下冰冷的皂靴,下巴上被掐出的淤青,那句刻入骨髓的“赝品”……

火刑架上焚身的剧痛,他猩红眼中毁灭一切的恨意,那撕裂衣襟的粗暴……

还有,那个滚落在祭坛石板上、沾着血污、刻着“苏”字的小小瓷瓶……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锐痛!指尖瞬间变得冰凉,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了一下。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吹在脸上,刀割般的疼。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雪粒的寒意,瞬间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脸上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在雪光的映照下,似乎也微微跳动了一下。

再开口时,我的声音竟奇异地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异样。

不是惊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淬了冰的、带着遥远距离的审视。

“哦?”

我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依旧落在那蜷缩的、卑微如尘的身影上,仿佛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病入膏肓的陌生人。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原来是……故人。”

那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在雪地上,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蜷缩在雪地上的身影猛地一颤!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刺穿了心脏。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艰难,抬起了头。

一张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清冷的雪光之下。

曾经病弱却依旧俊美矜贵的轮廓,此刻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和深陷的眼窝。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不健康的青白,上面布满了被风霜刻下的粗糙痕迹和冻疮。嘴唇干裂发紫,没有一丝血色。

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睛。

曾经深如寒潭、锐利如刀,也曾为苏婉柔泣血疯狂,更曾对我燃起焚尽一切的恨火……而此刻,那双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荒漠般的死寂。死寂之下,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深入骨髓的绝望、痛苦、和自我厌弃。像两口早已干涸、只剩下龟裂河床的枯井,却在最深处,死死地、带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微光,死死地锁在我的脸上。

那眼神,像一个在无边黑暗里跋涉了太久太久、早已放弃所有希望的旅人,在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却骤然看到了天边一丝微弱的、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星光。带着孤注一掷的、毁灭性的渴望,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和自我否定死死缠绕着,不敢靠近分毫。

他死死地看着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更加剧烈的、压抑不住的呛咳。每一次咳嗽都让他瘦削的身体痛苦地佝偻下去,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咳咳…嗬……”

终于,一口暗红色的血,猛地从他唇间呛咳而出,星星点点地溅落在身前洁白的雪地上,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凄厉的红梅。那刺目的红,瞬间将他脸上仅存的一点人气也彻底抽干了,只剩下灰败的死气。

他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雪地上,溅起一小片雪沫。那只曾掐过我脖子、也曾撕裂我衣襟的手,徒劳地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蜷缩在雪地里,微微颤抖。

他就那样跪伏在雪中,蜷缩着,如同被世界彻底抛弃的残骸。风雪吹乱他干枯的头发,落在他单薄的肩背上。只有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喘和粗重的、如同濒死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风雪冻结。

我依旧站在原地,静静地俯视着雪地里那个卑微如尘、咳血不止的身影。风雪卷起我的衣角和围巾,带来刺骨的寒意。脸上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在雪光映照下,似乎也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心湖深处,那被惊雷劈开的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搅动。是恨吗?是怨吗?还是……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冰冷的了然?

原来,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权势,也终究敌不过命运的磋磨和时间的流逝。曾经高高在上、执掌生死的靖安侯谢珩,如今也不过是雪地里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

我缓缓地,向前迈了一步。

靴子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跪伏在雪地里的身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声音惊动。他艰难地、试图再次抬起头,灰败的脸上沾着雪沫和咳出的血丝,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那点摇摇欲坠的微光,死死地、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再次聚焦在我的脸上。

我停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没有再靠近。

风雪在我们之间打着旋儿。

然后,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了身。

视线与他艰难抬起的、充满卑微乞求的目光,终于平行。

我伸出了手。

没有去触碰他,没有搀扶,没有安慰。

那只手,带着山间风雪浸染的凉意,极其平稳地、精准地搭上了他那只无力地蜷缩在雪地上的、瘦骨嶙峋的手腕。

三根手指,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脉门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微弱,皮肤下脉搏的跳动,混乱、急促、沉涩无力,如同被淤泥堵塞的暗流,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将竭的衰败感。肺腑的痼疾,心脉的沉疴,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无法排解的郁结与寒毒……这具身体,早已油尽灯枯。

我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惨白灰败的脸上,落进他那双只剩下绝望乞求的、枯井般的眼睛里。

山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掠过他干枯散乱的鬓发,也掠过我围巾的边缘。万籁俱寂,只有他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中艰难地起伏。

我搭在他腕间的手指,感受着那微弱而混乱的搏动,如同触摸着一截即将燃尽的枯木。良久,久到仿佛风雪都停滞了片刻。

终于,我收回了诊脉的手。

那细微的动作,却让谢珩枯井般的眼底骤然掀起惊涛骇浪!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之光疯狂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被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吞噬。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嘶哑气音,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只被我触碰过的手腕无力地垂落回雪地,溅起几粒微小的雪尘。

我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雪地里那具颤抖的、卑微的残躯。围巾遮住了我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散乱干枯的发上,也落在我长长的眼睫上,带来细微的凉意。

我的声音,穿透风雪的簌簌声,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凌敲击在冻土之上,冷静,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在陈述某种既定事实的漠然。

“侯爷。”

这两个字,不再是三年前屈辱的称谓,更像是一个遥远而冰冷的符号。

我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咳在雪地上的那滩刺目的暗红,又落回他因剧烈喘息而起伏的嶙峋脊背上。

“这次诊金,”我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地陈述着,“很贵。”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加大,卷起地上的积雪,迷蒙了视线。

谢珩猛地抬起头,沾着血沫和雪水的脸上,那双枯寂绝望的眼睛骤然睁大到了极致!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巨大的茫然,以及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濒死的狂喜!

我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所有翻腾的情绪。

风雪呼啸,卷起我的衣袂和围巾。

然后,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的要求:

“要你余生——”

声音在风雪中异常清晰。

“日日唤我名字。”

风雪骤然狂暴,卷起漫天雪沫,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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