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成了前世的婆母(沈幼安冰冷萧承嗣)最新章节_重生后我成了前世的婆母全文阅读
重生回到被设计失身那夜,我直接撕破了自己衣衫。 前世全家被诬陷通敌满门抄斩,而那个承诺会保护我的将军,却在刑场迎娶了害我的庶妹。这一世我主动踏入侯府,嫁给了他重病的父亲做续弦。 “记住你现在的身份,将军。”我垂眸看着跪在祠堂的他。“要叫我母亲。” 好的,我们继续书写沈幼安的复仇之路,直至抵达那个冰冷的结局。 ______ 痛。 蚀骨的热浪席卷着四肢百骸,像毒蛇钻入血脉,在骨骼间啃噬、游走。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灼热,擂鼓般撞击着混沌的意识。喉咙干渴得如同在沙砾上摩擦,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这是……哪里? 黑暗粘稠,浓得化不开,沉重地压着眼皮。沈幼安奋力挣扎,那沉重的枷锁几乎要将她拖拽回无边的冰冷里去。不能……不能睡……记忆最后碎裂的场景猛地刺入脑海—— 断头台冰冷的木头腥气,混杂着尘土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猛烈地撞入鼻腔。午门巍峨巨大的阴影,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娘亲昔日温婉的容颜瞬间苍白死寂,爹爹那总带着文士风骨的挺拔身躯颓然跪地,像一截被粗暴折断的枯木……周围,一片粘稠刺目的红,红的瘆人,红的让天地都褪了色,是她至亲的鲜血浸染大地,带着生命最后的滚烫和绝望。 那是她沈家一百三十七口人滚烫的热血! “爹!娘——”一声破碎凄厉的嘶喊,在喉间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化作一声更深的呛咳,撕裂着灼痛的胸腔。四肢猛地一挣,沉重的眼皮豁然掀开! 雕花的床顶?熟悉的缠枝莲纹…… 沈幼安胸口剧烈起伏,浑身被汗浸透,那粘腻的触感和身上残留的灼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恐慌之网。她猛地坐起,剧烈的动作牵扯着虚软无力的四肢,一阵眩晕袭来。这不是地狱……这房间的摆设,分明是她十六岁那年还未出嫁时的闺房? 触手所及,是身下被汗濡湿变得粘腻冰冷的锦被。 “嗬……”一声极轻的、带着刻骨恨意的冷笑从喉咙深处溢出,冰得连她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她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指,曾经这双手被精心养护,只为拨弄琴弦、执掌画笔,如今指甲却深深掐入掌心皮肉,留下四道新月般的血痕。 回来了。 老天开眼!竟将她沈幼安,从十八层地狱的尽头,生生拽回了这个焚尽了沈家所有人的起始之夜!那杯被萧承嗣亲手递来的酒……那在唇舌间炸开的、带着灼烧感的异样甜香!一切的一切,源头都在今夜! 门外,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贴着门缝停顿了片刻,极轻极谨慎,带着一丝窥探的意味,随即又迅速远去了。是柳如烟安插在她院中的眼线!动作和时机,分毫不差! 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恶心感又一次翻涌上来。前世,她如同坠入深渊的惊弓之鸟,衣衫破碎地冲出这扇门,被早就“恰好”经过此处的庶妹沈清月带着仆妇撞破。那一刻沈清月脸上恰到好处的惊愕与“痛惜”,如同淬毒的利刺,深深扎进她的心脏,开启了她万劫不复的耻辱人生序幕。 沈清月…… 萧承嗣…… 这两个名字在沈幼安舌尖无声滚过,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剧毒的恨意。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熟悉的闺房,落在妆台上那支孤零零垂着的碧玉簪,那是母亲在她及笄那日亲手为她簪上的。烛光摇曳,冰冷的玉质深处,仿佛映出前世刑场上,萧承嗣那张曾经信誓旦旦说会护她周全的脸!彼时,冰冷锁链缠着沈幼安的脖颈,他高踞骏马之上,身着大红喜服,当着即将身首异处的沈家满门和她沈幼安,温柔无比地执起新嫁娘——沈清月的手! “月儿莫怕,今日过后,一切都好。”那时他语调是何等的温柔缱绻,又是何等的冷漠刺骨! 沈家一百三十七口的血,沈幼安一身剐肉的屈辱,竟是垫高了他飞黄腾达的阶梯! 恨!彻骨的寒恨像是淬了冰的毒火,在沈幼安胸腹间疯狂燃烧!烧干了她的血液,烧硬了她的心肠。 好,好得很! 既然让我重回这深渊的起点,萧承嗣,沈清月,还有你们所有人…… 沈幼安骤然抬头,眼中最后一丝迷茫痛楚如同投入炉火的冰晶,瞬间蒸发殆尽,只余下足以冻结灵魂的森然寒意。唇边那抹冷笑,宛如初冬湖面迅速凝结的薄冰,脆亮,却锋利无比,带着将一切拖入凛冬的决绝。 她不再有任何犹豫。右手猛地抬起,狠狠抓住身上仅存的、那件素色中衣的衣襟!指尖因用力而青白,指节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嗤啦——!” 刺耳的裂帛声在过于寂静的房间里猛然炸开,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惨烈决绝。薄而柔韧的丝帛在她指下脆弱得如同纸片,从领口斜斜撕裂开来,一直破开到臂弯。冰冷微带潮意的空气瞬间贴上了大片裸露的肌肤,激起细小的战栗,却奇异地压下了几分体内那燃烧的灼热。 她站起身,脚步虚浮却带着一股狠绝的稳定,走向角落的面盆架子。铜盆里盛着白天备下的清水,冰凉刺骨。 双手毫不犹豫地探入水中,捧起大捧冷水,狠狠地、一次接一次地泼在自己滚烫的脸上和颈间。冰冷的水流带走皮肤表面的灼热,砸落在撕裂的衣襟上,留下斑驳深色的水痕,紧贴在细腻却骤然冰冷的皮肤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脆弱曲线。水珠顺着发梢、脸颊,滚落在微微起伏的锁骨上,跌进破碎的衣襟深处。 “呼……”一口带着寒气的长息从唇间逸出,方才因药物和惊恐急促的喘息逐渐平息下去,被一种可怕的、冰封般的死寂取代。 她抬起湿漉漉的脸,望向模糊的铜镜。 镜中之人,乌发湿乱地贴在颊边颈侧,脸颊因冷水激过而褪去不正常的潮红,只余一片不祥的惨白。水洗过的眼眸深黑无光,空洞得像是两口吞噬一切的枯井,没有任何属于十六岁少女应有的羞涩惊惶,只有一片烧透骨髓后的冰冷灰烬。那身撕裂的衣衫,半掩着湿漉漉的身体,非但不是狼狈,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祭品般静默无声的疯狂。 很好。这恰恰是她最需要的姿态。 门外,那刻意放低的交谈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如同一场精准排练过的戏剧准时拉开了它最丑陋的序幕。 来了。 沈幼安唇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一分,冷到极致。她没有去拉拢那破开的衣襟,没有试图遮挡狼狈,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如同一尊刚被暴风雨洗礼过、却仍倔强挺立的冰凉石像。她的目光穿透门板,死死锁定着外面那即将露面的“看客”。 “哐当!”一声毫不掩饰的、充满力道的巨响,房门被从外面粗暴地推开,力道之大几乎让门扇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 门框下,当先闯入的不是沈清月,而是姨娘柳氏那张写满迫不及待“震惊”和“关切”的脸。她精心描画的柳眉高高挑起,涂得鲜红的唇夸张地张开,发出一声足以惊动整个后院的尖叫:“啊——!我的天老爷啊!大姑娘!你这是……” 紧随其后的,是沈清月。 沈清月穿着一身崭新的、特意在今日春日宴上艳压群芳的嫩芽色襦裙,精心搭配的珍珠耳坠在廊下灯笼的光晕里悠悠晃动,折射出温润无害的光泽。她站在柳姨娘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神情被柳姨娘的尖叫遮盖了一瞬,仿佛慢了半拍才真正看清屋内的情景。那张精心妆点、与沈幼安有三分相似却气质迥异的小脸瞬间煞白,如同最上等的薄胎甜白瓷片猛地被投入冰水,褪尽了所有血色。她那双天生带着点微下垂弧度的、如水般温柔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里面的惊恐、难以置信被拿捏得恰到好处,甚至眼角恰到好处地逼出了几点零星的湿润水光。 “姐姐?!”沈清月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和委屈,“你……你这是怎么了?谁……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她快步上前,似乎想要搀扶沈幼安,又仿佛被眼前所见惊骇得手足无措,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微微发抖。眼神惊慌地扫过沈幼安那被撕裂濡湿、半敞开的衣襟,掠过她脸上冰冷漠然的神情,最后落在地面几滴散落的可疑水渍上(那是沈幼安泼水时溅出的),那惊惧惶恐的表情里,一丝隐蔽的、得逞的暗色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激起极其短暂的涟漪,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我的儿啊!”柳姨娘紧接着又一声嚎哭,冲上来便要用帕子去捂沈幼安的胸口,“造孽啊!这可如何是好!这可是女儿家的清白命根子!快,快挡住!传出去可怎么得了!”她的动作刻意夸张,指尖涂着蔻丹的手带着一种拉扯的力道,几乎要将沈幼安本就破开的衣襟彻底扯下,嗓门更是越拔越高,唯恐后院里任何一个角落的人听不到。 沈家的女管家杨妈妈被仆妇叫醒匆匆赶来,见到屋内场景,骇得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都劈了:“姑……姑娘?!这……这……”她眼神慌乱地在沈幼安身上和冲进来的柳氏母女之间打转。 沈幼安站在那里,湿冷的身体里那颗沉寂的心如同在万丈冰封的谷底,被一股名为仇恨的熔岩缓慢地渗透并灼烧着。柳姨娘那沾着廉价香粉气味的、带着拉扯力道的手伸向她衣襟的动作,如同一条令人作呕的湿滑毒蛇逼近。 那冰封的眼眸终于动了动。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倏然抬起! 动作快如闪电。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皮肉击打声狠狠砸碎了一室混乱的嘈杂和柳姨娘尖锐的哭嚎。 柳姨娘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仿佛被生锈的铁钳狠狠钳住、旋转、然后猛力拍开!她“哎哟”一声惊天痛呼,涂着厚粉的脸瞬间扭曲变形,另一只手本能地捂住被拍打的地方,那腕骨上已然留下一大片清晰的、迅速肿起的红痕。她惊骇地看着沈幼安,仿佛白日里看到了狰狞厉鬼。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死寂。只剩下柳姨娘痛急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沈幼安那只刚刚抽回、微微有些发红的手掌上。她又沉默地垂下手去,那只手隐入了被撕裂的、沾着冷水的袖口阴影里。仿佛刚才那个快准狠、带着厉风的动作,从不曾发生。 沈幼安冰冷的目光掠过柳姨娘扭曲疼痛的脸,落在僵在一旁、脸上还维持着惊恐神情、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猝不及防错愕的沈清月脸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带着能穿透表象的洞察力。 “看够了吗?” 三个字,沈幼安的声音很轻,带着冷水浸过的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冰碴子在粗糙的石面上刮过,割裂了死寂的空气。没有一丝被撞破“丑事”的羞愤欲绝,没有一丝仓惶失措,只有一种令人骨缝发寒的平静死寂。 沈清月被她看得浑身一僵,脸上刻意维持的惊惶甚至微微皲裂了一瞬。那双含泪的大眼睛飞快地眨动了两下,下意识地避开了沈幼安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注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那句排练了千百遍的“姐姐你别怕,清月替你作主”,却不知为何,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大姑娘!”一旁的杨妈妈终于从一连串的变故中稍稍回过神,她是沈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对柳姨娘母女本就多有防备,此刻见自家小姐这般模样还如此冷硬,惊疑不定之余,护主之心立刻占了上风。她扑上前,用自己矮胖却坚实的身体挡在了沈幼安面前,阻挡住柳姨娘那淬毒般愤恨的目光,声音带着颤,却异常清晰,“姑娘莫怕!老奴在!老奴这就去禀告老爷夫人!”她狠狠瞪了柳姨娘母女一眼,又焦急地扫过沈幼安湿透撕裂的衣裳,眼中全是痛惜,“快来人!去给姑娘拿干净厚实的衣裳来!拿披风!” 就在这时,一道更加威严、带着沉沉怒火的浑厚男声在庭院里炸响:“深更半夜,鬼哭狼嚎成何体统!聚在这里闹什么?!” 沈家当家人、内阁首辅沈明德的身影大步出现在门外廊下。他穿着一件深色常服,显然是刚从外院书房被这边的喧哗惊动,甚至没来得及更衣。廊下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鬓角已染风霜,但那双久居中枢、洞悉人情的眼睛射出精光,威严与震怒如同实质般压了下来,瞬间盖过了屋内所有声响。 他凌厉的目光如鹰隼扫射般掠过门口战战兢兢的仆妇,掠过捂着腕子、疼得面目扭曲、正准备开口“告状”的柳姨娘,掠过僵在那里、脸色白得发青的沈清月,最终定格在房间中央,被杨妈妈护在身后、衣衫半湿、撕破凌乱、面色却冰冷如雕塑的长女沈幼安身上。 那一刻,沈明德瞳孔骤缩,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愕、痛心,随即被一种深沉的、山雨欲来的震怒所取代! 他身后,沈夫人被两个婆子半搀半扶着,气喘吁吁地终于赶到。她一眼看到女儿的样子,眼前猛地一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险些晕厥过去:“安儿——!”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脱口而出。 “父亲!母亲!”沈清月见沈明德和沈夫人一同到来,眼底深处飞快闪过一丝极度的不安与慌乱,那慌乱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灼烧起来。她猛地挣脱开扶着她的丫鬟,踉跄着向前扑倒几步,声音带着刻入骨髓般的惊惶和哭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抢占先机,“父亲!您……您可要为姐姐做主啊!姐姐她……她被人……呜呜呜……我和姨娘听到动静赶过来,就看见姐姐她衣衫不整……这……这必定是遭了歹人……” 她一边说,一边掩面哭泣,身子抖得如同狂风中簌簌的落叶,目光却死死瞟向地上那几点尚未完全干涸的深色水渍(沈幼安泼水留下的)。这是最有力的“证据”——足以证明某种肮脏龌龊的罪行曾在这闺房之内发生,毁了她嫡姐的清白! 沈夫人浑身一颤,目光触及女儿身上那刺目的裂帛和水痕,再听庶女这般添油加醋的哭诉,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我的安儿……”声音哀恸欲绝。 沈明德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锐利如刀般钉在女儿身上:“幼安!到底发生了何事?谁人伤你?”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带着雷霆般的威严和强压的怒火。家宅不宁,嫡长女清誉毁于一旦,这不仅仅是一场灾难,更是将整个沈家的脸面和前程放在烈火上炙烤! 柳姨娘见沈清月开了头,自己那被拍肿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心中恨意更炽,立刻尖着嗓子帮腔,涕泪横飞:“老爷!夫人!妾身命苦哇……好端端的听到大姑娘房里响动不对劲,赶过来一看……哎哟我的老天爷……大姑娘就……就这样了!定是……定是那些不知廉耻的宵小之徒做的孽!这是要逼死我们大姑娘,逼死我们沈家啊!”她哭天抢地,句句都直指“闺房失身”、“名节尽毁”、“家门奇耻”。 室内一片死寂般的混乱。所有人的目光,惊恐的、愤怒的、幸灾乐祸的、焦急护主的,都如同沉甸甸的枷锁,死死压在被指认为受害者的少女身上。 沈幼安被母亲悲痛欲绝的目光包裹着,那目光里的担忧和绝望,如同前世她抱着爹娘冰冷的尸身时所感受到的温度。她又抬眼看了看因她而瞬间苍老了几分的父亲,那强撑的震怒之下,是无法掩饰的心力交瘁。 一丝微不可察的痛楚,针扎一样刺破冰封的心湖。这痛楚转瞬即逝,旋即被更浓重、更炽烈的恨意所覆盖、吞噬。 好戏演到这儿,该她上场了。 她抬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拂开杨妈妈紧张护着她的手臂。那撕裂的衣襟湿湿地贴在她颈侧胸前的皮肤上,触感冰凉。她向前走了半步。 一步踏出。 周遭所有的哭嚎、指控、抽泣、议论……如同被按下了静止的闸门。 沈幼安的目光平静地、缓慢地扫过因被她打断而表情愕然的柳姨娘,扫过因她突然动作而哭声卡在嗓子眼的沈清月。最后,定格在父亲沈明德那双因极度惊疑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 她没有看地上那作为“罪证”的水渍。 她微微扬起惨白的下颚,眼神空洞如同枯井,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唇瓣翕动,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死寂的地上: “无人害我。” 死寂。针落可闻。 柳姨娘瞬间瞪大了眼睛,忘了喊疼。沈清月攥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骨节泛白,眼底那刻意营造的悲悯和惊惶碎开一道细微的裂痕,难以置信地盯着沈幼安。 沈幼安仿佛感觉不到那些目光的灼烧,继续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雪:“是我自己。” 这话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霎时间激起千层浪! “胡说!”柳姨娘首先失控尖叫起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你这丫头莫不是惊吓过度癔症了!哪个好人家的清白姑娘会自己……” “啪!”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动作快得只余残影! 杨妈妈忍无可忍,护主心切让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狠狠一巴掌扇在了柳姨娘那张口没遮拦的嘴上!柳姨娘后半截话被打得生生咽了回去,整个人都被打懵了,嘴角溢出一丝鲜血,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哭:“老爷!您看看哪!下人居然敢打主子!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不活了……” 沈夫人也惊得忘记了悲伤,骇然地抓住沈幼安冰冷的手:“安儿!安儿你别吓娘!你……你在说什么傻话!”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明德的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可怕的、风雨欲来的阴鸷。他没有看哭闹的柳姨娘,也没有立刻斥责动手的杨妈妈,目光如同两把沉重的铁尺,沉甸甸地压在沈幼安毫无生气的脸上:“幼安,给为父说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更多的是一种面对事态彻底失控的阴寒。长女自毁清誉?这比遭人暗算更令沈家颜面扫地!若传出去……他几乎不敢去想后果。 迎着父亲那洞悉一切、逼视人心的目光,沈幼安那颗冰封的心脏微缩了一下,却又被更冷的意念包裹。她抬起眼,纤长的睫毛如同冻僵的蝶翼,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的视线,这一次没有回避,直直地迎上沈明德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方才空洞的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死寂绝望与微弱哀求的复杂情绪。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柳姨娘被打出的)和浓烈脂粉味的空气,声音破碎而轻微: “是萧承嗣。” 三个字出口,室内骤静。 所有人的表情瞬间凝固。 柳姨娘的哭嚎像被掐住了脖子;沈清月死死抠着指甲缝隙,脸上血色褪尽,强装镇定的大眼睛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一种即将失去掌控的慌乱如毒藤般缠上她的心脏;杨妈妈半举着打人后还微微发麻的手,呆住了;沈夫人张着嘴,忘了哭泣,眼神全是惊疑不定;沈明德周身那沉沉的怒气微微一滞,眼中爆射出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谁?你说谁?”沈明德的声音陡然拔高。 沈幼安眼中那点微弱的哀求如同风中残烛,迅速熄灭,只余下更深的灰败。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重复,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回声: “镇西将军府长公子,萧承嗣。” 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悲凉死水:“今日在定国公府的春日宴上……他……递给我一杯酒……很甜……” 她的声音哽住了,身体似乎因为回忆起不堪而微微颤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她慢慢垂下头,湿润凌乱的黑发垂下,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只留下一个被彻底摧毁后无助而绝望的侧影。那被撕裂、湿冷的素白衣衫裹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微微发着抖,无声地控诉着那杯“甜酒”带来的一切。 剩下的话,无须多说。 一切都被重新定义。 方才还口口声声叫嚷着“遭歹人”、“闺房失身”、“逼死大姑娘”的柳姨娘,此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抽了几个无形的耳光,彻底哑了火。她嘴唇哆嗦着,想反驳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指向了背景煊赫的镇西侯府,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指责嫡女自毁名节,与指控侯府长公子设计奸污首辅嫡女,这两者的性质,犹如云泥之别! 沈清月更是彻底僵在原地,方才精心描绘好的惊恐关切面具片片碎裂剥落,一种深切的、冰锥刺骨般的寒意猛地攫住了她。怎么会?她怎么会直接攀咬萧承嗣?!明明……明明设计让她“失身”嫁祸给某个低等勋贵子弟的圈套……怎么就落到了萧承嗣头上?他递酒是真,可那酒只是助他英雄救美的引子……沈清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脑子里嗡嗡作响。 沈明德脸上的暴怒阴鸷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滔天的怒意、被冒犯的震怒、对女儿处境的沉痛,以及身为阁臣,瞬间权衡利害后的凝重! 他死死盯着女儿那副被彻底摧毁又带着微弱指控的姿态,眼神明灭不定。她指控的对象太不一般!萧家,手握边军重兵!长子萧承嗣,正是朝廷近年来着力提拔的将星!若此事属实……这绝不是简单的闺阁丑闻,而是足以在朝堂掀起腥风血浪的阴谋漩涡! “你确定?”沈明德的语气沉重得如同万钧磐石,压得人喘不过气,“你确定是萧家公子亲口给你酒?是你亲见?”每个问句都分量千钧。 沈幼安依旧垂着头,肩膀颤抖得厉害,仿佛难以承受如此可怕的回忆。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只是那颤抖越发剧烈,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兽濒死般的细碎呜咽。 这无声的痛苦,比任何激昂的控诉都更有力。 沈夫人心痛如绞,猛地扑上去抱住女儿冰冷颤抖的身体,泪水汹涌:“安儿!我的安儿啊……”她抬头看向丈夫,眼里的痛楚和愤怒喷薄欲出,“老爷!您难道还要怀疑自己的孩子?安儿是什么秉性您还不清楚吗?!她一个女孩家,若非被人设计陷害……怎会……怎会自己……”她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抱着女儿的手收得更紧。 沈明德眼中的挣扎化作一片沉凝的寒冰。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翻滚的惊涛骇浪,目光沉沉转向门外早已被眼前巨变吓得抖若筛糠的管家周叔:“立刻封锁后院!今日所有知晓此事的人,一个都不许走漏风声!有违者,乱棍打死!”声音森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决断。 他鹰隼般的目光重新落在女儿身上,那破碎的身影像一根尖锐的针,刺入了他眼底最深处。他缓缓抬起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右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冰中凿出:“安儿,此事事关重大,牵扯极深,为父需彻查!但为父向你保证……” 他停顿一瞬,目光扫过面色惨白如纸的沈清月,和眼神闪烁、噤若寒蝉的柳姨娘,最终落在女儿低垂的头颅上,声音里淬着一种即将开锋的冰冷: “无论是谁,敢动我沈明德的掌珠,”寒意陡生,“为父定要其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沈明德的怒声如巨石砸入冰冷的潭水,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散去,整个“听涛院”已被铁桶般围住。心腹侍卫无声现身,接管了所有的仆妇丫鬟,连柳姨娘贴身的婆子也被毫不留情地拖走看管。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铁锈味和香粉被冷汗浸透后的酸腐气。 “查!”沈明德的声音像淬了寒冰的刀锋,“从今日赴宴的小厮、车夫,到庭院值夜的仆从,一个不漏!安儿接触过的所有饮食器物,立刻封存带回来!特别是——”他目光如电,射向被两个粗壮婆子架住的柳姨娘,“柳氏,以及二姑娘身边伺候的,分开仔细盘问!”那目光中的厌恶和审视不加掩饰,柳姨娘被看得浑身冰凉,连手腕的剧痛都忘了,只剩惊惧,再不敢吱一声。 “老爷明鉴!”沈清月脸色煞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却极力维持着委屈和镇定,“清月不知哪里做错,惹父亲如此疑心!姐姐出事,清月也是痛心万分,恨不能以身代之!姨娘不过是焦急心切,口不择言……万望父亲体恤……” “闭嘴!”沈夫人怒喝一声,泪水未干却已化作熊熊怒火,“体恤?体恤你们是如何将脏水迫不及待泼在我安儿身上的吗?”她护着沈幼安,眼神如刀刮过沈清月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你们母女安的什么心,真当我不知?!” 沈清月身子一抖,头埋得更低,再不敢多言,袖中的手却死死掐进掌心。沈幼安攀咬萧承嗣的举动,完全打乱了她全盘计划!怎么会这样? 沈幼安依旧沉默,只将身体更深地蜷进母亲温软的怀抱里,汲取着劫后余生般的一丝脆弱暖意。她能清晰感受到母亲剧烈的愤怒和心如刀绞的疼惜,也能感知到父亲那雷霆手段下,竭力压抑的惊怒交加和对她这个女儿突然指控的震愕疑虑。她在赌,赌父亲的护短之心和身为阁臣的城府算计,更赌他对这突然指向萧家的“证据”背后的敏感! 消息是当夜后半夜传回沈府的。 “老爷!”心腹侍卫周通肃立在书房,声音压得极低,“问遍了今日跟姑娘赴宴的下人。车夫王二承认,他中途曾离开过马车片刻,去街角解手,时间不长,但当时车旁无人看守。负责点心匣子的丫鬟翠微说,在国公府花厅等候时,曾有一陌生仆妇不小心撞了她一下,点心匣子差点脱手,匣盖松动了片刻,那人连连道歉,她当时慌乱并未细想。”他停顿一下,声音更沉,“此外,姑娘房中用过的杯子……我们找到时,已经被清洗干净放回原处。但……我们在漱盂内壁上,找到了一点点未来得及冲净的酒红色残渍,仔细闻……有极淡、似有若无的甜腻异香。” 沈明德负手站在窗前,背对着烛光,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压迫性的阴影。这些蛛丝马迹,太刻意,太像是精心布置后被匆忙处理的痕迹!指向性……不言而喻。 “那个撞到翠微的仆妇……” “国公府那边查过了,今日入府登记的名册上并无此人。应是外人混入。”周通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如锤,“还有,负责洒扫后门的婆子说,天黑前曾看到一陌生男子背影在后门附近徘徊,身形高瘦……小的按老爷吩咐,暗中比对过萧公子今日穿戴,那婆子不敢确定,但……身高体态有七八分相似。” “砰!”沈明德猛然回身,一掌重重拍在紫檀书案上!茶杯跳起,滚落在地,碎片四溅!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滔天怒海!萧承嗣!好一个少年英杰!好一个镇西侯府嫡长孙!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觊觎他沈家嫡女清白!这更像是一场针对他沈明德、甚至沈家满门的政治预谋!先是毁他爱女,拿捏把柄?下一步是什么?联姻?将他沈家绑上萧家的战车?亦或是更深的算计?!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沈明德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偶尔的爆燃。 女儿破碎衣衫下的惨白面容在他脑中不断闪现。她指控时的绝望……那强作镇定下无法掩藏的惊惧颤抖……还有那泼洒的水渍……这一切,像滚烫的烙铁烫在他心上。无论是出于父亲的本能,还是首辅的尊严,这事都无法善了! “传我令,”沈明德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金铁摩擦的决绝,“明日,你带上我的手书,亲自去镇西侯府!” ______ 翌日,晨曦初露。 一辆沈家标记的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从沈府侧门抬出,在清晨稀少的行人中,疾速向权贵云集的朱雀大街深处行去。 轿内,沈幼安闭目靠在软垫上。一夜未眠,脑中翻腾的不是昨夜的惊恐狼狈,而是前世断头台上的血色,萧承嗣冰冷的眼神,沈清月依偎在他身侧的得意笑容,还有……一百三十七口人滚烫的热血喷溅在黄土上的绝望悲鸣。 痛吗?当然痛。昨日在冷水泼面、扯裂衣衫的那一刻,她便将自己的心一同撕碎、冰封。所有的柔弱、幻想、女儿情长,都随着那血海深仇一同埋葬。剩下的只有淬火的意志,足以将仇人拖入地狱的决心! 萧定山…… 镇西侯府真正的当家人,军中巨擘,威震边陲十余载的镇国公。前世,他缠绵病榻已久,在她沈家倾覆时已油尽灯枯,最终在她死后不久病逝。萧承嗣正是在他死后不久,风光迎娶沈清月,同时彻底接收了侯府的全部权柄和人脉。 嫁给萧定山,做他萧承嗣名正言顺的继母!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彻底、最锋利的报复!身份、辈分、伦理的枷锁,将是她悬在仇人头顶最沉重的铡刀!她要看着他们在她这位继母的注视下,如坠油锅!看着他们渴望的一切,在她手中化为齑粉! 至于那个病重将死的萧定山……沈幼安唇边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重病之人,总比野心勃勃、身强力壮的敌人更容易操控。一个冲喜的续弦,一个注定陪葬的寡妇身份?呵,那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遮掩! 轿子稳稳停下。门帘被掀开。 镇西侯府门楼巍峨,两只巨大的石狮子蹲踞在朱漆大门两侧,威严肃杀,比前世她所见的更添几分沉凝的肃穆。门楣之上,“敕造镇国公府”五个金底黑字的御赐匾额,在晨光中闪着冷硬的光泽。这里是权力的中枢,亦是仇人的巢穴,是她的……修罗战场。 引路的婆子是侯府老仆,眼神精干,并无寻常府邸下人对年轻姑娘的审视,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谨慎。一路穿廊过院,亭台楼阁古朴端肃,与沈府的清雅不同,这里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边塞铁血的沉甸威严,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厚重苦涩的药味。 终于,在一处被高大古树遮蔽、显得格外幽静深沉的院落前停下。院门上挂着“颐和堂”的牌匾。此处戒备森严,几名气息沉稳、目光锐利的侍卫如同石雕般值守在侧,空气中飘散的药气浓郁得有些呛人。 “沈姑娘稍候。”婆子低声说完,转身入内通传。 沈幼安站在廊下,垂着眼帘,静静等待。鼻尖萦绕的全是药石之气,耳中听着主屋内偶尔传来的低咳声,还有侍女压低的脚步声。她拢在袖中的手,指尖微凉。终于,要见正主了。 片刻,方才进去的婆子出来,神情有些复杂,轻声道:“侯爷刚醒片刻,精神尚可。姑娘请。” 房门厚重,被无声推开。一股更浓烈、混合了上好参茸苦味和某种沉疴脏器衰败腐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光线被厚重的深色窗帷遮蔽了大半,屋内置有暖炉,温度偏高,更显得空气凝滞。 内室,靠窗的紫檀木围拔步床上,半倚半靠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身影。正是这方权柄巅峰的真正执掌者,镇国公萧定山。 与传闻中叱咤沙场、虎啸山林的形象判若云泥。眼前的男人,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面色蜡黄中泛着一层不祥的青灰,如同被榨干了所有生机的枯藤。花白的头发稀疏凌乱,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缎面寝衣,枯瘦的身体在厚重的锦被下几乎看不见起伏。唯一还在昭示他曾有滔天权势的,便是那双眼睛。 那眼眸深陷在松弛的眼皮之下,瞳孔色泽浑浊黯淡,像蒙着一层阴翳的死水。可当它们缓慢抬起,如同沉睡的巨兽睁开一线缝隙,落在沈幼安身上时—— 沈幼安背脊悄然绷紧。那目光,虽然衰弱,却异常浑浊锐利!像是淬了毒又生了锈的古老匕首,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穿透力,带着审视砧板上待宰鱼肉般的漠然寒意,在她周身缓缓刮过。这目光里没有半分惊艳、好奇,甚至没有对一个陌生年轻女子进入私密内室的意外。只有冰锥般的审视,和……一种洞悉了某种结局的……了然。 她被这目光钉在原地,并非恐惧,而是被那非人的、几乎剥离了全部情感的审视激起了灵魂深处的寒意。 “沈……首辅家的……姑娘?”男人的声音嘶哑、断断续续,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巨大的气力。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动,带着粘稠的痰液摩擦声。在这药味浓重、死气弥漫的房间里,这声音格外瘆人。 床榻旁侍立着两个中年太医和几个气息凝练、神态恭谨的仆妇。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幼安身上,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沈幼安深吸一口这令人窒息的空气。她没有像寻常女子那般娇羞畏惧地低头,反而缓缓抬起头,迎着那双足以让大多数人胆寒的眼睛,向前轻轻走了两步。 这一步,将她整个人完全暴露在昏暗却专注的视线之下。 她今日穿得格外素净,一件旧月白色交领襦裙,外面罩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素面比甲,全无半分华贵配饰。长长的乌发也只是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这身打扮,越发显得她身形纤细单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昨夜的冷水激面和巨大刺激尚未完全过去,这份苍白倒十分逼真。 但她的眼神,没有丝毫的瑟缩。那双原本被形容为秋水盈盈、顾盼生辉的杏眸,此刻如同两块被冻透的墨玉,幽深不见底,里面盛满了浓重的、几乎化不开的绝望死寂。没有泪光,没有控诉,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彻底摧毁后、心死如灰的平静。如同祭坛上的羔羊,平静地等待属于自己的宿命。 她就这样,在床边站定。没有行礼,没有客套,甚至连虚假的羞涩也无。 她微微抬首,声音很轻,却清冷平静,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 “民女沈幼安。”她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又仿佛只是在积攒力气,那双枯井般的眸子毫无波澜地迎视着萧定山浑浊的审视,“昨夜,贵府长公子萧承嗣……构陷于我。当众……污我清白。”语气毫无起伏,如同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惨剧,每一个字却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内室骤然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听得见老侯爷喉间那令人牙酸的、艰难的倒气声,还有他自己浑浊缓慢的心跳。 那两个太医迅速交换了一个惊骇欲绝的眼神,随即立刻垂下头,恨不得钻进地里!仆妇们更是屏住了呼吸,脸色煞白。 萧定山枯瘦的手指在被面上微微动了动,指节突出得可怕。他没有打断她,浑浊的目光反而更锐利了一分,死死盯着沈幼安的脸。那目光中的寒意更重,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兴味?像是在探究她这话的真实目的。 沈幼安仿佛感觉不到这剑拔弩张、令人窒息的气氛。她惨白的唇瓣微微勾起一个极淡、极冰冷的弧度,如同在冰面上划过的刀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继续开口: “事已至此,名节尽毁,前路断绝。”她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她过于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翳,声音更轻,带着一种万念俱灰后的认命平静,却又字字清晰无比,“民女……愿入贵府,侍奉侯爷……床前,为侯爷……祈福冲喜。” “嘭!”一声沉闷的响动打破了沉寂。是旁边侍立的一个仆妇手中的铜盆吓得脱手,砸在了地上,清水和药材泼了一地! 太医的胡子都抖了起来。 萧定山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了一些,喉间那破风箱般的声音更大,伴随着几声压抑不住的呛咳,枯黄的脸上泛起一丝诡异的、病态的潮红。他死死盯着沈幼安,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惊愕、审视、探究、还有一丝浓重的……玩味和了然的冰冷!这丫头……竟然敢!竟然当着他的面,将这世间所有女子避之不及的耻辱、将这灭顶之灾化作投名状! “冲喜?”他嘶哑的声音像是砂纸在摩擦,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喘和更深的寒意,“呵呵……沈小姐……倒是……好算计。” 那“算计”二字,带着千钧之力。 沈幼安猛地抬起头!眼中那份死寂的平静终于被打破,浮现出一种被彻底看穿心思、绝望之下走投无路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凄厉!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濒临崩溃的尖锐质问,在死寂的药气中炸开: “我算计?是!我是算计!我算计的是什么?是名声?是富贵?还是这满京城等着看我沈幼安跳井自尽、或被送去家庙青灯古佛的幸灾乐祸?!”她浑身都在颤抖,脸上涌出极不正常的红潮,眼中那强行维持的死寂彻底破碎,只余下刻骨的恨意和玉石俱焚般的惨烈,死死瞪着榻上病入膏肓的萧定山: “侯爷!是您萧家的好嫡孙!毁了我!彻底毁了我!我沈幼安清清白白十六载,父兄教诲,诗书传家!如今……如今前门断头路,后门绝户井!您告诉我,除了攀上您这座高山!除了抓住您这根救命稻草!我沈幼安……一个被萧承嗣亲手推进烂泥里踩入地底的残花败柳!在这京城!还能往哪里走?!我还能……做什么?!” 她的控诉如同杜鹃啼血,字字泣泪,带着一种被彻底蹂躏后走投无路的绝境哀鸣。说完最后一句,她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身体剧烈晃了一下,眼中的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灰烬般的麻木与疲惫。大颗大颗的、冰冷的泪珠,断线珍珠般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她素色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绝望的痕迹。她不再看萧定山,失神地望着空气中漂浮的药尘,仿佛一尊迅速凋零褪色的玉雕。 绝望是真的,这份被逼到悬崖边的走投无路是真的。她将自己彻骨的耻辱、被毁得支离破碎的未来、如同祭品般摊开在这个权势顶端、却已垂死的老人面前。她赌他身为一个将死枭雄的某种心态——一个掌控欲到了生命尽头却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老虎,是否会对一头主动撞上砧板、还带着如此激烈恨意与绝境智慧的幼兽……产生一丝兴趣? 那剧烈的喘息声慢慢平复下去。萧定山那双浑浊得如同腐朽沼泽般的眼睛,在沈幼安绝望嘶吼时瞳孔曾短暂地收缩,锐利如针,此刻却缓缓沉静下来,蒙上了一层更深、更让人捉摸不透的迷雾。 他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嘶哑的、意义不明的咕哝声,枯瘦的手指在被面上极其细微地点了点。旁边一个始终垂首侍立、神情刻板如同石雕的老管家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毫无波澜地宣布: “侯爷乏了,姑娘请先回吧。” 没有应允,没有拒绝,甚至连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沈幼安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没有松开,反而勒得更紧,几乎要嵌入骨血。她甚至没有行礼,像一个完全被抽走灵魂的提线木偶,被方才引路的老嬷嬷搀扶着,脚步虚浮地离开了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内室。 幽深的侯府长廊似乎没有尽头。沈幼安在嬷嬷搀扶下沉默地走着,垂落的眼睫掩盖着眸中的一切波澜。绝望的表演耗尽心力,但她清晰地知道,这不过是第一道门槛。 事情的发展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两日后,一道意想不到的旨意由宫中大太监亲自送达沈府。 “……咨尔首辅沈明德嫡长女沈氏,门著勋庸,禀性柔嘉……念镇国公萧定山沉疴久恙,朕心戚戚……特赐沈氏为萧定山继室,择吉日完婚,以全孝道,以祈圣寿……”传旨太监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如同冰冷的金针,刺入每一个听闻者的耳膜。 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烧红的烙铁! 整个沈府瞬间炸开! 正厅内,沈夫人听完圣旨,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尽,连唇上的胭脂都显得惨淡。她死死抓住身旁座椅的扶手,指甲深深嵌入硬木之中,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心痛和绝望交织的狂澜!她喉头滚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哀绝地看向面色铁青、跪在最前方的丈夫。 “臣……接旨……”沈明德叩首谢恩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他双手沉重地接过那道明黄的圣旨,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柔韧的锦缎捏碎。皇帝亲自赐婚!堵死了所有退路和转圜的可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镇西侯府,或者更准确地说,那个濒死的老狐狸萧定山,选择了接受这门极度屈辱、却又带着致命毒牙的婚事! 他甚至没有勇气转头去看身后的女儿一眼。 厅外庭院角落,被勒令不许踏进正厅的柳姨娘和沈清月听闻赐婚内容,几乎惊骇得魂飞魄散! “什么?!”柳姨娘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失声尖叫,“那个老棺材瓤子?!沈幼安她……她疯了?!为了报复……竟然……竟然嫁过去守活寡陪葬?!” 沈清月更是一张脸煞白到泛青!如同在寒冬腊月被扒光了衣服丢在冰水里!她猛地抓住廊柱,指尖冰凉,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中全是无法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愚弄后、又被彻底压垮的巨大恐慌!继室?萧承嗣的……继母?!那以后……她在沈幼安面前……岂不是要执礼叩拜?!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那个病得快死的老侯爷,怎么会答应?!他难道看不出沈幼安的恨意?! “不……不可能……”沈清月失魂落魄地摇头,嘴唇哆嗦,“她怎么敢……她怎么能……承嗣……承嗣哥哥……”她猛地转身,跌跌撞撞想往外跑,却被早就得了沈明德严令的仆妇死死拦住。 后院,沈幼安独居的小院。 杨妈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老泪纵横:“姑娘!姑娘啊!您不能去!那是火坑!那是……那是……”她已经慌得语无伦次。嫁给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做续弦?这比直接出家还要令人绝望! 沈幼安静静地坐在窗边,手中摩挲着母亲送她的那支碧玉簪。窗外阳光正好,光斑透过枝叶洒在她侧脸上,却暖不进她半分。圣旨已下。尘埃落定。 真好,老狐狸果然没让她失望。这一条命,押对了宝。 她转头看向惊慌失措的杨妈妈,唇角缓缓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意味:“妈妈,错了。那不是火坑。”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歇斯底里,却让杨妈妈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沈幼安的目光投向窗外重重叠叠的屋檐,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那座象征着权力和腐朽的侯府深处,落在那个她即将“侍奉床前”的重病男人身上,也落在那位即将称呼她为“母亲”的萧承嗣身上。她的声音像是淬了冰的刀刃,在暖阳下闪烁着森森寒光: “那是地狱。”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碧玉簪冰凉的棱角刺痛了掌心。 “而我,”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的平静被一种骇人的、深渊般的冰冷与疯狂取代,几乎一字一顿,“便是去将这座地狱……亲手点燃的人。”那眼神,如同淬了剧毒的曼陀罗在寒夜中无声盛放。 ______ 侯府的反应同样迅疾,或者说,那位老侯爷的命令不容置疑。赐婚圣旨宣下后的第三天,一顶并不奢华、却极其厚重沉肃的暗紫呢子小轿,由八名身着侯府侍卫服饰、气息沉凝的壮汉抬着,悄无声息地再次停在了沈府侧门。 没有敲锣打鼓,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凤冠霞帔的荣光,只有这顶代表着一个即将踏入坟墓的象征物,来迎接它的新娘。 沈幼安站在门内。她穿着一身新制的、颜色却异常沉重的银灰色暗纹锦缎长袄,领口和袖口滚着深紫色镶边,头上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脸上施了淡妆,却也掩盖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苍白和冰冷。她拒绝了母亲悲恸欲绝的哭泣和搀扶,挺直了背脊。 “安儿……”沈夫人泣不成声,被两个婆子勉强扶着。 沈幼安脚步停住,终于回身,看向泣不成声的母亲和强忍着眼中惊怒忧惧的父亲。她的目光在母亲憔悴悲痛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最后一丝属于沈家姑娘的暖意彻底褪去,冻结在深渊之底。 “父亲,母亲,”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女儿……嫁人了。”再无多余一字。 她朝着父母的方位,深深一福。仪态端方,恭敬无比,如同完成了某种无可选择的、刻在命运石碑上的仪式。起身时,脸上已无悲喜。 她不再回头,扶着杨妈妈冰冷颤抖的手臂,一步步走向那顶代表了无尽耻辱和未来的暗紫色小轿。轿帘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婆子掀开,如同打开了地狱入口。 沈幼安矮身,毫不犹豫地踏入轿中。厚重的轿帘在身后迅速合拢,隔绝了所有阳光。瞬间的黑暗降临。 “起轿。”外面响起一声毫无起伏的指令。 八名侍卫整齐划一,步伐沉稳地抬起轿杆。那顶象征着新娘身份的紫色小轿,便在沈府压抑的悲声和街角零散几道意味不明的窥视目光中,穿行过朱雀大街的繁华喧嚣,一步步,稳稳地,抬向那座威严肃杀、却也弥漫着死亡腐朽气息的镇国公府深处。 轿帘隔绝了光亮,轿身随着侍卫的步伐微微摇晃,如同命运在深渊的入口颠簸前行。沈幼安背脊挺得笔直,靠着冰冷的轿壁,缓缓闭上眼睛。 浓重的黑暗包裹着她。 很好,这条路,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爹,娘,哥哥……沈家一百三十七口…… 还有……萧承嗣……沈清月…… 等着我。 冰冷的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暗紫色的锦缎上,瞬间湮灭无踪。她的唇角,却在黑暗中无声地、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扭曲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血誓与诅咒的印记。 ______ 镇国公府深处,那座名为“颐和堂”的、充满了药气和死亡阴影的院落。 厚重的、隔绝光线的紫檀木拔步床上,萧定山依旧保持着半倚靠的姿势。他枯槁的手指间,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捻动着一串乌沉沉的佛珠,珠子磕碰,发出细微空洞的声响。 老管家悄无声息地进来,垂手禀报:“侯爷,侧门回禀,人已入府。往西边小院安置了。” 萧定山捻动佛珠的动作毫无停顿。浑浊得毫无光泽的眼珠动了动,望向窗外沉沉的天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顶将一条鲜活生命卷入这腐烂漩涡的暗紫色小轿。 “呵……”一声微弱嘶哑、意义不明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缝间溢出。那声音里,没有半分对新婚妻子的热望,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一种如同在把玩新到手的毒刃般的……冰冷兴味和漠然。 他布满褶皱和老斑的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被喉间的滞涩压了回去,最终只发出一串沉闷压抑的咳嗽,撕扯着死寂凝滞的空气。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浑浊之下,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寒潭,闪过一丝极其诡谲的光。 “也好……”极其微弱的叹息散在浓重的药气里,只有离他最近的老管家隐约捕捉到那两个字,如同地狱深处的低喃。 暗紫色的小轿并未行向象征着女主权势的正院,而是被抬到了镇西侯府西侧最偏远幽静的“留芳阁”。庭院小巧,古树参天,透着与整座侯府肃杀气质格格不入的清冷寂寥,又带着一丝人去楼空的衰败气息。这显然并非给新婚女主人的居所,更像是对这位被迫“冲喜”的继室夫人无声的鄙夷与放逐。 沈幼安对此毫无波澜。在杨妈妈惊惶又愤怒的目光中,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份羞辱。院门在她们身后沉重关上,隔绝了大部分外界的窥探,也划出了她在这个权贵之家中独立而孤绝的位置。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积蓄着足以撕裂一切的力量。 沈幼安每日清晨,必由杨妈妈陪同,踏着露水,穿过重重庭院,前往那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颐和堂”。她严格按照一个合格继室的要求“侍疾”——熬汤、试药、替那枯槁得只剩一层皮的萧定山拭擦手臂(仅此而已)。动作标准而疏离,像完成一道冰冷的程序。 萧定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是半阖着眼,喉间发出难以辨认的、令人牙酸的嘶鸣。偶尔清醒时,他那浑浊却又如鹰隼般的目光,便会黏在沈幼安身上。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嘲弄,有兴味,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奇异的“满意”?仿佛在欣赏一件被他牢牢掌控、在绝境中挣扎、却又偏偏生出了毒刺的玩物。 沈幼安无视。她垂着眼,神情漠然,只在完成“任务”后,便如同影子般悄然退去。 她知道,这具枯骨般的身躯下,是京城最深不可测的漩涡中心。他的每一次喘息,都可能牵动无数隐藏在侯府暗处的目光。她这枚被他亲自“收”入囊中、带着剧毒的棋子,已经投石入水,激起的涟漪,正在萧家内部无声地扩散。 这涟漪首先在萧承嗣身上达到了翻涌的峰值。 就在沈幼安入府后的第五天,回廊上,避无可避。 彼时暮色沉沉,两侧高耸的府墙将最后的天光切割成窄窄的一条。萧承嗣一身劲装,刚从城外军营策马而回,一身蓬勃的锐气和属于年轻将军的英武风姿,与他阴沉得能滴水的脸色形成刺眼反差。他显然早已收到“继母”入府的消息,此刻正面撞上刚从颐和堂“侍疾”归来的沈幼安,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钩,死死钉在她身上。 身后跟着的两个副官立刻屏息垂头。 “沈……大、人。”萧承嗣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和屈辱。他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突,那张曾让无数闺阁少女倾心的英俊面容此刻扭曲着,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燃烧的怒火。“好手段!攀上了老爷子的高枝,就以为能在侯府立足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低吼,充满了被冒犯和彻底掌控权被侵犯的狂怒。 他甚至无法说出“母亲”这个称呼! 沈幼安停下了脚步。杨妈妈紧张得浑身僵硬。她却平静地抬起了眼,目光像两枚浸在寒冰中的黑曜石,没有丝毫温度地迎上萧承嗣那如同困兽般的凶狠视线。她甚至没有笑,也没有愤怒,脸上只有一种死水般的平静,映衬着苍白的脸颊,却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压迫感。 “原来是小萧将军。”沈幼安的声音很轻,在暮色沉沉的回廊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疏远,仿佛在指认一个物件,“请唤我‘夫人’。”她刻意忽略了“母亲”这个更刺耳的称呼,却用了“夫人”这个象征绝对权势的称谓,如同一个无形的耳光扇在萧承嗣脸上。 果然,萧承嗣的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额头青筋狂跳,呼吸粗重:“你……” “将军身为国公府嫡长孙,功勋赫赫,更是陛下亲封的将军。”沈幼安不等他咆哮出声,语速平稳,字字清晰,仿佛在教导不懂规矩的小辈,“言行举止,更应是阖府上下之表率。当众直呼……‘继母’之名讳,”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眼波冷冷扫过萧承嗣身后瞬间把头埋得更低的副官,“恐惹人非议,坏了将军自身清誉,更辜负了圣望,也……折损了侯爷的颜面。” 她将“圣望”与“侯爷颜面”轻轻抛出,如同两张无形的巨网,精准地罩住了萧承嗣即将喷薄的怒火。 萧承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被扼住咽喉的声响,胸口剧烈起伏,眼睛赤红地瞪着沈幼安。那番话如同冰水,浇在了他沸腾的羞耻和怒火上,让他浑身发冷发僵,却又找不到任何爆发点!她能如此平静地站在长辈立场,用规矩、用圣恩、用侯府颜面压他!他若再有任何逾矩,反而坐实了自己心胸狭窄、无视尊卑!这女人……当真是蛇蝎心肠! 回廊内死寂得令人窒息,只能听到萧承嗣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喘息声。他死死盯着沈幼安那双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不再是面对一个卑微弱小、可以随意踩踏的“残花败柳”,而是一条冰冷缠绕、剧毒无比的美女蛇! 最终,他腮帮的肌肉剧烈抽动了几下,发出一声沉闷得如同野兽哀嚎的怒吼,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了挡路的副官,带着一身骇人的戾气,大踏步冲入了暮色深处。沉重的脚步声在回廊中发出巨大的回响,每一步都踏着要将地面踏碎的愤怒与屈辱。 沈幼安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的背影,脸上的平静纹丝不动。只有眼底最深处的冰冷,如同坚冰下的暗流,汹涌地翻腾了一下。痛吗?这仅仅是开始。 她转过身,对脸色煞白的杨妈妈淡淡道:“走吧。”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汹涌的交锋从未发生。 ______ 留芳阁的日子如同凝固的寒潭。 沈幼安深居简出,拒绝了一切不合规矩的拜见。她唯一的行程,便是每日雷打不动地去颐和堂点卯“侍疾”。萧定山的身体在飞速地滑向深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连那审视她的目光都变得模糊、涣散。只有那只枯瘦的手,在被面上偶尔无意识地抓挠一下,像某种不祥的征兆。 她并非完全被动。这座看似荒僻的“留芳阁”,曾是侯府一位早年逝去的侧夫人所居。沈幼安在清理陈年旧物时,“意外”发现了一些压箱底的、模糊记载着陈年琐事的旧书信和残破账目。其中几笔关于江南道药材采购的陈旧记录,日期微妙地与沈幼安前世隐约听闻过的、关于萧承嗣生母逝去的坊间流言发生的时间有所重叠。那些药材的名字,单独看毫无问题,但组合起来……加上一点小小的“巧合”联想…… 她将这些泛黄的纸张随意地、夹杂在其他无用的杂稿里,放在了颐和堂窗下那张她惯常“侍疾”时坐着的酸枝木榻的小几下层。位置隐蔽,却又能被萧定山贴身的老管家整理杂物时,“无意”间翻到。 接下来的几天,沈幼安敏锐地察觉到,那老管家浑浊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力隐藏的惊疑和恐惧,对待萧定山越发地敬畏谨慎。而萧定山在偶尔清醒时,看向萧承嗣的眼神,也多了一层极其隐晦、却冰冷彻骨的审视与……杀意?像被触动休眠毒蛇的老兽。 沈幼安如同不知,依旧每日按时前往。她知道,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尤其是关于那个早已盖棺定论的逝者的种子,在将死之人心中,其滋养的阴暗力量,足以腐噬掉曾经所有的信任。 隆冬已至。 呼啸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将整个京城笼罩在无边的肃杀白色之中。颐和堂内的药气被一种更浓重、无法掩盖的脏腑衰败腐朽之气所取代。萧定山彻底陷入了昏沉,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两个太医日夜轮值,皆摇头叹息。 朝堂之上,关于边关战事的争吵愈加激烈。一封来自西境前线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打破了平静——蛮族主力集结,边城告急!边军求增援、求粮饷! 这如同最后一根稻草,重重压在了御书房那张巨大的紫檀御案上。 年迈的皇帝在暖阁内踱步良久,看着舆图,最终沉重地抬起朱笔,点在了奏报的名字上。数道旨意连夜发出:急调临近州府兵马驰援;命户部火速筹措粮草军需;另加一道给镇西侯府的恩旨:虽老国公缠绵病榻,但其嫡孙、朝廷股肱之臣萧承嗣,即刻挂帅,领京营精兵三万,奔赴西境! 消息传入侯府时,沈幼安正在自己的留芳阁内,对着一方砚台出神。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刮过枯枝,发出凄厉的呜咽。杨妈妈端着热茶进来,脸上带着深深的惊惧和忧虑:“夫人……外面……外面都说,小……萧将军明日便要……领兵出征了……” 沈幼安的手指缓缓划过冰凉的砚台边缘,指尖的寒意仿佛能刺入骨髓。她抬眸,望向窗外无边的风雪,漆黑的瞳孔深处,沉淀着一种冰封万年的平静。她知道,决战与终章,都被这场风雪准时送达了。 “知道了。”她声音轻飘,如同落雪。 当夜,颐和堂灯火通明。所有侯府得力的管事、太医、心腹侍卫都聚在外厅,气氛凝重得如同凝结。 萧定山已到了弥留之际。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瞪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要撕裂一切的倒气声,枯瘦的手死死攥着被褥,指关节泛出青白的死色。他似乎想说什么,干裂的嘴唇徒劳地张合,眼珠子艰难地转动,扫过床前跪着的一圈人——老管家、几位族中长者、匆匆赶来同样跪在床前、一身尚未脱下的戎装、面色沉凝却难掩悲色的萧承嗣…… 那张布满老年斑和死气的脸,如同风干千年的面具。在最后凝聚意识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却诡异地、死死定在了……垂首默默侍立在外围阴影里的沈幼安身上!那目光里,带着一种洞穿万事的复杂光芒——震惊?了然?怨毒?最后竟然奇异地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如同死灰复燃般的欣赏、甚至是……释然? 老管家凑近他嘴边,只听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一串微不可闻、断断续续的气音:“……妇……人……大……才……毒……毒……” 声音戛然而止。 那只死死攥着被褥的手骤然松开,颓然跌落在锦被之上。深陷眼窝中最后一丝浑浊的光彻底熄灭,化作两个冰冷的黑洞。浑浊的眼珠最后定格的方向,依旧固执地朝着沈幼安所立的阴影之处。浑浊而冰冷的眼神,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死死定在她所在的那个方向。 一代枭雄,帝国砥柱,镇国公萧定山,薨逝。 “侯爷——!”“父亲!”哭声瞬间如同决堤洪水般爆发出来,震动了整个颐和堂。 沈幼安垂着头,额前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无人看见她唇角那一抹一闪即逝的、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灵堂很快搭建起来,设在了侯府前院最大的“崇德堂”。巨大的乌木棺椁在刺眼的白幡和冰冷烛火簇拥下,散发着沉重压抑的气息。 就在举府上下因老国公猝然薨逝而一片混乱、忙于丧仪、无暇他顾之时,沈幼安开始了她冷静到可怕的收割。 一封封密令,盖着新鲜出炉的“镇国夫人”私印(作为新寡继室,她自动拥有了诰命头衔),由老管家忠叔亲自签发、执行。这枚代表了侯府最高威权的印信,在忠叔手中运作,如同无形的枷锁。 首先被锁拿的,是沈清月。一个深夜,几名侯府侍卫直接闯入沈家,径直闯入沈清月所居的小院,动作干脆利落。柳姨娘惊恐的尖叫和阻拦被轻易地像扫开灰尘般推开。 “奉太夫人令,”领头侍卫声音冷硬如铁,“沈氏清月,德行有亏,于归在即,言行失检,惊扰太夫人清静。着即禁足净堂,抄经祈福,反思己过,以赎罪愆!”没有解释,不容置喙。 “不!我没有!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承嗣哥哥!承嗣哥哥救我——”沈清月如同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鸟,声音尖利变形,徒劳地挣扎着,精美的衣裙被粗鲁地拖拽撕破,钗环散落一地,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糊花,只剩下最原始的、被命运突然扼住咽喉的惊骇与绝望。她不明白,那个高高在上、行将就木的“婆母”,为何突然对她下此毒手?在她即将嫁入侯府、憧憬美好未来的时刻! 她被两个面无表情、力气奇大的仆妇直接拖走,挣扎哭喊声在深夜的沈府如同鬼泣,最终消失在通往偏僻净堂(类似家庙)的黑暗甬道之中。 沈明德闻讯赶来时,只看到女儿被拖走的背影和院内的一片狼藉。他看着那些侍卫手中的侯府令牌和夫人私印,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最终颓然地挥了挥手,竟是连一句责问都发不出来了。他知道,这是女儿的反击,更是侯府那如山般的威压!他当初护不住女儿清白,此刻……更护不住另一个女儿的命运。 与此同时,侯府内部,几道同样冰冷的人影出现在后门杂役房。几个身份低微、曾经是柳姨娘埋在侯府眼线、并在沈幼安失身当夜负责“引路”和“传播消息”的低等仆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风雪夜里,被捂嘴拖走,再无消息。 忠叔像一个高效而沉默的执行机器,一丝不苟地将新“太夫人”的意志贯彻到底。对于沈幼安能精准地指出这些人,他心中虽有惊疑,却并不深究。他只记得老侯爷临终前那句断续的“……妇人……大才……毒……”,以及最后那死死定在太夫人方向的凝视。他相信这是老侯爷的遗命——纵其毒爪,清扫障碍! 当萧承嗣顶风冒雪、艰难处理好军营事务、将最后一批粮草辎重勉强凑齐,顶着沉重的国丧压力和不日即要开拔的巨大压力赶回府中奔丧时,等待他的,是府门上方刺眼的白幡和府内笼罩在一片肃杀气氛中下人们噤若寒蝉的眼神。 他一身风雪,脸色铁青,额角一道新添的刀疤还在隐隐渗血(军营事务的“不顺”自然少不了某些隐秘的推手)。步入正厅,入眼便是那副高悬的巨大棺椁和他那位名义上的“母亲”——身着一身粗麻重孝、笔直地跪在蒲团上的沈幼安! 她身后站着气势凝重的忠叔和几位面无表情的族老。 “孽障!跪下!”一位须发皆白的族老首先怒喝出声,手中的拐杖重重砸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痛心和失望。“你祖父尸骨未寒,大丧当前!你竟……竟……” 萧承嗣被那声突如其来的呵斥震得一愣,随即一股屈辱的怒火猛地窜起:“叔祖!边关军情十万火急!我……” “十万火急,便可置父祖丧礼于不顾吗?!孝道何在?!”另一位族老厉声打断,目光如同钢针,“承嗣,你太令我们失望了!你祖父对你……期望多深!可你呢?!整日流连军营?或是那见不得人的污糟事?!” 萧承嗣猛地抬头,眼神凶狠如狼:“叔祖此话何意?!污糟事?我萧承嗣行事坦荡!”他自然清楚他们指的是沈幼安,更愤怒他们竟敢如此暗示! “坦荡?!”族老冷笑,“那为何有人在你祖父跟前告发,道是……你母亲当年产后病逝之事……恐有蹊跷?!道是那副……当年江南道进上的药材账目里……”他的话点到即止,却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萧承嗣头顶! “什么?!”萧承嗣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的凶狠瞬间被巨大的、混杂着惊怖、狂怒、被背叛感的惊涛骇浪淹没!母亲的死……那尘封多年的巨大痛楚和隐秘伤痕,被人如此当众血淋淋地撕开?!他猛地扭头,看向自始至终如同冰雕般跪在蒲团上、冷眼旁观的沈幼安! 是她!一定是她!这个毒妇!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拿他母亲的死做文章! “沈幼安——!!!”一声撕裂夜空、蕴藏着无尽绝望和暴戾的咆哮从萧承嗣喉咙深处炸开!他终于失去了所有理智,再顾不上什么礼法规矩,再顾不上这是祖父灵堂前!他只想扑过去,将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撕碎!拔除她这根刺入他心脏最深处、还要狠狠搅动的毒刺! “放肆!”忠叔苍老却如同洪钟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两名气息沉凝如渊的侍卫不知何时已挡在了沈幼安身前,如同两座无法逾越的铁塔。 沈幼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没有看暴怒欲狂、形如疯兽的萧承嗣。她冰冷的目光,如同两片无形的冰刃,先是在萧承嗣那张被仇恨和绝望扭曲的面孔上刮过,随即,转向了高案之上,那尊刚刚点燃、还氤氲着新香气息的巨大黑檀木牌位—— 那是她“亡夫”,萧定山的灵位。 她没有说话。 没有任何指证。 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她只是望着那个牌位,眼神平静得如同凝固的深潭。但她的左手,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从那宽大的孝服袖口中探出。 在那枯瘦指尖的顶端,捏着一只……做工极其粗糙、颜色暗沉的……旧荷包。 那荷包针脚粗陋,布料劣质,边缘甚至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用蹩脚的线绣着一个模糊难辨的“嗣”字。 在看清那个荷包的瞬间,萧承嗣脸上的狂怒和血色如同被洪水冲刷的沙堡,瞬间崩塌殆尽!他如同被最深的寒冬从头浇下,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喉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败风箱抽气的怪异声响,整个人僵在原地,灵魂出窍! 那是……那是他七岁生辰那年,缠着已经重病卧榻、手指痉挛变形的母亲为他做的……最后一个荷包!极其丑陋,他甚至曾因嫌弃而偷偷把它丢在杂物堆里……后来母亲病逝,这荷包连同母亲的一切,都被祖父收走封存……成了他心底深处最痛、也最深埋的禁忌! 它……怎么会在这个毒妇手里?! 沈幼安依旧望着萧定山的牌位,仿佛在与那死去的枭雄无声对话。她捏着那只丑陋荷包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讽刺,晃动了一下。 如同捏碎了萧承嗣所有的支撑。 “扑通!”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那位刚才还如同狂怒凶兽、要择人而噬的镇西将军、定西军主帅、皇帝亲封的四品将军萧承嗣,双膝一软,竟像失去了所有骨骼的支撑,直挺挺地、沉重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地砖之上! 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向前佝偻着,额头重重抵在地上冰冷的金砖。发髻散乱,金冠歪斜,一身象征威仪的铁甲此刻碰撞出沉闷而无助的哀鸣。 他死死地闭着眼,身体因为极度的屈辱、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哽咽呜咽。那丑陋的荷包,像一把锈蚀多年的钝刀,当众捅穿了他所有的骄傲、权势和坚硬外壳,直抵灵魂最深、最不堪一击的软肉! 沈幼安终于缓缓转过头。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个跪伏在自己脚下的身影上。 他跪在那里,额头抵着地面,代表着将军威严的铠甲在冰冷地面上摩擦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巨大的身躯蜷缩,剧烈地颤抖着,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胸腔挤压出来,像困兽的哀鸣。 曾几何时,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一手握着她的命运,一手握着家族的权柄,轻易将她碾入烂泥,又将她阖族送上断头台。如今,他却如同一滩烂泥,匍匐在她这位“母亲”的脚下,因一个破败的荷包而彻底崩溃。 冰冷而巨大的讽刺感,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在沈幼安胸腹间无声地炸裂,卷起足以冻结灵魂的风暴。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复仇的毒液沸腾到了极致。 “很好。”沈幼安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冰寒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载寒冰中凿出,带着金石摩擦般的尖锐回响,“看来小萧将军,终于想起了——‘孝悌’二字。”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掠过旁边震惊又复杂的族老,最后牢牢钉在萧承嗣剧烈颤抖的脊背上。 “国有大丧,边关告急,陛下厚望系于将军一身。”她的语速陡然加快,如同寒流席卷,“明日寅时(凌晨三点),大军即要开拔!将军如此‘哀思’亡父亡母,当铭记于心,时刻自省!” 她缓缓站直身体。那身沉重的孝服此刻如同帝王的冕服,带来无形的威压。她的视线扫过灵堂两侧那些表情各异的族老、管家、侍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决断和不容置疑的冷酷: “忠叔!族老们!即刻以老国公遗命、以府中女主之名下令——将萧氏清月,连同其母柳氏,速速拘押!待将军……携蛮族酋首大捷而归之日,便是她们沉塘谢罪之时!用她们卑污之血,”她的声音如同刮过寒冰的刀锋,带着血腥的诅咒,“为老国公,为将军生母,洗刷冤屈,血祭英灵!” 如同最阴毒的诅咒,字字刻骨!不仅将沈清月母女打入了死牢,更在萧承嗣血淋淋的伤口上狠狠剜下一刀,将他心爱的女人绑上了沉塘柱,将他母亲的“冤屈”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与他即将用血汗换取的军功绑定!让他日后的每一分荣耀,都浸染着所爱之人的鲜血和对亡母的亵渎! “是!谨遵太夫人令!”忠叔沉声应命,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几位族老面面相觑,最终在沈幼安那冰封万里、带着实质杀意的目光逼视下,也纷纷垂首应诺。 没有人敢反对。这妇人的手段,已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萧承嗣猛地抬起头! 那张曾经英俊坚毅的脸,此刻布满了纵横的泪痕、狼狈的涕泪和极度的惊骇与疯狂!他想喊,想吼,想拔刀冲上去与这毒妇同归于尽!他想质问,为何要杀他的月儿!为何要如此歹毒地玷污他母亲的清白! 然而,当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上沈幼安那双冰冷平静、深不见底的眸子时……那眸中淬炼出的,是比蛮族刀锋更刺骨的杀意,是如同深渊凝视般的无情,更是对他所有反应了然于胸的……掌控。 她甚至微微挑了一下眉梢,像是在说:你想说什么?说那杯酒?说那场设计?说沈家一百三十七口的命?还是……说你现在才明白,你招惹了什么样的煞星? 一股寒彻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萧承嗣!这恐惧压过了仇恨和愤怒!他知道,他若敢在此刻撕破脸皮,这个毒妇绝对有后手!她能拿出那个荷包,她必能拿出更多致命的证据!届时,他不仅救不了月儿,连他自己,连萧家!都将万劫不复!祖父刚死,朝中多少人虎视眈眈! “唔!”所有的咆哮和质问都被硬生生堵回喉咙,化作一声沉闷痛苦的哀鸣。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鲜血瞬间从齿缝里渗出,沿着下巴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他心口流出的血泪。绝望如同冰冷的淤泥,从脚底一路淹至口鼻。 沈幼安不再看他。她慢慢转过身,再次面朝萧定山那巨大森冷的牌位。 夜色如墨,朔风卷着雪沫,无情地拍打着镇国公府高耸的院墙。前院崇德堂巨大的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灵幡。寅时将至,开拔的号角已在遥远军营中低沉回荡。 偌大灵堂空旷死寂,棺椁肃穆,烛火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晃动的巨大阴影。 萧承嗣依旧跪在那里,在冰冷的地面上跪了整整半夜。 铁甲早已布满寒霜,四肢冰冷麻木,只有心口处翻搅着滚烫的恨意与绝望,灼烧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那寒意如同无数细针,刺入脑海,却无法驱散眼前那双冰冷刺骨的眸子,和那句沉塘的血咒。 开拔的时辰迫在眉睫。他终于被忠叔和一众族老强行“扶”起。他已无力反抗,浑身冰冷僵硬,动作麻木如同傀儡。沉重的铠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在这死寂的灵堂格外清晰。他被众人簇拥着,几乎是半架着向外走去。 行至门口冰寒的穿堂风处,他脚步猛地一顿。 一道纤细孤清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静静伫立在廊下风雪之中。 沈幼安。 她身上依旧裹着那身粗麻重孝,脸色在廊下灯笼幽微的光晕中白得如同初雪,嘴唇没有任何血色。寒风卷起她宽大的孝服下摆和几缕垂落的发丝,她站在那里,如同与这森严侯府的寒风一同凝固的冰雪雕像。 她手中捧着一个朱漆托盘。盘子里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事,只有一只造型古朴、泛着幽冷光泽的三足青铜爵。 萧承嗣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心头警兆狂鸣!死死盯着她! 沈幼安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步上前,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踏在人的心上。 终于,她停在了萧承嗣面前,仅有三步之遥。 风雪呜咽,灯笼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承嗣吾儿,”她开口了,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语调平静得出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长辈威仪。她用上了那个他曾经宁死也不愿出口的称谓! 萧承嗣喉结剧烈滚动,身体因为极致的屈辱和愤怒再次开始颤抖! “大军开拔在即,”沈幼安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他铁青的面孔,落在他身后的无尽风雪之中,仿佛在眺望西边那条布满荆棘与死亡的血腥之路。“为母……特备薄酒一杯。” 她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手中青铜爵上那幽深平静的液体,声音如同玉石刮擦:“此去关山万里,九死一生。吾儿此酒……” 她微微一顿,目光重新落在萧承嗣扭曲的脸上,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她眼底最深处、那翻涌奔流、足以焚灭一切的无边恨意!冰冷刺骨!足以冻僵他的灵魂! “……既为壮行,”沈幼安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妙、令人心胆俱裂的森寒,“亦为……” “——送行。” “送行”二字,如同两道冰冷的判决铁闸,轰然落下! 话音落下。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刹那。 整个灵堂前穿堂,所有人——族老、忠叔、侍卫、甚至风雪——都在那一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沈幼安捧着那青铜爵,如同捧着命运的无情判令,平静地伸到萧承嗣面前。 她脸上那近乎凝固的平静是那样的诡异。那平静之下,是翻涌着足以吞噬天地的恨意、如毒酒般翻腾的黑海深渊! 萧承嗣的脸色骤然死灰!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急剧收缩!那杯平静的酒液,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最恐怖的毒蛇,泛着幽幽的、致命的光芒!她竟敢?!在这灵堂之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慈母之名!行鸩杀之实?! 他想退!他想吼!他想撕碎这个女人! 然而,在他身后,忠叔、族老……无数道目光沉甸甸地压着他。他看到了那些眼神中的复杂——对这位雷霆手腕太夫人的忌惮、对这杯“慈母之酒”仪式性意义的认同、对他方才失魂落魄状态的忧虑……更有甚至,是对那位刚逝老国公威严的恪守! 无人会信他!无人会替他说话! “母……母亲……”这两个字如同沾着滚烫热油的烙铁,烫得他五脏俱焚!但他不得不张口,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纸,“儿……儿臣……” “拿起。”沈幼安的命令短促、冰冷,没有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金铁般的、不容违逆的威严! 她的目光如同两口万载寒泉,平静无波,深不见底,却又带着足以让黄泉倒流的冰冷恨意,死死地钉在他身上!在那目光之下,萧承嗣只觉得自己所有的愤怒、恐惧、挣扎都被冻结、粉碎! 他的手指,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伸了出去。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冰冷的青铜爵身。那一瞬间的凉意,如同毒蛇的信子舔上皮肤,让他几乎痉挛!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沉重的酒爵握在手中。杯壁的寒意透过铁甲缝隙,直透骨髓!那幽深的液体在爵中微微晃荡,映出他绝望灰败的倒影。 沈幼安依旧平静地注视着他。像一个真正的、为即将远征的儿子壮行的母亲。 萧承嗣握紧了酒杯,力道之大,让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猛地仰起头,目光越过风雪,仿佛想再看一眼什么,却只看到无尽的、灰暗压抑的穹苍。沈清月惊恐的泪眼?母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祖父最后的冰冷凝视?……一切皆幻灭! 最终,他那双布满了血丝和绝望的眼睛,定格在近在咫尺的沈幼安脸上。那个女人的容颜,在那身重孝的映衬下,竟显出一种诡异的美感和……令人心悸的冷酷!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似乎涌上了一句什么,但最终只是从咬破的唇齿间,溢出最后一声破碎的呜咽,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手臂猛地抬高—— 那杯映着绝望光泽的酒液,被他如同饮尽世间所有的剧毒与仇恨般,仰头,猛地、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滚落,带着一丝奇异的苦涩甘甜。 “锵榔——”一声刺耳的脆响,青铜爵脱手坠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摔得粉碎! 萧承嗣高大的身体猛地踉跄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傀儡,向后直挺挺地倒去! “将军!”“承嗣!”惊骇的呼喊声瞬间炸响! 忠叔和最近的侍卫眼疾手快去扶,却被一股沉重的力道带得一起跌倒! 猩红的鲜血如同泉涌,猛地从萧承嗣的口中、鼻腔里狂喷而出!浓稠滚烫,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铠甲和身下的白雪,如同泼洒开的大片妖异血莲!他双眼圆睁,布满了血丝和无法置信的恐惧,死死地瞪着头顶那纷飞着大雪的、灰暗的天穹!四肢剧烈地、短暂地抽搐了几下。 沈幼安站在原地,冷冽的北风卷起她孝服的下摆,刮过她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的脸颊。 一滴冰冷的雪片,恰好飘落在她的睫毛上,瞬间融化,又凝结为冰晶。 她看着那倒在血泊中、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的身影,眼中最后一点属于活人的光也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空洞。 沈家一百三十七口的血……爹……娘……哥哥…… 今日,这杯迟来的毒酒……终于还上了! 风雪更大了。 那飘落的雪花,很快覆盖了地上那摊刺目的红,也将那张扭曲、写满惊恐不甘的脸,轻柔地、无情地掩埋。灵堂前的白幡,在狂风中发出呼啦啦的哀鸣,如同挽歌的旋律。 林昭弈程寄雪沈听白小说在线阅读(听雪落白头)章节目录+起点章节(林昭弈程寄雪沈听白)全篇畅享在线宁修远苏采薇沈如霜小说全文(可叹惊鸿一瞥),最新章节剧情充满意外宁修远苏采薇沈如霜的情感纠葛与命运抉择。(裴琰礼程书宜)的悲欢离合成就经典剧情带娃碰瓷摄政王反被套牢裴琰礼程书宜在线阅读全文(确诊后,带崽回古代认绝嗣摄政王,)大结局彩蛋曝光!关于江凡许悠然许怡宁的内容在哪本小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