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板换来的丞相大人全文小说苏禾沈砚小说在线阅读
雨下个不停,打在泥泞的集市路上,溅起的脏水浸透了苏禾的裤脚。她捏紧了手里刚刚卖绣品得来的最后三十枚铜钱,被牙婆刺耳的叫卖声吸引过去。 草席子上那青年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额角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混着泥污糊了半张脸。牙婆嫌恶地用脚尖踢了踢他失去意识的身体:“山崖底下摔下来的,再救不活,明早就扔去乱葬岗给野狗啃!” 苏禾的手心全是汗,攥得那几枚铜板几乎要陷进肉里。那青年破败衣衫下露出的一截手腕,却是难得的、没有劳损痕迹的骨节分明。 雨声更急了。 牙婆扯着嗓子:“不买就让开,挡我生意——”话音未落,三枚微暖的铜板被一只纤细却粗糙的手放进她掌心。“我买了。”苏禾的声音不大,淹没在哗哗雨声里。 ______ 苏禾拖着他往村里走时,雨水彻底淋透了两人。他的身体异常沉重,拖过泥地留下一道深深痕迹。老郎中来看过,捋着胡须摇头:“脑袋里的淤血堵住了,人能醒就不错。前尘过往……怕是找不回来了。” 破败的茅草屋里漏着雨。苏禾把最后一点米熬成稀薄的粥,用勺子小心撬开青年苍白干裂的唇缝灌进去。不知过了多久,那双紧闭的眼睫终于颤动了一下。 眼睁开,漆黑的眼珠里是深不见底的茫然和冰寒。“我是谁?”声音嘶哑得厉害。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的微红映着她疲惫的侧脸。她将那碗温热的粥推到他手边,粗糙的陶碗衬得他手指越发修长:“以后,你就叫阿砚。”看着他不解的眼神,苏禾扯了下嘴角,似乎想笑却没力气,“砚台的砚。我爹说过,读书人用的东西……离不了的。” 阿砚额角那处狰狞的疤开始结痂脱落时,农忙也到了最吃紧的时节。苏禾日日天不亮就下田,插秧、除草、引水,泥水常常没过她的小腿。傍晚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回家,草草吃过东西,又就着最后的天光编竹篓。油灯太费油,轻易舍不得点。 可阿砚不一样。苏禾每次从田里回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总能看到他坐在破旧窗下。窗框早散了形,歪歪斜斜。月光或是暮色流淌进来,照在他执拗的身影上。他用一块削平的薄木片,蘸着一种黑乎乎的东西在纸上划动——那所谓的“纸”,是苏禾用卖鸡蛋的钱去镇上书局,好说歹说买来的裁切下来不要的粗麻废纸,边缘还毛糙着。 “那是什么?”一天,阿砚的目光终于从纸上的墨痕移开,落在苏禾满是泥点和新茧的手上。他指了指她用破布裹着,藏在墙角的一小罐东西。苏禾脸一红,有些局促:“墨……松树底下刮的烟灰,拿米汤调和的。” 她没多少钱,连块成形的墨锭都买不起。 阿砚沉默了很久,屋子里只有窗外唧唧的虫鸣。“为什么要这样?”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涩,“我不种田,不喂鸡,像个废物一样,只晓得写这些没用的东西。你买下我,图的什么?” 苏禾正在缝补他一件破烂衣裳上磨开的破口,针线在油灯昏黄的光里穿梭。她头也没抬,手里的动作没停:“你……不像我们地里刨食的人。像只鹤,该飞在天上的东西。”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你拿笔的样子,看着就比拿锄头顺眼。” 油灯的火苗啪地爆了个细小的灯花。阿砚握着那块当做笔的木片,很久没有说话,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有什么坚冰一样的东西,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那个惊雷滚滚的夏夜,暴雨倾盆而下,屋顶的茅草被狂风吹得哗哗作响,雨水如同瀑布般从无数漏洞里灌进来。苏禾白天冒雨抢收田里稻子,夜里回来就烧得浑身滚烫,嘴唇干裂起泡,神志不清地呓语着。 阿砚的手落在她额头上,烫得惊人。他眼底第一次出现了真实的惊慌,不再是平日里的冷漠茫然。“苏禾!醒醒!”外面的暴雨没有任何要停的意思,河水在远处咆哮。 他不再犹豫,扯下屋里仅有的半块破席子盖在她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衣,将她背起,瘦削的脊骨被苏禾滚烫的身体贴着。他拉开门,外面是漆黑一片的水世界,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来。水淹没了通往村外的小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进暴涨的冰冷河水里,水流湍急得几乎要将他冲倒。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艰难,河水漫到他腰间,冰冷刺骨。背后的滚烫和前方的冰冷煎熬着他。他咬着牙,听着背上苏禾痛苦的喘息和含糊的呻吟,硬是在及腰的水流中一步步挪到了赤脚郎中的矮屋。 折腾到后半夜,服了药的苏禾烧退了些,沉沉睡去。阿砚全身湿透,泥水裹着,狼狈不堪,赤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那双苏禾好不容易给他缝好的草鞋,早不知被河水卷到哪里去了。回去的路上,月光挣脱了乌云,惨白地照着泥泞。他背着她,能清晰感受到她因踩水劳作而遍布血口和老茧的脚掌在他背上细微的磨蹭。 月光从破屋顶的缝隙流泻进来,像碎银子铺在地面。苏禾疲惫地蜷缩在草席上睡着,身上盖着那半块相对完好的破席。阿砚靠坐在旁边冰冷的土墙边,看着那点月光爬过她安静苍白的脸。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用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袖口,轻轻去擦拭她脚踝和小腿上划破的血口和淤泥。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皮肤和新鲜的伤痕,一种异样的悸动和酸楚在心头蔓延开,混杂着无边的茫然和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涩意。 他在黑暗里守了半夜,听着她逐渐平稳绵长的呼吸声。那点月光挪到她微微蜷起的手上,干裂,布满硬茧。许久,他干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轻,带着一点几乎无人察觉的试探和脆弱:“苏禾……如果……我永远都记不起来我是谁……永远都只能这样……”他没说完,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手腕处的肌肤。 苏禾的眼睫在昏暗里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呼吸似乎乱了半拍。她却缓缓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声音还带着虚弱的哑:“灶房……灶膛口灰里还煨着一碗粥……冷了的话……热热再喝。” 她什么也没回应,只留下一个单薄沉默的背影。阿砚碰过她手腕的指尖,慢慢垂落下来,在冰凉的泥地上蜷起,如同被风霜打蔫的幼芽。 日子在指缝间无声无息地流淌。秋去冬来,屋檐下挂上了冰溜子,清寒刺骨。阿砚靠着苏禾东拼西凑省出来的钱,终于从邻村一个失意的老秀才那儿得了些正经指点,那写在粗糙麻纸上的字,总算少了些懵懂的扭曲,透出几分隐约的风骨。 开春后的一个傍晚,苏禾比往日回来得早些。茅屋前几株半枯的野山茶不知何时悄悄鼓出了花苞,竟有一朵在料峭寒风里执拗地开了。淡粉的花瓣,柔弱的几乎随时会被风折断。她有些惊喜地轻呼一声,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朵花,还带着泥土里冰凉的潮气。 她回到昏暗的屋内,阿砚正专注地伏在唯一的破桌上,用小刀削尖一根细树枝。她没出声,轻轻走到他身后。油灯如豆,跳动的昏黄光晕落在他清俊的侧脸轮廓上,也落在他微微蹙起的专注眉宇间。苏禾的心轻轻跳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温暖的、带着微微酸涩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抬起手,指尖带着薄茧和泥土的气息,小心地将那朵山茶花簪在他束发用的布带旁,衬着他微微散落颊边的几缕黑发,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就在那朵柔软的、还带着早春寒气与苏禾指尖温度的花,刚刚触碰到他鬓发的瞬间—— “砰”一声巨响!本就不甚结实的木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踹开,带着腐朽木屑的碎块飞溅进来! 刺骨的寒风骤然灌入! 一道凌厉的刀光,如同淬了寒冰,破开凛冽的寒风,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劈向苏禾的后心! 那力量太狠太快,完全是夺命的架势!苏禾甚至来不及思考,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一直背对着门、专注于手中小刀和木片的阿砚,身体爆发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与迅疾!完全是出于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他猛地反身,一把将站在他身后的苏禾狠狠拽进怀里,用自己的整个背脊迎向那道致命的刀光! “噗——” 沉闷的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响起。 苏禾惊惧地睁大眼,被阿砚死死箍在他冰冷而突然剧烈颤抖的怀里,鼻尖嗅到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骤然惨白的侧脸和紧绷到狰狞的下颌线。但他抱着她的手臂,力道大得像要将她嵌进他的骨头里,没有半分松动。 踹门的寒风里,闯进来的并非凶神恶煞的强盗。五个身穿黑色劲装,腰佩利刃的男子,如同凝固的雕像般单膝跪在破门涌入的月光和寒风里。领头一人,脸上满是刀刻般的风霜,此刻眼眶竟有些发红,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狂喜: “属下宋锐!拜见大公子!丞相大人派我等寻遍四海,终于……终于寻到您了!恭迎大公子回府!” 大公子?丞相大人? 苏禾懵了,像被重锤狠狠砸中了脑袋,耳朵嗡嗡作响,只感觉箍着她的怀抱冰冷异常。她费力地抬起头,想看清阿砚此刻的表情。 就在她抬眼的瞬间,她撞进了一双彻底陌生的眼眸里。 方才那道为了护她而被冷兵器撕裂皮肉的剧痛,似乎成了某种引信,瞬间点燃了他头颅深处那团凝固了太久的淤血。那些尘封的碎片——朱漆的回廊,熏香的味道,冰冷的玉扳指触碰棋子的声音,一个少女娇嫩的呼唤“砚哥哥”……无数光怪陆离、奢华冷漠的场景如同被煮沸的岩浆,伴随着尖锐的刺痛轰然上涌! 阿砚抱着苏禾的手臂猛地痉挛了一下,旋即骤然松开! 他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指缝间渗出被刀气划开的温热鲜血,混着冷汗黏腻一片。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泥墙上,看向苏禾的眼神,不再有丝毫茫然和一丝她熟悉的柔软温度。 如同冻了万载的玄冰,幽深、冰冷,带着一种骤然回归的神祇俯视凡尘蝼蚁般的疏离和审视。那里有刚刚被暴力唤醒的记忆洪流冲刷后留下的巨大震动和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苏禾从未见过的、深嵌入骨髓的、属于上位者的冷漠和威严。 “阿砚……”苏禾的心沉到了谷底,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他衣襟上微凉的触感和血腥气。 他没有看她伸出的手,没有回应她那声微弱的呼唤。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动作带着一种僵硬的优雅感,拭去指缝间的鲜血,目光扫过地上那朵被刀风斩落、泥泞里破碎的粉白山茶花瓣。 然后,视线越过跪了一地的、激动万分的黑衣人,最终落定在苏禾身上。那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她的骨肉,审视着一个突兀闯入他高贵世界的、卑微又陌生的异物。 一种灭顶般的寒意,从苏禾的脚底板沿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冻僵了她全身的血液。 京城的朱门贵府,光鲜得能刺痛凡人的眼睛。 丞相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狻猊盘踞,威风凛凛,双目由不知名的宝石镶嵌,映着日光透出一种无机质的冰冷,俯视着台阶下的尘埃。苏禾局促地捏着肩上的破旧包袱,那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粗布下还压着一个旧油纸包,里面是一小撮干透的野山茶。此刻,那些枯槁的花瓣正散发着最后一点微渺的草木清气,与这铺面而来沉重威严的贵气格格不入。 沈砚——不,现在是恢复了他高贵身份的丞相府大公子沈砚,已然换上了一身华贵的织金锦袍。腰束玉带,脚踏云纹皂靴,额角那道疤还在,但被精细梳理过的鬓发遮去少许,只给他本就出众的俊美增添了几分冷冽的煞气。曾经在破茅屋油灯下伏案写字的阿砚,此刻更像是苏禾记忆里一个荒诞的梦。 他步履沉稳,踏上府门高阶,那紫金蟒袍的下摆拂过冰冷光滑的大理石阶,没有带起一丝尘埃。门槛之内,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如云霞般扑了出来,撞进沈砚的怀里,带着馥郁的香风。 “砚哥哥!我的砚哥哥!萱儿等了你好久好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柳如萱的声音又甜又糯,带着劫后重逢的哽咽和撒娇的娇嗔,藕臂紧紧环住沈砚的腰身,脸埋在他胸前华贵的锦缎里。 沈砚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僵硬。他的目光垂落,落在柳如萱梳着精致发髻、簪着点翠步摇的头顶,目光深处快速闪过一种近乎冰冷的复杂,像结了薄冰的湖面下流动的暗流,旋即又被柔和的波纹覆盖。他抬起手,动作有些刻意过分的“轻”,抚了抚柳如萱的肩膀:“萱儿,让你担心了。” 这一幕落在一旁的宋锐等人眼中,是天经地义的亲近。然而落在台阶下阴影里,一直沉默如同背景的苏禾眼里,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她心里最深处、还温热的某处。她看着他那只指骨分明、曾经在油灯下握着木片认真写画的手,此刻如此陌生地抚过另一个女子华丽的衣裳。她抱着包袱的手收紧,指甲抠进了粗布里。 柳如萱这才似乎从激动的拥抱里回过神,像是才发现了台阶下那个刺眼的存在。她抬起头,眼角泪痕犹在,更显楚楚可怜,目光落在苏禾身上时,立刻带上了居高临下的好奇和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视。 “砚哥哥,”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着娇憨的疑惑,眼神却像在审视一件旧物,“这脏兮兮的村姑是谁呀?怎么跟着你回来了?不会是……”她掩住嘴,小小声地笑了一下,“救你的人吧?” 沈砚闻言,目光终于落在了苏禾身上。 那不是她熟悉的阿砚的目光。那眼神像掠过一片枯叶,落在她沾满泥点的旧鞋上,停留在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在丞相府门前显得愈发寒酸的粗布衣裙上。没有温情,没有波动,甚至没有属于阿砚的那一丝丝茫然或脆弱。 只有一种处理琐碎的、公事公办的冷漠。 “是她。”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情,“乡下一农女,于本相流落时略施饭食之恩。”他甚至没有提及那三十个铜板的买卖。略一停顿,继续道:“宋锐。” “属下在!”领头的护卫立刻躬身应道。 “取百金来。”沈砚的目光重新投向庭院深处那雕梁画栋、散发着遥远又熟悉香气的主堂方向,仿佛多看一眼苏禾都嫌污了眼,“赏给她,即刻派人,护送她回原籍。” 话音刚落,仿佛一道无形的重闸落下,将她与阿砚,彻底隔离在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那百金,像一捧滚烫的烙铁,砸在冻僵的心口上。冰冷的地面,华丽的人影,柳如萱嘴角若有似无的轻蔑弧度,都模糊在骤然涌上的湿意里。 宋锐很快捧来了一个沉甸甸的托盘,十锭黄澄澄的金元宝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华光。那光芒刺得苏禾眼睛生疼。 “姑娘,请。”宋锐将托盘往前递了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奉命行事的冷漠。 那沉甸甸的重量并没有带来一丝暖意,反而压得苏禾脊骨欲断。她盯着那些金锭,它们的光芒里映出柳如萱精美绣鞋尖上摇晃的珍珠,映出沈砚衣袍一角繁复冰冷的蟒纹。她猛地伸出手,动作甚至显得有些凶狠,一把抓过托盘中那串被精心打点、红绸系结的铜钱——那是宋锐特意放在金锭旁,仿佛给她留个念想的小零碎。 那些铜钱,每一枚都泛着旧意,边缘磨损,沾着她手心滚烫的汗水。 她将那串沉甸甸、冰凉的铜钱死死攥进手心,指尖用力到抠陷进掌心的肉里,甚至带出了一丝细微的痛感。然后,在宋锐微微错愕的目光中,苏禾猛地转身,朝着丞相府朱红大门相反的方向,几乎是踉跄着奔跑起来。 百两黄金?她一眼都没再看。那堆黄金还在宋锐的托盘里,散发着冷而炫目的光。她像逃离某种瘟疫一样逃离那座府邸,只有手中的铜钱串硌着掌心,留下真实的疼。 初春的京城,寒风依旧料峭。柳府后花园精心搭建的赏花台上,却是另一番春意盎然景象。彩棚搭得精巧,铺着名贵的蜀锦软垫,暖炉里的炭火烘得四周暖意融融。京城里有名有姓的贵女们云集于此,钗环叮当,脂香粉腻。她们赏的不是早春初绽的梅,而是丞相府那位失而复得、更显冷峻神秘的麒麟儿——沈砚。 柳如萱穿着一袭用昂贵蜀锦新裁的春装,云霞般明媚动人,言笑晏晏地坐在上首沈砚身侧。她的手,时不时看似无意地搭上沈砚放在小案上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沈砚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目光淡淡地看着台下一盆开得正艳的“玉蝶”梅,仿佛在品鉴一件值得玩味的物件。修长的手指搁在桌面,玉扳指折射着温润冰冷的光。 苏禾的出现,无声无息,如同投入油锅的一滴水。 柳如萱早得了消息。她端着白瓷茶盏,袅袅婷婷地走到台边,居高临下,看着被一个管事引到角落、孤零零站着的苏禾。 “哟,”柳如萱的声音清脆得如同出谷黄鹂,却像裹着蜜糖的毒针,“这不是前两日在丞相府门前,拿了金子就跑的那位苏……禾姐姐么?我砚哥哥心善,念着几分不值当的乡情给了你金子,你怎么还不走呀?莫非是嫌少了?” 她的话立刻引来周围贵女们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汇聚。 苏禾穿着那件洗得发灰、连下摆都被精心浆洗熨烫过的唯一一件勉强能看的外衫,站在铺满细软锦垫、名花环绕的暖棚里,格格不入得像是工笔画里被人恶意抹上去的一团污迹。一股灼烧感顺着背脊爬升,耳朵嗡嗡作响。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嵌入掌心,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柳小姐误会了。我此来,不是为钱财,更非……乞怜。”她抬眼,目光穿过那些华丽的裙摆,努力望向台上那个曾被她唤作阿砚的男人,“我拿回的,本就是我的东西。今日来府上辞行,只为……拜别故人。”她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故人?”柳如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樱唇微张,随即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周围几个贵女也凑趣地用团扇掩面轻笑,眼里的鄙夷毫不掩饰。 “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村妇,也敢自称是我砚哥哥的‘故人’?”柳如萱止住笑,语气陡然冷峭,手里的茶盏随意地往苏禾的方向一倾—— 温热的茶水混合着浮叶,毫无征兆地泼溅在苏禾身前灰布裙的下摆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形状难看的污渍! “哎呀!”柳如萱故作惊慌地轻呼一声,随即立刻转为漫不经心的甜腻道歉,“手滑了,真是对不住呢。苏禾姐姐不会怪我吧?我看你也别急着走,先在我这儿换身衣裳?不过我的衣裳……”她上下打量着苏禾,眼神像在估量一件廉价器皿,“怕是你穿着也不合身呢。” 哄笑声瞬间在彩棚下炸开!刻薄的话语如同毒针,从四面八方射来。 “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瞧瞧,那裙子脏的……啧啧,穷酸相。” “痴心妄想也要有个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怕是连‘羞耻’二字都认不全,也配肖想丞相大人?” 苏禾僵在原地。茶水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布料贴在小腿上,明明是温热的,却带来一种屈辱的冰冷,冻得她身体微微颤抖。那些尖锐刻薄的话语像滚水一样泼在她身上。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烧着,屈辱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坐在上首暖处、被柳如萱亲昵倚靠着的沈砚。 他在看她。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寒潭深水。那曾经映照过油灯暖光、映照过她生病时担忧神色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的狼狈和无措。 他看到了她下摆那片脏污。 他也听到了那些贵女们恶毒刺耳的讥笑。 他甚至看到了她眼中因用力忍耐而漫起的、倔强的水光。 然而,他那双好看的手,只是安然地放在小案上,其中一只的指尖甚至轻轻点着案面,仿佛在应和着暖棚里某个角落不知何时响起的、悠扬淡雅的琴声。 琴音淙淙,如高山流水,从容不迫,一丝不乱。衬着下方角落里她的狼狈无地、任人嗤笑,是那样一种冷酷入骨的平静。 苏禾望着他眼底那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平静。那曾在她病中背她跋涉冰河的脊背,此刻只是安然地坐在锦垫上,为另一个女子做矜贵的陪衬。 希望是什么时候碎裂的?苏禾不知道。是在丞相府前他一个眼神就划分出天堑时?是在柳如萱轻蔑地喊她“村姑”而他默许时?还是在此刻这琴声悠扬、哄笑刺耳,而那双曾为她簪花的眼睛只剩冰冷的审视与隔岸观火般的漠然时? 被拖拽着离开后花园时,屈辱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不是为了那些贵女的嘲笑,而是为了那个曾经为一块粗麻纸、一罐松烟墨灰而珍惜无比的阿砚。那个阿砚,已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 京城护城河的黑沉水面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也映着她哭花了的脸。寒风吹得衣衫单薄的她瑟瑟发抖。包袱沉甸甸地挂在臂弯,是她仅剩的尊严。 她颤巍巍地解开那个破布包袱,指尖触到包裹在最深处那个小小的油纸包。那是她用最后的自尊拾回的东西——那串沾过她汗水和屈辱的铜钱。冰冷的金属硌着指腹,仿佛上面还残存着丞相府门槛下的冰冷气息和那些贵女们嘲弄的眼光。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串维系着她所有回忆也见证了她所有卑辱的铜钱,狠狠地抛向了护城河漆黑的水面! 那串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极其轻微地、如同最后的叹息般——“噗通”。 “阿砚……”她用尽力气对着沉沉夜幕哭喊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呕出的血,又被寒风瞬间冻结成冰,“我宁愿……宁愿你永远困在那场雨里!永远不要醒过来!” 水面漾开涟漪,一圈又一圈,那串铜钱带走了她全部虚假的念想和迟来的、锥心刺骨的悔意,无声地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寒冷黑暗。苏禾最后望了一眼丞相府模糊的轮廓,那是她生命里一场短暂的幻梦,醒时只有刺骨的寒风。她转过身,抱着轻飘飘的包袱,拖着沉重如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远离这座吞噬了她天真希望的牢笼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隐没在京城的夜色深处。 离开京城的第三个月,初秋的清河村笼罩在一层薄雾和微凉的空气里。熟悉的田埂和泥土的气息也没能让苏禾安心。一种持续不断的恶心感缠绕着她,清晨起来对着水盆干呕到眼泪都迸出来,吃什么都觉得没有味道,身体里像揣着一块冰,又像烧着一把火。她起先以为是自己劳累过度或者心绪不宁,直到那晚借着惨淡的月光洗衣时,粗糙的手掌无意间滑过小腹——那里不再是记忆中平坦单薄的触感,而是隐隐地有了些……鼓胀的弧度和……轻微却真实的硬度?像一颗在地里悄悄鼓胀起来的麦粒,带着不容忽视的生命感。 她僵立在冰冷的木盆边,手指微微颤抖地按压下去。那绝非错觉!一种巨大的恐慌混杂着难以言喻的茫然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缩回手,下意识地想否认,想尖叫,却又死死咬住了干裂的下唇。月光从土窗格里透进来,将她苍白的脸照得一片死寂。她慢慢弯下腰,像是被人抽走了脊骨,额头抵在冰冷的盆沿,无声地战栗起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属于阿砚——不,是属于那个名为沈砚的陌生男人的印记,像一个巨大的烙印,让她想逃也逃不开。 雪粒子敲打窗纸的冬夜,苏禾蜷在土炕角落,腹中坠痛如巨石碾磨。草席被冷汗浸透,灶膛余烬早灭,寒气顺着墙缝噬咬骨缝。她咬住破布卷成的布团,呜咽声被风雪吞没,指甲在炕沿劈裂出血痕。剧痛间隙摸向枕下——那里藏着三十枚铜板中唯一留下的那枚,金属被体温焐得微热,恍惚映出那人执笔的侧影。“阿砚……”破碎的呼唤散在风里。 血水漫过草席时,她抓起生锈剪刀。接生婆闲谈的零碎记忆涌上,颤抖着剪断脐带。两个皱巴巴的婴孩在寒风中发出猫崽般的呜咽。牙咬开旧衣裹住孩子,望见窗外泼天的雪幕,泪水混着血滴在婴儿额头:“往后……你们叫稻禾,麦穗。” ______ 京城相府书房,沉水香压不住血腥。黑衣密探跪禀:“逆党匿于北境,陛下命三日内肃清。”沈砚朱笔批阅的手一顿,墨污奏章。抬眸时额角疤痕烛下泛红:“传令幽州卫,凡勾连逆贼者——”笔尖裂纸,“诛九族。” “相爷!”宋锐急入,“夫人在清河村……诞下双生子。” 空气骤凝。玉扳指“咔”地裂纹。沈砚霍然起身带翻砚台,墨汁泼溅如血:“谁的孩子?” “算时日……当是离京前。” 窗外风雪呼啸。他扶住窗棂指节青白,恍惚见破屋油灯下她缝衣刺破手指,他抓过那手含住伤口的温热。记忆毒蛇般噬心——柳如萱赏花宴上贵女泼茶时,他抚琴的指尖绷紧欲断,却只能任弦音从容。那夜护城河沉金的涟漪,此刻在他颅脑里滔天翻涌。 ______ 清河村晨雾未散,李大山已劈好柴码在檐下。稻禾摇摇晃晃扑向柴堆,麦穗攥着苏禾衣角咿呀学语。“莫碰斧头!”苏禾急拦,稻禾却咯咯笑着抓起一节柴棍当马骑。 “娃儿皮实好。”李大山憨笑擦汗,递过竹篮,“新磨的玉米面,给娃熬糊糊。”篮底卧着两颗红壳鸡蛋。 村妇嚼舌根顺风飘来:“克父克夫的扫把星,也就李木头当宝供着!” 李大山耳根赤红,突然闷声道:“我、我供得起娃读书……” 苏禾舀水的手一滞。水流冲过掌心老茧,她望着水中自己枯槁倒影,声音轻得像叹息:“稻禾麦穗的爹,死在进京那年的雪里了。” ______ 三年后秋日,稻场铺满金黄。稻禾举着竹竿追麻雀,麦穗蹲在谷堆旁,小手指蘸着泥水画歪扭的圈。李大山扛新编的竹筐走来:“镇上学堂收娃娃了,稻禾该开蒙……” 话音未落,篱笆外玄衣人影僵立如石。 沈砚眼底映着这样的画面:稻禾骑在樵夫肩上摘枣,红扑脸蛋蹭着对方汗湿的粗布衫;麦穗举着风车追喊“李叔快跑!”;而苏禾倚门轻笑,眸中碎金跳跃——比相府所有珍宝都亮。 “苏禾。”他喉间滚着砂石,“跟我回家。” 笑意瞬间冻结。苏禾将尖叫的麦穗护在身后,疏离如见路匪:“大人认错人了。” 当夜柴门被踹裂。沈砚将金箱砸进泥地:“离她远点!” 李大山抽斧横劈:“你扔她时像扔破席,如今凭何争?” 赤目映着劈来的斧刃,沈砚嘶吼出声:“凭我悔得剜心剔骨!” ______ 稻禾高热滚烫那夜,苏禾攥着湿布的手抖如秋叶。医馆大门紧闭,学徒啐道:“夜诊十两银!” 檐下黑影倏地跪地。沈砚叩遍全城医馆青砖,掌心血肉模糊。拂晓时他撞开医馆门,三十枚旧铜钱叮当坠地:“当年你买我的价……如今我卖自己一生为奴,行不行?” 麦穗突然扑抱他伤腿:“爹!李叔说娘总摸你破袍子哭!” 晨光刺破谎言。他离京后遭政敌截杀,柳如萱泄密致苏禾早产险死;他冷眼纵容贵女折辱,只为逼这傻姑娘远离嗜血朝堂。秋收时稻浪翻涌,沈砚辞官归田。稻禾忽然指草垛笑喊:“爹又偷看娘!” 沈砚从垛后搂住苏禾,咬着她耳垂闷声道:“李大山刚塞你的野莓……” 她将铜钱串成的链子戴他腕上:“丞相大人,心眼比针尖小。” 三十枚铜钱在夕照中轻响,恰如集市日那场豪雨,终迎来稻香满径。 江逾白苏绾柔是什么小说(忆你当初留不住)最近更新(田恬江逾白苏绾柔)电子书清爽版阅读与秋日同眠宁洛泽江城傅方柔小说外篇畅享阅读最终篇章(书荒必看)李淑兰孟玥小说彩蛋(恶婆婆重生:知青儿媳抢着给养老)+后续(李淑兰孟玥)一口气阅读春知晓梦不觉小说后续(林清茉薄时谦阮清歌)全章在线+起始篇章+最新章节 |